2024-03-02 10:12:11
《芙蓉女儿诔》是红楼梦第七十八回一篇压卷之作。学界多有认为《红楼梦》在第七十八回就写完了，我个人也有同感。可以说，没有这篇惊世力作，该小说将失色许多。
说《红楼梦》是四大名著之首，那《芙蓉女儿诔》就是这部小说中一颗璀璨无比的明珠。诔文悼念晴雯，也是悼念《红楼梦》中一个个逝去的正副十二钗闺阁佳丽们，更是借晴雯悲惨遭遇而衬托黛玉之不幸。
所以，任何一位热爱《红楼梦》的读者，都不能越开《芙蓉女儿诔》。不要因为它里面生癖字过多，或者不易理解的典故而放弃阅读。其实多读十来遍，会慢慢理解它优美而哀婉的浪漫艺术境界。
《红楼梦》中文学体裁丰富。除以半白话为主体的语言艺术外，还有大量的诗、词、曲、辞赋、歌谣、对联、匾额、偈、谚、骈文、书札、灯谜、酒令等等，无所不包。但《芙蓉女儿诔》这篇诔文如奇峰耸立，巍峨于群山之中。
诔文的结构是前实后虚的写法。前面写晴雯在日常生活的情境，以及死之前后所受的非人遭遇；后面写晴雯虽死而到天界，其浪漫主义的立意升华拉高了晴雯的艺术形象。
出身高贵的宝玉，为一个奴仆写上洋洋洒洒千余字的祭文，阶级立场何等巨大！几百年前的民主思想何等超越！文以载道，这已经远远超越了文学所要表达的范围。
顺便说一句额外话，现代社会哪个人死了，也没啥祭悼文化内涵。一般来说，单位有身份的人逝世后，写张讣告贴在大门口，便是宣告此人已不在人世，通知社会亲友和单位同事前来哀悼，送花圈和慰问金，文字内容中写明平生事迹，担任职务，所做贡献，最后就是化悲痛为力量这些固定格式语言。
我曾经想过为自己写一篇祭文。人都是要死的，好提前为自己立一个墓碑，总结一生，当然没有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的感慨。
有时驱车来到墓园，去看逝去的父母家人。望见一排排整齐而格式化的墓碑时，太单调了，就是些抬头逝者名字和儿女子孙的款识，没有记载下父母为社会为家庭所做贡献和生平事迹来。每年清明节来扫墓的儿女们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我那时在想，能有一篇耐看祭文该多好啊。
书法研习班多有学员临写《曹全碑》、《张迁碑》和《爨宝子碑》。很多人临写了一辈子碑帖，也不知道里面记载的是什么内容。我想，不光是把字写得美一点，也该读读碑文。网上都有释文，少有人去读了，唯视听是娱，哪有心思去咬文嚼字呢？
其实，这些碑的碑文辞藻是很优美的。古人很讲究纪功勒铭，彩裔生辉，缅怀祖宗先辈的非凡功勋，使后人铭记学习并辅佑后裔。
古人说，六十过后当有死计，意思说人到六十岁应该有作好死亡的准备了。农村很多老人早早地购买棺材寿衣。当然古人的生活条件不如现代好，能活到一个甲子算是高寿，但不管怎样，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忌讳还不如坦然面对。
没有来世时，这世界如流水般静静地淌过无数个世纪；入世时，早已经历人间欢乐与忧愁；去世之后，这世界苍穹依然有春夏秋冬和人流的熙熙攘攘。所以说，死没有什么忌讳的，死就是一个空，是幻化，晴雯化为花神，升腾到天上作花仙了，这是死得美丽。
有时我又在胡思乱想，假如将来有更好的生物技术，人不仅仅能克隆复制，还能重新设计规划，免入歧途弯路，人生要走得顺利才好些。
回过来说说宝玉写的《芙蓉女儿诔》。诔就是哀悼死者的祭文。个人感觉这篇诔文，更多的在反映文学的唯美，以追求精致、雄奇、哀婉、又能吟唱的古风味。
宝玉在写诔文前，就开宗明义要写一篇风格、立意、体裁不同凡响的文章。但任何文艺作品不是无根之木，皆有出处痕迹与继承和发扬的创作规律。
