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9 10:43:57
三个经验不足的小毛贼组成了“犯罪团伙”,计划数年,终于成功绑架了日本第一富豪,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可当绑匪说出他们期望的赎金时,老太太却怒骂:“不要小看我,我可没这么不值钱!”
然后,老太太自己将赎金提高到了一百亿日元,这起案件也因为骇人的金额成为了轰动世界的大案。如此重案显然已经突破了三个小毛贼的能力,可是,绑架计划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因为他们已经有了一个足智多谋、经验和人脉都无可比拟的“队友”――那个原本应该是人质的老太太。
这是天藤真的代表作《大诱拐》的故事设置,这本1979年于日本出版的经典作品,近期刚被新星出版社引进。简体版上市不久,豆瓣评分就已经逼近9分,并且没有任何下滑趋势。
通常来说,推理小说都善恶分明,以案件为舞台,代表正义的侦探和代表邪恶的犯罪者进行脑力对决,作者的主视角和读者的情绪调动都是站在侦探一方的。
可在《大诱拐》中,作者将主视角放在了制造案件的绑匪一方,破案者反而成为了背景板。另类的是,虽然故事中确实有犯罪发生――而且是轰动世界级别的那种――但犯罪者并不是反派,看到中后段,读者甚至希望案件成功实施。
这本直接把犯罪过程摆在读者面前,清晰交代犯罪者一举一动,并且整本书没有一个反派的《大诱拐》,究竟有何魅力,能够让读者手不释卷,并且心甘情愿地打上高分呢?
1915年,日本推理之父江户川乱步出于对推理小说的热爱,写出了一篇习作《火绳枪》,这篇作品和当时日本推理文坛的状况一样,仍处于稚气未脱的萌芽时期。同一年,一个名叫远藤晋的孩子出生了。
将近五十年后,日本推理经过诸多作家的努力,已经达到繁荣景象,当时正流行的是以松本清张为首的社会派推理。这个时候,当年的远藤晋以“天藤真”为笔名,开始写作推理小说。
1962年,并不年轻的天藤真以一本《亲友记》入选“宝石”佳作次等奖,虽未获得最终赏,但天藤真并不气馁,于第二年一口气交出两本作品,其中《鹰与鹫》顺利摘得第二届宝石奖,另外一本风格轻松诙谐的《嫌疑人》也入选了江户川乱步奖的候补,自此,四十八岁的天藤真正式踏入推理文坛。
或许是出道时年纪已经不小,又或许是当时的推理文坛被笼罩在“松本清张魔咒”之下,读者更希望看到残酷写实的侦探故事,天藤真诙谐幽默的作品风格在当时显得不合时宜,所以之后几年时间内,天藤真并没有出版更多作品。一直到1971年开始,他才重新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开始写作和出版,当时活跃在推理文坛的是森村诚一、西村京太郎等人,社会派的影响虽然随着新一代读者的出生、成长而逐渐衰退,但依然是当时市场上的主流。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终于推理文坛又悄悄开始了新一轮口味的转变。1978年,赤川次郎从公司辞职,开始全职写作,这一年他出版的《三色猫福尔摩斯》成为了超级畅销书,新时代的读者迷上了这种轻松幽默的小说风格。1980年,岛田庄司以一本《占星术的MAGIC》参加江户川乱步奖,虽然最终并没有获奖,但这本之后改名为《占星术杀人魔法》的奇书,已经在很多人心中播下了新本格的种子。
现在回过头看,1978-1980这三年时间对日本推理文坛是一个关键的转型期,在此之前,是社会派的天下,在这之后,则是新本格的浪潮。而夹在1978年和1980年中间的这一年,最重要的作品就是天藤真的《大诱拐》。
《大诱拐》是天藤真最重要的作品,一方面除了它的质量真的无可挑剔之外,另一方就是“生而逢时”。1979年,《大诱拐》获得了第32届推理作家协会奖,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本书和“三色猫系列”、《占星术杀人魔法》一样,是一本宣言式的作品,它代表着一种崭新的推理文学风格在这个市场上的确立,这几本作品的共同点之一,就是――不负责任的浪漫幻想。推理小说,重新回归到纯粹娱乐小说的范畴。
经典的作品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反而会更加耀眼。在2001年“周刊文春20世纪推理杰作BEST10”评选中,《大诱拐》获得了第一名。要知道,2001年,新本格最精锐的那一批作家和作品已经问世,而能让现代读者投出这一票的,居然是一本1979年的作品。
事实上,我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一直忘记这本书的出版年份,也一直忘了作者是一个出生于1915年的人。
《大诱拐》恰恰是最有趣的那一类小说,而且它的有趣不像很多推理小说要一直保留到结局,而是在故事一开始就忍不住让人赞叹“有趣”的。
故事的登场人物并不多,最主要的角色只有四人:分别是绑架团伙“彩虹童子”三人,以及他们的人质――一个老太太。
