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29 10:29:49
袭人的名字,在小说里,堪称文字游戏的典范。我来给大家细细拆解一番。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 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的。”贾政便问道:“谁叫‘袭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拘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起这样刁钻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喜欢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晓得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丫头姓‘花’,便随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宝玉说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生气。”贾政道:“其实也无妨碍,不用改。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秾词艳赋上做工夫。”说毕,断喝了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怕老太太等吃饭呢。”
关于贾宝玉用典故改丫鬟名字的事,其实历来很多人看出来,贾宝玉在撒谎。他并不是用的陆游《村居书喜》的诗意。因为陆游明明写得很正经,关心时政三农赋税问题,跟秾词艳赋毫无关系。贾政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儿子暗引的卢照邻《长安古意》。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卢照邻的诗,都不用解释,只需要把原句看看,“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就知道写的是什么东西,地地道道的秾词艳赋。
其实,“花气袭人”这个典故,在《红楼梦》里出现了好几次。
《红楼梦》第三回,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中使,素喜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把蕊珠更名袭人。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中使,素喜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把蕊珠更名袭人。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众人都倒依了完令,薛蟠又跳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说起宝贝来了?”蒋玉函忙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说。”蒋玉函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这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和蒋玉函等还问他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函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酒局上是蒋玉函提到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戳破袭人是宝贝,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还罚了薛蟠的酒。
恰好证明了,曹雪芹就是在玩梗,三番两次,玩得不亦乐乎。因为木樨花就是桂花,蒋玉函是看到桂花,才说出那句诗歌的。
袭人的判词里,她就是桂花。而写花香袭人又明确是南山桂花的,正是《长安古意》。因为陆游写的是春耕景象,根本就不可能有八月桂花香。
这件事,最妙的倒不是诗词典故,而是贾政贾宝玉,用在了老婆和母亲面前,在家花面前分享关于野花香的趣味,这对父子默契才真的逗。
风流儿子玩的把戏,风流老爹都玩过。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诗酒放诞,其实就是写着风月诗词,找娼妇妓女风流快活,去烟花之地冶游。贾宝玉的那点子小聪明,瞒不过贾政。贾政知根知底,心知肚明,但没有在自己老婆面前戳破儿子的把戏,也没有向自己的母亲贾母挑明。这种男人们的把戏,怎么好明着说呢?
贾宝玉呢,更加不可能告诉贾母和王夫人,他是读了浓词艳诗才给袭人改名字的。这对风月场上的父子达人,在袭人名字这件事上,瞒过了贾母,瞒过了王夫人。
其实贾母当然知道贾宝玉是个好色之徒。王夫人当然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脾气癖好。贾母王夫人只不过是不玩文字游戏,不研究秾词艳赋罢了。
这两个贾宝玉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都在给贾宝玉打掩护。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贾母笑道:“别的淘气都是应该,只他这种和丫头好,更叫人难懂。我为此担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玩闹,必定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及至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贾宝玉当然知道男女的事,不然跟袭人“初试云雨情”算怎么回事呢?王夫人则直接倒打一耙。
《红楼梦》第三十回,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反正不是儿子的错,都是娼妇勾引坏了。
贾政贾宝玉这对父子,在贾府里,已经是很不错的男人了。薛蟠这种纨绔子弟小霸王,欺男霸女打死人,到了贾府,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红楼梦》第四回,谁知自此间住了不上一月,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纨绔气习,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房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况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这些子弟们所以只管放意畅怀的。
这部小说的作者,当然是风月中的顶级高手。就连小说的主题曲“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贾宝玉玩花样,贾政打马虎眼,蒋玉函也玩花样。本质上,是作者在玩花样。何谓大厦将倾?这就是。根子烂了,风花雪月不过是替罪羔羊。“训子有方,治家有法”?当然不过是说的反话,贾政眼睁睁看着子孙后代们不争气,已无力回天。
关于沈嘉柯:作家,独立学者。定居武汉。现为中国教育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已出版《生命摆渡人》《慈悲的法则》《人生是一场雅集》等个人专著和主编图书70多部。畅销百万册,获文学贡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