诔文后两段，多以引用楚辞吟唱，特别借用最多的是屈原的《离骚》用典故事，摒弃了一般诔文四言的旧套，继承了楚辞的比兴写法，用茝兰、雨荔等香草比喻晴雯高洁的灵魂，用薋葹、蓬榛比喻王夫人，王善宝家的这类恶人。
同样在《离骚》中，屈原也以秋兰、蕙茝等香草自喻，决不与申椒、菌桂、芜秽似的小人同流合污，抒发自己爱憎分明、特立独行的文人风骨。
鸷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
等等，大概有十多处模拟。有些是直接运用《楚辞》中的语词，这里不再举例了。写这篇赏析时，我也多次重读《离骚》，比较两篇美文的相同与差异。
宝玉作完《姽婳词》后，独自一人回到大观园。小丫头无中生有编排出了晴雯临终遗言：
“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
宝玉见池边芙蓉树，就想到晴雯已经做了芙蓉花神，很庄严地在芙蓉树下，用楷书在冰鲛縠书写一幅，前序后歌的文章体裁，祭奠怀念晴雯。
宝玉这种不拘形式的悼念方式，是他一贯的风格，使我自然想到他为金钏儿撮土焚香那故事情节。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维太平不易之元：这里的第一个字“维”是名首语气助词。太平之年是指太平盛世之年，因红楼创作不指是何年月，是避讳某朝某代，也是一种写祭文的格式。
宝玉在祭奠晴雯时，有芙蓉和桂花同时盛开时候，也就是八月。
宝玉用两种花的花蕊和冰鲛縠为帛，在帛上写上祭文，取来沁芳亭泉水，枫露茶这四样物。
千秋万岁太平之年时候，芙蓉花和桂花飘香之月，无可奈何伤感怀念之日，我是怡红院贾宝玉，谨诚以百花蕊为香，以冰鲛縠为帛，取来沁芳亭泉水，敬上枫露茶一杯。这四件东西虽然微薄，诚恳敬以表达我的心意，祭放在白帝宫中管辖秋花之神芙蓉女儿的面前，所写祭文：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
衾枕栉沐：是指日常生活。衾枕是被子和枕头，栉沐是梳头和洗脸。
狎亵：引申为随意和随便的意思，宝玉和晴雯没有尊卑贵贱之分。
回忆你晴雯自从生在这污浊的人世间，已有十六年了。你先辈父母的籍贯和姓氏，因时过境迁都早已湮没无从查考，期间我与你在起居生活梳洗、饮食玩乐之中亲密和谐地相处并无距离感，可惜只有短暂五年又八个月时光。
下一段我认为是用了赋文的写法。赋的句子长短不论，有点散文的特点，但句子与句子是有排比和对称。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这一段分别用质、性、神、貌来形容睛雯的品质、性情、智慧和花容月貌，句子与句子之间成排比和对称，念起来朗朗上口。
回想你晴雯当初活着的时候，你的品德，黄金美玉不足以比你高贵；你的心灵，冰雪不足以比你纯洁；你的智慧，星空朗月不足以比你光辉；你的容貌，花朵不足以比你娇美。姐妹们都仰慕你的娴雅，婆妈们都敬仰你的惠德。
下面的这一段“姊娣悉慕媖娴”到“默默诉凭冷月”这七八百字，基本上是用了骈文的写法。
骈文一般是以四字或六字为多，属于短句，非常讲究文字的修辞，用典故较多，生癖字多。
很多人就因为生癖字多而阅读不下去。我是把所有生癖字全部查了字典注音，并结合《红楼梦》注解本注解，方便人们阅读。
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疾。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
