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1 11:26:34
《红楼梦》读到第七十九回,回目标题是:薛文龙悔娶河东狮,贾迎春误嫁中山狼。这一回里,主要的事件有这些:
1、宝玉祭奠晴雯,黛玉赶来,两人共同修改《芙蓉女儿诔》,最终改至黛玉“忡然变色”;2、迎春备嫁孙绍祖,宝玉至紫菱洲伤怀作歌,孙绍祖家事,迎春出嫁后归省时的哭诉;3、香菱来告薛蟠娶亲事,遇宝玉,宝玉担心香菱未来,香菱反怪宝玉,宝玉生病;4、夏金桂嫁薛蟠,夏金桂既妒且悍,大吵大闹。
上半回的阅读细节和难点主要有两个:其一、黛玉为何会“忡然变色”?其二、宝玉明明在为香菱担心,香菱为什么会责怪宝玉?
本文的重点放在说明这两个细节上。
这点细节是接着上一回的行文出现的,宝玉因无法为晴雯送丧,于是发奇想写《芙蓉女儿诔》,偷偷在园中祭奠晴雯,恰黛玉赶到。宝玉的诔文写得精彩,黛玉大为赞叹,称“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红脸,请黛玉修改。这里的描写很值得注意:
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
诔文的描述很清楚,作者却在这里说“不知说的是什么”,其实是在强调黛玉指出“一联”的点睛作用,也是这篇诔文出现的重要谶语作用(作者为何让黛玉其他联语不提,专提这一联)。
黛玉指出的问题是这一联过于“熟滥”(指代不明),“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意思明了,宝玉的原文指代不够清楚,改完之后的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看似指代明确了,是宝玉这个“公子”多情,其实,这个修改已渐渐通过“茜纱”,将读者的注意力向黛玉转移了,因为在四十回(千里伏脉),刘姥姥进荣国府时,贾母作主替黛玉换了窗纱,是明确的说,黛玉那里的纱,也是茜纱,何况,黛玉也说“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于是宝玉忙说“茜纱窗下”句,改作“小姐多情”方合适,这很巧妙,诔文在不知不觉中将黛玉拉了进来。
黛玉不肯,因为紫鹃尚在,不能咒紫鹃,于是又再改,宝玉在匆忙间说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联语。
宝玉无心,黛玉心中却转了一万个念头,因为如此以来,这一联戳中的正是黛玉的心病,她深深担心自己与宝玉最终没有缘分,而其中最深层次的担心,是自己的“薄命”。此时,黛玉已经病情沉重,“薄命之忧”是黛玉当下最深的担忧,也是心底深处的烦恼。宝玉这样一改,字面意思说诔晴雯能够说得通,但似乎说成宝玉诔黛玉之文却更加准确,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黛玉“忡然变色”,却不肯在当面说明,只在“心中有无限的狐疑乱拟”。
这一段两人改文的过程是由“公子”引出“茜纱”,由“茜纱”引出“小姐”,由“小姐”改出“紫鹃”,为符合题义,由于紫鹃未死,又改指代模糊的统称“我”与“卿”,于是,成了“双关句”,从而触动黛玉的心病。
黛玉的“忡然变色”看似是无意间的转换,却实际上是作者有目的的写作,正如脂批所言:
如此,我亦为妥极,但试问,当面用“尔”(卿)“我字样,究竟不知是为谁之谶!一笑,一叹!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至此,若云必因晴雯诔,则呆之至矣!慧心人可为一哭!观此句,便知诔文不为晴雯而作也。
是啊,黛玉如何不悲,如何不“忡然变色”,这是一篇《芙蓉女儿诔》啊,要知道,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抽到芙蓉花签的正是黛玉啊,当时,众人都说:“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读完诔文,再读这一节,真心是“慧心人可为一哭!”了。
一般的读者,读到这里,就会有一个小问题,宝玉当面说出自己为香菱的未来担忧,这是好心啊,为啥香菱会生气,并且当面责怪宝玉呢?我们看一下原文:
“……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香菱毫无心机,她一心盼着薛蟠的下牌夫人嫁过来,好“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却完全没有考虑夏金桂这个正牌夫人嫁过来后,对香菱这个买来的小妾在地位上的影响,她心里想的,是与人为善,是“厮抬厮敬”,是互相尊重,完全不知道大家族内妻妾之间的倾轧拼争,她单纯地认为,我待她好,她就会待我好。
毫无心机的香菱和心机深重的宝钗可以对比一下看。
但宝玉是通透了许多的,他长在大家族内,深知宅门之内,妻妾争宠的风险,于是替香菱担心,所以,宝玉在说这句话时,是“冷笑”着说的。
宝玉当然是好心,可是问题出在香菱的身份上,香菱虽然跟宝玉有过交集,有“情解石榴裙”的情分,但香菱毕竟是宝玉“哥哥”的小妾,她不是如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等一样,是宝玉的“自己人”,他这样发自内心的担心,“越礼”了,说白了,宝玉这样深情的话,只能对“自己人”说,他对香菱说这样的话,“过线”了!对于宝玉来说,这不是问题,他本来就是“处处留情”,但凡少女,他都坦诚相待,真心相交的。
但对于香菱来说,在她的认知里,自己实际上是宝玉的“嫂嫂”,她自觉不自觉地多次提到薛蟠时,都说“你哥哥”如何如何,她心里想,我敬重你,你该敬重我才是,不能这样轻贱于我。
因此,当宝玉掏心窝一般对香菱“耽心虑后”时,香菱却觉得不妥,觉得宝玉越礼,于是“恼”了,“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对于宝玉来说,这是很重很重的话,对于香菱来说,她必须严辞以表明身份立场:我尊敬抬举你,你也要尊重抬举我,把我看成“自己人”,看成低人一等,就是对我的不尊重。
也正是这个原因,宝玉在香菱走开之后,气得发呆,并且“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他觉得委屈,自己本来就是赤诚以待人的啊,为啥不被香菱理解);而香菱却自此之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她要避嫌,也觉得要远离宝玉,她终究是不懂宝玉的)。”单纯的香菱,她缺的不仅是情商,她还死(依曹雪芹的原意,夏金桂一来,她是肯定死掉的,所谓的“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只是程高本给她了一个完美的结局)在她对现实的认知上,但这不能怪她,她的生活经历决定了她只能这样思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