小说的张力来自于矛盾,如何在人物设置上就塑造出天然的矛盾是所有作家都在追求的目标,而矛盾的主要设置技巧就是“倒错”。我在以往的书评或活动中,只要提到人物的矛盾倒错设置,总是会拿《大诱拐》来当例子,在我心中,似乎找不到第二本如此教科书式的推理作品了。
在“彩虹童子”三人组和老太太人质这一对主要人物中,作者设置了两组矛盾倒错:
第一,绑匪是三个年轻男性,人质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如此看来,强弱关系是极端分明的。在这里,作者设置的倒错是:三个年轻人比较稚嫩,对于犯罪计划并无十分信心,而老人则拥有“狮子的气魄,狐狸的精明,熊猫的亲切”,她的聪明才智要远远凌驾于绑匪之上。通过这一设置,强弱关系实现了翻转。
第二,绑匪和人质,他们之间命令与服从的关系也是十分明显的,可是,作者在老太太被绑架后只用一句话,就将命令与服从的关系做了颠覆。这句话就是引言中的“不要小看我,我可没这么不值钱!”这句话之后,命令和服从的关系便急转直下,明明是绑匪,却接受了人质提出的赎金要求,那也就意味着,整个绑架计划的主动权、管理权已经从绑匪的手中转移到了人质的手中。
以上两点,看似对立,却彼此增益,正因为如此完整又巧妙的设置,所以在经过两重极端的倒错之后,整个故事的气质虽然走向荒诞,但依然有非常牢固的底层逻辑。读者不会觉得“假”,只会觉得“可爱”。
《大诱拐》被誉为幽默推理的先驱,但我们看完整本书,都找不到一个笑点,也无法摘抄出任何一个包袱,天藤真给予的是作品气质上的幽默:出场人物中没有反派出现,别出心裁的倒错设置。即便任由角色发挥,都会自动延展成非常有意思的场面。
这种和整个故事融为一体的“幽默感”也是《大诱拐》如此独特的原因,幽默推理本来就非常少,而天藤真的幽默又和其他人并不一样,比如以东川笃哉为代表的“通过人物言行举止的搞笑来创造幽默画面”,或以苏部健一为代表的“通过诡计的BAKA(傻瓜)来创造幽默故事”,若一定要找一个相似的作家,可能伊坂幸太郎的风格是最接近于天藤真的吧。
这是一个难以名状但基于现实生活并稍许脱节的浪漫故事。
以上,我们通过作品的独特风格、成书的关键年代以及优秀的人物设置解构了《大诱拐》如此受欢迎的基础,但这一切只是开始,故事的后续发展和核心悬念才是支撑作品能够成为经典的原因。
前面我们提到,天藤真这种独特的气质在推理小说中相当罕见,拥有类似气质的作家伊坂幸太郎虽然写的是推理小说,但他也并不以推理作家自居。究其原因,是因为推理小说的故事和这种浪漫温暖气质很难完美融合,因为“犯罪”、“谜团”是推理小说成立的最根本,而犯罪的底色毫无疑问是黑色的。
所以这种气质的作品必须做一个取舍,要么不要大谜团了,弱化解谜的重要性,或者将谜团改一种方式,藏到字里行间和结构布局中去。大的谜团伴随而来的必然是连环杀人、不可能犯罪。而对于这个问题,《大诱拐》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回答。
――作品中没有任何角色死亡,也没有一个坏人,但是,这是一桩轰动世界的大案!它在拥有轻松气质的前提下,保留了重磅的破案解谜事件。
书名《大诱拐》取得相当到位,作者藏在书中主角的身后,对读者说“不要小看我,我可没这么不值钱”的时候,故事错位开始发生,与此同时故事的主线悬念也呼之欲出。
绑架案,或称诱拐,在推理小说中是一个非常常见的故事模型,尤其是日本推理。首先因为它并不比杀人案小,值得侦探和警方拿出全部注意力;其次绑架案中天然有“倒计时开关”,“倒计时”在悬疑故事中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一般而言这种倒计时需要作者自行创造,比如“主角身患癌症,只有两个月寿命”,比如“连环杀手每周杀一人,破案越晚就会有越多受害者”,这些都是经典的作者人为给故事加入倒计时,而绑架案则有天然优势;第三,绑架案中最关键的谜团,就是绑匪如何拿到赎金,是必定会迎来的高潮戏和核心悬念,其实现难度并不亚于不可能犯罪。
综上所述,绑架案在推理小说中自然“很受欢迎”,近代日本,就出现过众多以绑架案为核心故事的优秀推理小说。如连城三纪彦《蜜》、法月纶太郎《一的悲剧》、土屋隆夫《针的诱惑》、东野圭吾《绑架游戏》、伊坂幸太郎《白兔》、冈岛二人《99%的诱拐》、大山诚一郎《Y的诱拐》、东川笃哉《再也不绑架了》等等,绑架案的诸多可变性也在这些优秀作品中被充分挖掘,从这点上看,天藤真的《大诱拐》也算是绑架类推理小说的鼻祖了。
对于最大的悬念――绑匪如何拿赎金,而且是一百亿那么庞大的现金――《大诱拐》再一次发挥作品坦荡的气魄,没有利用其他小聪明诡计,而是直面了这个难题。
在这里,当然不能泄底,但可以提醒大家的是,《大诱拐》中绑架计划的实施,充分利用了现代媒体,尤其是“直播”这一如今喜闻乐见的形式。
很多人往往会提出这样的问题,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摄像头、直播等技术的普及,古典本格推理中的犯罪诡计是否受到了限制,我们再也写不出前人那样的优秀诡计了呢?
《大诱拐》是回应这一问题的最好答案,在推理作家的眼中,科学的发展并不是限制,而是又多了一些可以构思诡计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