鸠：是指斑鸠，比喻饶舌的人。鸩: 在传说中是一只有毒的鸟。鹰鸷：是指一类善于飞翔的猛禽，这里比喻晴雯刚烈的性格。罦罬（FÚ ZHUÓ）: 是一种装设机关，能够自动捕捉鸟兽的网。
薋葹（ZĪ SHĪ）：是两种带刺的植物，比喻恶人。茝（CHǍI）兰：是一种香草，芟鉏（SHĀN CHÚ）是指割除切除。
顑颔（KǍN HÀN）：因饥饿而颜色憔悴的样子。
荆棘蓬榛（ZHĒN）灌木和杂草。这里比喻大观园里的奴才，引申为晴雯处境险恶，遭受迫害是必然的。
姐妹们都仰慕你的娴雅，婆妈们都敬仰你的惠德。但是，世事无常，谁能预判到总有坏鸟仇视高翔的鹰隼，四方飞翔的雄鹰却遭到捕获困牢；贱草妒忌花之芬芳，馨香兰花被人疯狂剪除。花儿原来就怯弱，怎么能对付狂风？柳枝本来就多愁，如何禁得起暴雨？一旦遭受恶毒的诽谤，随即得了不治之症。所以，樱桃般的嘴唇，褪去鲜红，而发出了呻吟的声音；甜杏似的脸庞，丧失芳香，而呈现出憔悴的病容。流言蜚语，产生于屏内幕后；荆棘毒草，爬满了门前窗口。哪里是自招罪愆而丧生，实在乃蒙受垢辱而致死。
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高标”：这二句意思是，你孤标的品格常常被人妒忌猜忌，你深在闺帏中的愤恨如被贬谪到长沙的贾谊。高标，指出众的人品。凡高耸的物体皆通称为高标。闺帏恨比长沙：这句子出自一个典故，长沙指贾谊，年轻有为，后受权贵排斥，被贬逐为长沙王太傅，33岁就郁郁而死。后人常称他贾长沙。作者把晴雯比作贾谊。
“直烈”二句：意思是晴雯的遭遇，比出塞的王昭君更悲惨。直烈，坚贞刚烈。雁塞，指北方边塞。
“洲迷”二句：意思是无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从哪里来不死的神香？没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莱，也得不到回生的妙药。
“海失”二句：意思是没有去海上的仙筏，无法获得回生之药。灵槎指仙人的木筏。
晴雯你是隐忍着忧郁烦恼，又含着无尽屈辱。你孤标的品格常常被人妒忌猜忌，你深在闺帏中的愤恨如被贬谪到长沙的贾谊，你直率勇敢的性格暗遭伤害，你的结局胜过出塞的王昭君比她更悲惨，又有谁同情你的不幸遭遇？你像天际边的云霞飘散，我总希望寻找你的芳迹。我无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从哪里来不死的神香？没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莱，在你病重之时，我总想寻医找药把你病痛治好。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眉黛”二句：你的蛾眉如山黛，色如青烟，犹如我昨天所描；你手上的玉镯指环已经冰凉，而今有谁把它捂着暖和？
“鼎炉”二句：铜炉药罐里的药渣还存，衣襟上的泪痕未干。
“镜分”二句：镜破碎不重圆，鸾鸟失偶不重聚，我忧愁伤打开镜匣，眼见你那折损的梳齿。镜分鸾别：指夫妻分离 麝月：麝月，巧用丫头名，本意是月亮，这里指镜子。奁：古代妇女梳妆用的镜匣。
“梳化”二句：梳亦化去，云龙飞升，折损檀云的梳齿，我便哀伤不已。梳化龙飞：隋李巨仁《赋得镜》诗云：“凤从台上出，龙就匣中生”化用李诗句意。
“委金钿”一句：你那镶嵌着金玉的首饰，被丢弃在杂草堆丛中，翡翠发饰落在脏土中。这句用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杨贵妃死在马嵬坡后，她的首饰抛在荒野。钿（DIÀN），金翠珠宝制成的花形首饰。
