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1 11:24:36
歌声是人的第二张脸,也是人的心声。什么样的人唱什么样的歌,什么样的心承载什么样的命运。
无意间进入她的直播间。与其他主播或美颜或滤镜不同,她本色出镜,自带山里人的粗粝和淳朴。上山回来,脱下迷彩服,抄起水洗把脸,换件干净衣服,她就开始直播唱歌。
她注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年近七旬,农村人,离异,与重病生活不能自理的女儿相依为命,为了给女儿筹钱治病,她学会了唱歌,因姓刘,故起名“刘姥姥唱歌”。我看过“刘姥姥”戴着假牙唱歌的场景,的确显得年轻好几岁;也看过她不戴假牙高歌的样子,空荡荡的牙床就像澎湃而下的瀑布剪开了一个洞,盛满孤独与悲凉。她唱的歌大都是老歌,那些听起来很普通的旋律,经过她的心灵独酿,缓缓流淌出来,如一条奔向大江大河的溪流,清澈、纯净,打动心灵,就像刚刚下了一阵毛毛雨,叫人浑身清爽、精神勃发。
她女儿八岁那年,脚底突然长了个大包,肿痛难耐,家人以为是她调皮所致,没放在心上。过了几天,大包没了,身体却出现游走式的疼痛,其他地方也出现大包。夫妻俩靠种地为生,为了给女儿治病,花光了家里的钱,欠下一屁股外债。囿于家贫,儿子入赘岳家当了上门女婿。当命运走入逼仄贫穷的死胡同,剩余的就是人性的较量:渐渐地,丈夫失去耐心,一改过去的面孔,甚至偷偷把家里房子变卖。2010年,她提出离婚,独自承担起照顾女儿的重任。
搬离了以前的家,娘俩来到山上住。她承包了一座荒山,种板栗树,养鸡养鸭喂羊,卖了赚钱补贴家用。她们的日常,就是与山上的野蔬果木为伴,苦菜、白蒿、薄荷、野蒜、荠菜、面条菜……白天带着锄头和小铲去山上剜野菜,边挖边直播,一路的山野风光,叫人流连忘返;回到家里,择、洗、蒸、拌,包水饺,蒸大包子,反正是无菜不欢。日子是清苦的,心情却是愉悦的:老面发酵的馒头,手工揉制,搁大锅里蒸二十五分钟,炉膛里的柴火,每一根都沾着“刘姥姥”的手泽,那是她用电锯劈的;和着豆面、玉米面蒸的白蒿,蘸蒜泥吃,绿油油的,或是苦菜、野蒜蘸酱;再来一碗玉米糊糊,吸溜吸溜,喝得微微出汗。看着她们吃得津津有味,我顿觉这就是最治愈系的人间烟火。
最初,“刘姥姥”是不会唱歌的。女儿结识了一些网友,有人建议她,“你们得走出去,就是要饭也饿不死。”于是,她们第一次远行,坐火车去了深圳。本以为南方暖和会有利于女儿的病情,但潮湿的气候令她们难以适应。回家后,“刘姥姥”放下心理包袱,“以前在外面唱歌,觉得难为情,回家后突然想通了。”那年母亲节,“刘姥姥”学会了第一首歌《母亲》。“没有什么热爱,就是为了生存。”她有个歌曲本,女儿在本子里写满了歌词,让她有空就背;零基础学乐谱,她想了个笨办法,画上扬的符号就是高音,两个字下面画一道横线就是一拍……就这样,她在耳顺之年成功GET唱歌技能。
去县城的路上唱,到景区附近唱,也在直播间里唱,唱歌的同时,她们也带货,多是一些土特产。“刘姥姥”火了,成了拥有百万粉丝的网红。“感谢老铁!感谢家人们!”这是她们说得最多的话。我最喜欢“刘姥姥”唱《最亲的人》,“花开山岗那个红艳艳,绿水青山不问是何年,离家的日子又到了冬天,谢谢我最亲的人挂牵,门前的小树已成年,阻挡着风雨来得突然……”她一张口,好像把岁月的沉淀和盘托出,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在心头猛烈翻腾,溅起一朵朵浪花,或曰感恩。很多时候,我觉得她不是在唱歌,而是在与命运握手和解――那歌声或低沉或高昂,分明像一条无形的缆绳,渡她们抵达精神的彼岸。“刘姥姥”曾说过,“这些年,我感觉麻木了,不哭,光难受,像一个东西把我蒙住了,罩着我,就是揭不开。”然而,当她唱歌的时候,似乎整个世界拥她入怀,再多的苦、再多的累,都化作云烟。她唱的是她自己:一个人的胜利。
由“刘姥姥”,我想到《红楼梦》里的刘姥姥。比较下来,两人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乡下老太太,靠种地为生,一个为了女儿学会唱歌谋生,一个因女婿不争气去荣国府打秋风。她们穷而益坚,虽卑微却不失尊严,一个说“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一个坚持直播不随便收红包。《红楼梦》里刘姥姥第一次来,凤姐给了她二十两银子;第二次来,刘姥姥带来枣子、倭瓜和野菜,见到贾母时说,“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蔬菜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俨然是来报恩的。刘姥姥上前行礼,请老寿星安。贾母回称“老亲家”,称赞她身体硬朗,刘姥姥笑着说,“我们生来就是受苦的,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就没人做了。”贾母自嘲是老废物,刘姥姥直说这是福气。最有看头的当数刘姥姥逛大观园,她甘当“女篾片”,变身段子手,吃豪华大餐,她自嘲“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吃鸽子蛋,没夹起来滚到地上,她直说“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就没了”。贾母拣了朵大红花簪在鬓上,凤姐给刘姥姥横三竖四插了一头的花,刘姥姥笑着说,“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个老风流才好呢。”刘姥姥活得真实,活得通透,最叫人佩服。
当然,刘姥姥也有“讨厌之时”。去妙玉的栊翠庵喝茶,出去解小手时竟在园子里迷了路,误入宝玉的卧室。她喝过茶的杯子被妙玉嫌弃,经宝玉说和,将杯子送给了刘姥姥,总算没有扔掉;宝玉也有洁癖,一尘不染的卧室被刘姥姥撒了野。这无不流露出曹雪芹的深意:卑微与高贵,清洁与污秽,笨拙与精致,乃一体两面,到头来,万境归空,众生平等。所以,人人都爱刘姥姥,爱的是另一个被遮蔽的自己。
这天,春光明媚,山上的“刘姥姥”家里嫁接树木,雇了几个工人,工人都是五六十岁的样子,干活十分卖力。晌午时分,众人坐下来吃饭,“刘姥姥”照例打开直播,野菜蘸酱,香肠切片,自己蒸的槐花韭菜馅大包子,肉丁是切的,一咬直流油,还有玉米糊糊。她边吃边聊天,有网友发弹幕问吃饭的人是谁,她幽默地答道,“这老头是我从山下抓来的,不让他走了,留下来干活。”她哈哈笑起来,没牙的嘴巴窝成漏斗状。她又说,“老头颜值很高,年轻时也是个大帅哥。我就喜欢找老头,和老头聊天。”说话的空当,老头脸上飞起红晕,牵牵绊绊的皱纹细细舒展,好像年轻了十几岁。
人人都爱刘姥姥。那或低沉或高昂的“没牙”歌声跨越大山,穿越苦海,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