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引力究竟在哪里?

2024-06-01 10:30:19

看短篇小说的构思和语言

短篇小说倾向于给我们刻画尚未结束的生活,或者早已结束的生活:那些充满着悔恨和失去的痛苦片段。它可以是玩笑或逸事性的,暗示出喜剧的弹性。不过,不论哪种情况,短篇小说都靠简洁取胜。

在读者不到一个小时便能读完的篇幅中,所有的一切都被浓缩,令读者难以忘怀。

于一般读者来说,要在一个快时代里细嚼慢咽一部长篇小说是很困难的,然而,我们的作家却恰恰青睐这种宏大叙事文体,认为这才是通往大师的成功之路。殊不知,当下每年数以千计的长篇小说涌上看台,成为无从下口的巨无霸大餐,吓退了读者。然而,微信互联网时代又让微型小说和短篇小说获得了巨大的阅读空间,当然,非虚构的短篇文体似乎更受青睐。快速阅读能否抓住读者的眼球,产生出契诃夫、欧·亨利和莫泊桑那样的短篇小说大师?我并不否认长篇小说代表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文学创作的综合水平,但是,从艺术质量上来说,短篇小说更能体现出小说家在语言和构思上的艺术才华,因为它们都是戴着时空镣铐的灵魂舞者,一个高难度的动作既可让他成功,又能让他坠入深渊。这样的舞者在中国往往会被评论家所忽略,在适合短篇文体的时代里,人们对它反而轻忽,这是文坛的悲哀。

其实,阅读朱辉的两个短篇小说集《午时三刻》和《要你好看》,比阅读两部长篇小说还要费时费工,因为你得琢磨每一篇小说的立意与构思,你得留意每一篇作品语言张力背后所寄寓的叙述内涵,所以,如何突入朱辉小说表达的核心地带,进行不同于他人的评价,成了我思考几个月不能下笔的难题。于是,我重新阅读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大师的作品,以此来比照朱辉小说的优劣,心中就有了评论的冲动。

朱辉和毕飞宇一样,从小就生活在苏北水乡兴化,但他的题材指向很少落在乡土小说这块沃土上,他擅长城市题材写作,尤其对小资生活和底层市民的描写更是鞭辟入里,“小人物”描写往往是短篇小说选择的描写对象。有人以为他的短篇小说《七层宝塔》是乡土小说,恰恰相反,那是一个由农耕文明转迁到现代小城市而失去了灵魂天堂的时代零余者形象,契诃夫小说的阴影笼罩着唐老爹,七层宝塔倒塌预示着唐老爹世界中的伦理已经被这个时代所抛弃了,昔日被农耕文明包围着的公序良俗让唐老爹获得的快感和荣耀瞬间就轰然倒塌了:“当夜,清风拂面,冷月照影。他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宝塔明月交相映,他能够准确找到宝塔原先的方位,却再也看不见如此旧景。”在无可救药的精神崩溃中,作者让唐老爹“文化中风”了,作品戛然而止,为主题开掘留下了硕大的空间。

如果让我从朱辉众多好小说中选出一个最好的短篇来,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午时三刻》,因为它让我想起了欧·亨利短篇小说的构思手法,尤其它的结尾,活脱脱就是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尾”。我想斗胆说一句——一个好的短篇小说往往就取决于它的结尾,换言之,结尾往往是成败的关键。《午时三刻》的结尾当然要比《七层宝塔》高明得多,它让人们想起了教科书里的《麦琪的礼物》和《最后一片长青藤叶》。和欧·亨利一样,《午时三刻》这样老派的写法是快时代里绽放出来的一朵奇葩,虽然故事叙述中掺杂了许多现代派的元素,但是从构思到结尾,都是“欧版”的,尤其是出人意料的结尾,从“欧·亨利的结尾”里溢出的黑色幽默注入的是悲剧,而非《麦琪的礼物》中泛出的喜剧元素,深深地打下了我们这个时代小资产阶级的中国烙印。当秦梦媞最后一次从国外整形回来面对自己亲身父亲的遗像,听到养母诉说她的私生女身世的时候,故事情节彻底反转了,一个有意味的结尾让现代小说获得了一线生机,只有好构思、好结尾的短篇才能让这个玩于股掌之中的小挂件闪耀出熠熠的光泽,能够让人惊讶和回味的结局,才是短篇的翘楚。