“楼空”二句：如今你已去，登楼人空，七月七日牛女鹊桥相会的夜晚，你已不再向针眼中穿线乞巧，你已去了，哪一个女人能够用五色的丝线把我身上的雀金裘重新缝补？鳷（ZHĪ）鹊，汉武帝所建的楼观名，这里指华丽的楼阁。另：鳷鹊为汉章帝时条支国进贡的异鸟。
你的蛾眉如山黛，色如青烟，犹如我昨天所描。你手上的玉镯指环已经冰凉，而今有谁把它捂着暖和？铜炉药罐里的药渣还存，衣襟上的泪痕未干。镜破碎不重圆，鸾鸟失偶不重聚，我忧愁打开镜匣，眼见你那折损的梳齿，对物哀伤不已。你那镶嵌着金玉的首饰，被丢弃在杂草堆丛中，翡翠发饰落在脏土中，无人理睬。如今你已去，登楼人空，七月七日牛女鹊桥相会的夜晚，你已不再向针眼中穿线，你已去了，哪一个女人能够用五色的丝线把我身上的雀金裘重新缝补？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雨荔秋垣：雨后的薜荔爬攀在断垣残壁上。荔：即薜荔，是一种香草，缘木而生。
隔院希闻怨笛：此句用典，《晋书·向秀传》：向秀跟嵇康、吕安很友好。后嵇、吕被杀，向秀一次经过这两个人的旧居，听见邻人吹笛，声音嘹亮，向秀非常伤感，写了一篇《思旧赋》。
此时已是秋天，我在怡红院你晴雯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回忆，然而人逝屋空，孤单的床褥中寻觅过去的梦境，幽暗的梧桐树的台阶下月光黯然。大观园内，你芳香的靓影随魂魄飘散而去。芙蓉花纱帐香消玉散，你娇喘和细语仿佛还在。天际茫茫衰草，岂是芦苇独自恨愁！遍地悲鸣的声音，岂是蟋蟀独独哀唧！夜色里的青苔石阶上，不再听到捣衣砧的声音穿过纱窗。雨后的薜荔爬攀在断垣残壁上，听不到你隔壁院里悠悠哀怨的笛音。你的芳名未泯犹在，院子檐前的鹦鹉还在学舌叫你的名字。你的离世，槛栏外的海棠也枯萎了。过去你我躲在屏风后捉迷藏，可现在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以前你去到庭院前斗草摘花，如今那些兰花花开无人摘。你擅长的刺绣线团还在匣盒里，可银笺彩袖谁人来裁？拆断洁白的绢丝，鎏金色装着香碳的熨斗无人去熨平它们。
接着又阅读下一段，这一段有所转折。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及闻蕙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陟：本为登高的意思，这里作“到”解。
昨天，我奉严父之命乘车远离大观园，未与你告别。今天我冒犯母亲威严，拄着拐杖前来吊祭你灵魄，可你的灵柩已荡然无存。知道你的棺材被烧时，我很惭愧违背与你同死同葬的诺言。你的棺椁被破坏不堪，惭愧与你同化灰尘而不能实现的诺言。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
汝南泪血：典故，宝玉以汝南王自比，以汝南王爱妾刘碧玉比晴雯。刘碧玉是中国古代美女，成语“小家碧玉”的主角，晋代汝南王司马亮的妾。
梓泽：晋石崇的别馆名。这句用石崇和绿珠的故事。《晋书·石崇传》：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秀怒，矫诏（诈称皇帝的命令）收捕崇。崇正宴于楼上，介士（武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君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
那西风古寺中滞留着鬼魂青燐，落日荒丘下有散乱的零星白骨。楸树榆木风中飒飒，蓬草艾叶萧萧风中，大地同悲，仿佛雾霭弥漫听到猿的啼哭，青烟萦绕听鬼的泣涕。自是红绡帐中的公子有多么情深意长，直到如今才相信黄土垄中的女儿虽美丽通透，却命薄如纸，就这样风卷云散般地失了身影，只留下一片幻彩。我对你的情感如同汝南王对碧玉的片片真情，斑斑血泪随西风追你而去；又如同石崇和绿珠生死两隔，只能冷月下默默诉说款款深情。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鬼蜮（YÙ）：传说中水边的一种害人虫，能含了沙射人的影子，人被射后要害病。这里指用阴谋诡计暗害人的人。
惓惓（QUÁN）之思：同“拳拳”，情意深厚的意思。
呜呼！固然是鬼域制造的灾难，却想不到神灵也有嫉妒之心。封住那些邪恶奴才的嘴巴，难道讨饶就可以宽恕他们？剖开那些恶妇的心肝，看看为什么如此恶毒，即便这样心里的愤恨也不能释然！我们有缘尘世中相遇，却成为了彼此生命中匆匆的过客。可是在我心中停驻了太多的美好，无限的怀恋，刻骨的思念岂有终了啊！内心蓄积的太多情意，忍不住就想对你倾诉。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垂旌：即降诏，下命令。旌，旗的一种。
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相传唐代的术士叶法善把当时有名的文人和书法家李邕的灵魂从梦中摄去，给他的祖父叶有道撰述并书写碑文，世称“追魂碑”。
李长吉被诏而为记：李长吉被诏而为记：李长吉，即李贺。唐代诗人李商隐作《李长吉小传》说，李贺死时，他家人见绯衣人驾赤虬来召李贺，说是上帝建成了白玉楼，叫他去写记文。还说天上比较快乐，不像人间悲苦，要李贺不必推辞。
“故相物”几句：意思是晴雯被任命为花神，极为妥当，这才不辜负她出众的才能。相，衡量的意思。物，这里指某一方面的职务。恶乃，岂不是。至洽至协，极为妥当。庶，差不多。秉赋，固有的才智品德。
陟（ZHÌ）降：陟是上升，降是下降。这里是降临的意思。
起初听说上帝有旨意招募掌管花的宫人，而与兰惠相媲美的你得以封为芙蓉花神。原以为只是小婢戏言，似属无稽之谈。然而我仔细想来，觉得这样的说辞有依有据。为何呢？曾有叶法善用法术摄李刺史的魂魄于梦中，为其祖父撰述碑文。还有李长吉将死时，一穿红衣、骑赤虬、手持诏书的人，从天上来，告知天帝建成了白玉楼，要召他去作文记述其事。这些虽然是不一样的事，但其中的道理是相同的。所以说一司一职一定要有相配的人，不可滥竽充数也。我始终相信天帝委任权衡合情合理，不会埋没每个人本来所具有的天赋，所以芙蓉花神非你莫属啊！因为希望看到你不昧的魂灵，或许你真的会来到这里，所以我不想再用这些鄙俗的语言，污浊你聪慧的倾听。就让我来为你歌一曲，迎接你的来临吧：
《芙蓉女儿诔》这一段其写法，基本上仿照屈原的《离骚》，也叫骚体，每一句有“兮”字语气词，像现在的唱歌结尾处最爱用“啊……”，腔调拖得很长，没特别的意思，就是增加感情色彩，强调语气。楚体所用的“兮”字，就是现今的“啊”，“耶”字相当于现在的“吗”字，表示疑问。
熟练读后，了然于胸，拖着长长的“兮”字音，别有文韵，其文辞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后面二段翻译仿照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风格而译，但又不拘泥其结构形式，变通而作，注重咏叹的效果，并反复修改多次。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天何如”二句：意思是为什么这样碧青幽深，是你驾着玉龙在太空遨游吗？玉虬（QIÚ）是指玉色无角龙，穹窿形容天空仿佛中央隆起，四周下垂的样子。