毫无疑问,欧·亨利的小说叙述风格是幽默、诙谐、揶揄,从语言层面上来说,善用双关语、俚语、讹音和旧典翻新。所有这些元素,我们可以在朱辉的短篇小说中找到。其实,仔细阅读朱辉的短篇小说,你就会发现作者是一个极会运用传统曲艺相声语言艺术手段的人,短篇小说起伏曲折的故事情节并不是取胜的决定因素,关键是在语言的张力和爆发力的运用,它足以弥补情节延展诱惑力的不足。相声里的十八般武艺当属“抖包袱”为最,那么,讲故事在相声艺术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说推进的驱动力是依靠充满着噱头的语言,短篇胜在语言,而非强大的叙事功能。你会看到频频迭出的笑料,形成了“逗哏”的艺术效果,犹如北方人侃大山时那种“贫”,那样幽默、诙谐和揶揄,你甚至可以看到作为一个“说书人”的朱辉所扮演着的“主角”行状,他连自己的家乡语音,或者普通话的口音都改变了,许多语言都带上了北京大爷的“儿化音”,一个极具表演才能的朱辉把短篇小说变成语言的会餐,这在他的短篇小说中信手拈来,幽默调侃,淋漓尽致,让人会心一笑,当然并不是那种捧腹的大笑,因为小说到了捧腹大笑的地步也就成为滑稽了。

这样的表现形式,我们过去怎么没有觉察到呢?例如秦梦媞的漂亮同学说“我妈妈肚子就是整容医院,我整好了才出来的”,无疑,这是刺激秦梦媞不断整容的动力,让她成为“笑里藏着手术刀”的假面女人。作者对秦梦媞丈夫黑胖的描写就显得更阴损了,“胖猪终于露出了獠牙,是野猪”。而秦梦媞试图通过色相来进步的语言描述就有了添油加醋的噱头,说书人的叙述明显带有戏剧效果:“她的优势是身材好,呻吟好——不不,打错字,是声音好。”这就是欧·亨利在短篇小说中采用的“讹音”所形成的语言双关效应,让读者进入一种特有的情境之中,从而让故事情节淹没和消化在诙谐幽默的语言中,成为一种无形的存在,故事情节即便再空泛,也会在这些空灵活泼的语言跳跃中获得完整的链接。因为短篇小说只有留下飞白修辞的空间,才能在这个网络语言时代获得更多变异的艺术认同。

与《午时三刻》相反相成的姊妹篇是《吐字表演》,一个是广播电台不出镜的丑女,是声音代言人;另一个是省电视台的出镜新闻主播,是形象代言人。二者的差异性是在社会生存语境中形成的巨大落差,同样是吃开口饭的女人,前者秦梦媞的声音甜美,富有磁性,但魅惑不足;而后者含逸是声音与美貌兼得的成熟女人。小说名字《吐字表演》应是双关语,其表层语义是贴合其职业身份,而深层的含义(含逸)却是一场权色交易的作战。无须避讳,这部作品是隐逸的情色风月小说,秦梦媞用声音工作,征服了广大听众;含逸用身体工作,赢得了台长的多年青睐,这是她占据舞台中央位置的法宝。与秦梦媞的悲剧结局恰恰相反,含逸的故事虽然没有情节的反转,但喜剧的效果还是十分明显的。在一场“政治的交媾”或曰“交媾的政治”中,形成了一种具有黑色幽默的反讽喜剧效果,当一曲酣畅淋漓的交响乐戛然而止后,沉浸在疯狂之后沉思的含逸,在考虑台长政治沉浮命运时,还不忘走到小卧室里把丈夫安装的偷窥录像及时删除。无疑,作者给了女主人公这么一个动作设计,看似随意,其实这个“噱头”是在小说没有人物命运反转的情况下,做出的一个烘托主题的无奈之举,但正是这一笔强化了作品的喜剧风格,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这就是朱辉崇拜福楼拜那句“我们通过裂隙发现深渊”格言的缘由所在,其小说的“痛点”就在此铸魂。