“地如何”二句：意思是为什么这样辽阔迷茫，是你乘着瑶象降临地上吗？茫茫形容原野辽阔。瑶象是指美玉和象牙作为装饰的车子。泉壤指地下，也称黄泉。
“望伞盖”二句：意思为望见你的香车仪仗是那样绚丽灿烂，还是你所骑的箕尾星的闪闪光芒？伞盖指遮阳障雨的用具，这里指仪仗。陆离形容五光十色的样子。抑为疑问词。
“列羽葆”二句：意思是排列着依仗华盖做先导，守卫在你两旁的是危星和虚星吗？羽葆是指用羽毛做装饰的华盖。卫危是指危星和虚星。
“驱丰隆”二句：意思是命令云神当守卫，让望舒驾车陪你来临吗？丰隆是神话中的云神和雷神，望舒是神话中为月亮赶车的神。
“听车轨”二句：意思是我仿佛听到车子的伊轧声音，是你驾着鸾凤出游吗？鹥是凤凰的别名
“闻馥郁”二句：意思是我像是闻到浓郁的芳香，是你把蘅杜穿连成佩饰吗？蘅杜是两种香草。薆（ÀI）然指遮蔽的样子。纫本义是搓绳，这里作动词，蘅杜是两种香草，蘅是杜蘅，冬天开紫花，杜是杜若，夏天开白花。
“炫裙裾”二句：意思是我仿佛看见你灿烂的衣裙闪烁着光彩，是你把明月珠连缀成耳坠吗？镂指雕刻。珰指珠玉制成的耳饰。
“借葳蕤”二句意思是我为了祭奠你，用兰叶筑成祭坛，用莲花灯点燃香脂。葳蕤（WĒI RUÍ）：形容草木茂盛的样子，这里指兰叶。坛畤（ZHÌ）：指祭坛。檠（QÍNG）：灯架，指莲花灯。兰膏：指泽兰炼成的油。
“文瓠瓟”二句：意思是我为了祭奠你，把觯斝倒满桂花美酒。文是描绘的意思。瓠瓟（BÓ HÚ）：觯斝（ZHÌ JIǍ）是指古代的酒器。漉是泼洒意思。醽醁（LÍNG LÙ）是美酒名。桂醑[XǓ]指桂花酒。
“瞻云气”二句：意思是我抬眼望云烟，仿佛窥察到什么？我俯首对波痕，恍惚听到了什么？觇（CHĀN）指窥察。
“俯窈窕”二句：意思是俯首向深远的地方而侧耳啊！我恍惚倾听到了什么？
“期汗漫”二句：意思是你曾经约定我在天空相会，而天空广漠无边，这不是把我抛弃在尘世吗？ 期：约会。汗漫形容天空广阔，这里指天空。
“倩风廉”二句：意思是宝玉请风神为他赶车，希望能和晴雯偕同归来。风廉指风神。
“余中心”二句：借用庄子之意，意谓内心民愤万分，但哭泣有什么用？噭噭[JIÀO]指哭泣。
“卿偃然”二句：意思是你静静地长眠不醒了啊！难道说天道变幻就是这样的吗？卿指你。偃然指安息静静地意思。
“既窀穸”二句：意思是墓穴是那样的安稳，又何必要化仙而去呢？窀穸（ZHŪN XĪ）指墓穴。反其真指返回到本原意思。奚化指成仙。
“余犹”二句：意思是我自己毫无自由而多余地活在人间，你的灵魂是否可以被我的诚心所感动而欣然归来呢？桎梏：束缚人的手足的刑具。灵格：指灵魂，引申为晴雯。嗟来：这里指晴雯的灵魂归来。
“来兮止”二句：意思是来呀，来了就别再去了啊！你还是到这儿来吧！
天空为什么这样苍茫浩瀚啊！是你驾着玉龙在天空遨游飞翔吗？
看那宝伞是多么绚丽灿烂啊！是你所骑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吗？
排列着羽毛的华盖在开路啊！是危星和虚星护卫着你的两旁吗？
让云神和雷神随行作侍从啊！是望舒来临赶着月车来送你走吗？
听车轨轴咿咿呀呀声响来啊！是你驾驭着鸾凤在云雾中出游吗？
我闻到扑鼻的芳香气飘来啊！是你把杜蘅这香草串联成佩带吗？
你的衣裙是何等光彩夺目啊！是你把明月雕刻成了美丽耳坠吗？
借着繁茂的花叶作为祭坛啊！是你点燃了莲花灯火烧了香油吗？
葫芦上雕刻花纹作为酒器啊！是你在酿造绿酒和饮桂花美酒吗？
抬眼望天上的烟云而凝视啊！是我仿佛在这天界窥察到了什么?
俯首向深远的地方侧耳听啊！我恍惚又听到了天赖之声什么吗?
你和我约会在这广阔天空啊！你就忍心把我抛弃在这尘世上吗？
我请风神为我快速地赶车啊！你能带着我一起乘车从天而去吗？
我的心里为此而感慨万分啊！白白地哭泣哀叹悲号有什么用吗？
既然你在墓穴是如此安稳啊！你死后又何必要化仙而远离去吗？
我毫无自由地生活这世上啊！你的神灵有所感应到我这里来吗？
你回来吧，来了就别再走啊！我等你回来，你还是到这儿来吧！
《芙蓉女儿诔》的第二段结尾，再一次模拟《离骚》的写法，展开奇特想象，想象着晴雯被上天任命为芙蓉花神，乘云气，驾飞龙，在天界自由遨游；又想象她感于自己致祭的诚意，在众神的簇拥之下，于仙乐飘飘，香气氤氲的境界中降临凡间。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莒。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 。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 。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
这句想象晴雯来归的盛况。步障：道路两旁屏蔽风寒尘土的行幕。苍蒲：青绿色的菖蒲，叶形如剑。
宓（MÌ）妃：传说中的洛水之神。兰渚指生有兰草的小洲。
兽作咸池之舞：咸池，也叫“大咸”，传说黄帝所作的乐章，百兽们听到咸池曲群起而舞。
匪簠（FǓ）匪莒（JǓ）：意思是祭在心诚，不在供品。簠是方形食器。莒是圆形的竹器。
发轫（RÈN）：启程，出发。轫是支碍车轮之木。霞城指碧霞城，仙人居住的地方。
“既显微”二句：意思是隐隐约约看见你在太空，仿佛彼此精神已经感通，忽而云雾弥漫，忽而又被阻隔。显微指若隐若现，氤氲（YĪN YŪN）指云雾缭绕的样子。
“何心意”二句：意思是心情如此激动？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栩栩如生的梦。寤寐（WÙ MÈI）指醒和睡。欷歔（XĪ XŪ）：哭泣后不自主地急促呼吸。
“人语”二句：意思是听不见人语声，只听见风竹声。天籁指自然界发出的声音，如风声雨声等。篔筜（YÚN DĀNG）是一种长节大竹。
“鸟惊散”意思是只见那受惊的鸟儿四处飞散，只听得水面上鱼儿喋喋作响。唼喋（SHÀ ZHÁ）：喋喋作响。
尚飨（XIǍNG）：意思是希望死者来享用供祭，旧时祭文的固定结束语。
你住在混沌之中处于寂静之境，即使我降临到这里也看不见你的靓样。
还要警告惺忪的睡眼不要贪眠，教那苦涩难咽下的莲心不再味苦难当。
素女邀约你在长满桂树的山间，洛水神宓妃迎接你在开遍兰花的洲乡。
弄玉为你吹笙，寒簧为你击敔，你的来到召来嵩岳灵妃惊动骊山老母。
灵龟背书从洛水跃出传书献禹，百兽像听到了尧舜的咸池曲群起跳舞。
潜伏在赤水深渊中的龙在吟唱，凤凰栖息在珠林里在那林间袅娜飞翔。
于是你所有的一切都感动神灵，我不必用华丽高贵的祭器把门面装潢。
你从天空上的碧霞城乘车动身，启程到巍峨的昆仑山仙人居住的玄圃。
像我隐约看见你可以精神感通，忽然被云雾缭绕无法看见你的真面样。
我与你离合犹如浮云漂浮不定，空濛迷离恰似薄雾细雨难以捉摸不定。
为何我的心思如此烦乱不安宁？可睡梦中景象在眼前展现得栩栩如生。
我叹息不已怅然四望流泪哭泣，对依稀梦境留连彷徨许久可又是空茫。
竹林间奏起乐章鸟儿受惊飞散，那时我也只听得水面上鱼儿喋喋作响。
我把内心的悲哀思念化作祈祷，这祭奠的仪式期望吉祥请你共品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