毋庸置疑,朱辉的短篇小说多数都是喜剧性的,《吞吐记》是一部离婚喜剧,让人看到了现代社会中夫妻关系的功利性,充斥着作者调动各种修辞手段的能量。作品把孟佳和徐岛这对夫妻的嘴脸与行状刻画得见皮见骨,值得注意的是,朱辉把自己精心设置的故事情节的“包袱”抖开的时间滞后了,为作品添置了一个带有喜剧效果的“尾巴”,这是否为“蛇足”?这是作者一种两难的抉择,从短篇小说出人意料和留下空间的角度来说,这个“包袱”如果在楼下股市翻红时就戛然而止,是好的结尾。但是,作者以徐岛的心理活动——幻想着今夜可以与孟佳“播云布雨”的场景作结,虽然具有喜剧效果,但是点得太明白,反而堵死了读者的想象空间,作者有时不经意的解释,往往非神来之笔也。

《郎情妾意》是一篇十分高妙的“骗婚”故事,是生活中偶然里的一种必然,小说以狗为媒,苏丽的圈套原是为了克拉获得无偿的交配权而精心设计了狗们偷情的剧情,而正是狗的交配引发了苏丽与年轻帅哥宁凯的交配,这一系列的流程都按照苏丽的设计圈套圆满完成,苏丽在怀孕后一面与宁凯做爱,一面“拍着自己幸福的肚子道,‘你的命就是他的命,我儿子的命哩。’”这样的结尾既有讽刺喜剧的效果,同时也留下了一定的空间。更重要的是,作品推进小说前进的动力全仰仗作者幽默诙谐的笑料和各种修辞语言的爆发力,比如“苏丽和宁凯也开始了经常性接触”这一句有歧义的双关,如果不是后来怀孕的谜底揭示,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往往只会将它当作“经常性”的日常用语,然而这正是小说情节推动的“风暴眼”,待到回味时,你才能看清楚作者的苦心孤诣。

《夜晚面对黄昏》也是一篇风月小说,马冰河与叶嫣的偷情故事倒是写得情节生动,同样是以狗为媒的设计,这次朱辉给小说留下了一个未解开的“包袱”,悬念留下了,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更让小说引人遐想。

《要你好看》无疑是一篇翘楚之作,极富戏剧性,一幅幅场景构成了短篇小说的“复调”意味,这在短篇小说中极少出现的多声部回环效果,让小说具有更多空间阐释,几组矛盾纠葛以桥段的形式呈现,相互冲突,相互照应。一爿茶馆,几桌男女,一出喜剧,这比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还要精彩得多。浪漫的词句,小资的情调,却并没有阻挡朱辉不抖开“包袱”的强烈欲望,作品在一个无厘头的结局中突然刹车,也不给出一个圆满的解释,如同一部悬疑小说——他把醉了的她的头发用剃须刀全部剃光,“临出门时,他忍不住再看她一眼。”朱辉把小说的结尾打上了一个死扣,把一切留给读者,这才是作者最高明之处。

朱辉并非不写悲剧故事,《药是爱情》就是一篇浪漫动情的悲剧,一开始的虚拟人物“子君”名字一出现,就看出了作品爱情“伤逝”的悲剧结局。作品运用了一个套装的故事叙述方法,女主人公的父母为了让泽天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费尽心机设计了一场病床上的婚礼。作者想要叩问的是另一个婚姻的哲学问题——婚姻给人的真正涵义是什么?李漾的迷茫正是社会的迷茫。这种善意的欺骗就是人性的向善吗?这使我想起了莫泊桑的名篇《项链》,无意的欺骗和善意的欺骗的区别究竟是在哪里?《药是爱情》和《项链》同样是在最后甩出了“包袱”,但人性的阐释却是不同的。

“欧·亨利的结尾”给短篇小说作家提供了无限的写作契机,我们不能因为这是一个多世纪前的老派写法,就忽略了经典写作的无限生命力。最后,我还是想用大卫·米基克斯在《快时代的慢阅读》中的一句话作结,送给热衷于短篇创作的作者们:“简洁性使得短篇小说具有明晰的结尾,但它也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所以我们深思、判断、同情,种种情绪同时进行——就像博尔赫斯的赫拉迪克一样,陷入时间的气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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