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两位不起眼的小人物,她们自重的模样令人肃然起敬

2023-10-01 10:21:04

网络上时常热议的电视剧《甄嬛传》里有一个桥段:因为生母出身不高而被父亲无限期闲置的四阿哥弘历,少年时代巧遇甄嬛,在这位父皇的宠妃面前说了自己的苦恼。甄嬛教育弘历说:“人贵自重。别人如何轻贱你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自己别轻贱了自己。来日别人自然不敢轻贱你分毫。”(我们这里围绕电视剧情节就事论事,与其和清史的之间出入无关。)

“自重”,的确是一款高品质、高档次的人格存在。这个存在要求人们,即使位置在下、人微言轻、无足轻重,但是“别人如何轻贱你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自己别轻贱了自己”——具体表现起来,就是落落大方、气质端庄,不因为客观地位低下而导致内在灵魂卑微、外在行为猥琐。

曹公为我们塑造了这样的文学典型。由于曹公对于女性的尊重和偏爱,这样的典型往往集中在女性身上。

红楼梦总体上看无疑是一出悲剧,特别是有一系列的婚姻悲剧。但是,在这里面还是有两对相对比较美满的天作之合的。我们这次的举例,就落在这两端姻缘的女主身上。

这是一个原本不起眼、甚至为了避主子名讳还不得不改名的小丫鬟,即使父母在贾府有一定的管理地位,但是似乎没有对她产生什么“荫庇”效应。

在主人无事忙、丫鬟看脸吃饭的怡红院,尽管她谨守规矩、勤勉敬业,但被恃宠而骄者——比如:可以留着“二寸长”“葱管一般的指甲”(第七十七回),“只在熏笼上围坐”“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第五十一回)的,可以骂姨太太“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第六十回)的,甚至敢于叫嚣“管把老太太的茶铞子倒了洗手”(第五十五回)的——死死压着,很难有出头天。

但是这样的恶劣环境,并没有使她陷于自暴自弃的境地,她的灵魂一直是清新明快、自重向上的。

当“凤姐站在山坡上招手”时——这是没有目标的召唤,一般人是会顾虑自己的身份、不敢随随便便到“琏二奶奶”那里应聘的。而她,就敢于主动请缨“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干净俏丽,说话知趣”的外在气质让对人比较挑剔的凤姐都能放心把事情交给她。

完事交差时,在大家公认的“有名的烈货”(第十四回)面前,没有半点慌张紊乱,“四五门子的话”硬是说得干脆利落,不但得了“好孩子,倒难为你说得齐全”的赞语,而且得了“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去,叫这丫头跟我去”的机遇,有了“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的缘分,为改变赛道开启了大门。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那些让凤姐“急得我冒火”的家伙,之所以“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一方面固然可能是口才确实不行,但最根本的缘故还是自己先轻贱了自己,有嘴也使用不好了。

这里还有一段插曲:在给凤姐办事的过程中,小红遭遇了一通无端指责,什么“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弄,就在外头逛”,结果被这自重的小丫头一连串铿锵有力、虎虎生威的话——“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今儿不该我弄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硬生生给怼了回去。

说起来也很正常,面对凤姐都能沉稳大气、侃侃而谈的灵魂,难道会被你们这些恃宠而骄、瞎抖威风的“副小姐”弄得慌慌张张、畏畏缩缩?笑话!(以上所引文字,除专门注明外,均出自第二十七回)

(以前的文字中我们曾经多角度分析过林红玉,对邢岫烟却还是第一次单独讨论,不免多费些笔墨,这也是有的。)

邢岫烟的地位甚至比林红玉还低——先是父母带着“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而且“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第五十七回),自然没什么好的能让这个姑娘拥有。

从“一把子四根水葱儿”一起进贾府时,就看出了邢岫烟面临的落寞——“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自不必说,宝琴“老太太一见了,喜欢得无可不可的,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也姑且不论,最扎读者心的是,连石兄那样把女孩家奉若神明、口口声声“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的角色,在感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那段情感丰富的独白中,居然也硬是忽略了邢岫烟的存在!

进府住下后,姑母除了“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第五十七回)这种馊主意以外,没见有一句关心侄女的话;而凤姐“筹算”的结果也是“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都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活物而已。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时候,恐怕是一般人最受刺激的时候——在一片琳琅满目的裙钗之中,只有她显得那么无助。(以上所引文字,除专门注明外,均出自第四十九回)

但是,在这一片片的灰暗基调里,我们在邢岫烟身上看到的,却不是一般虚荣人可能会有的颓唐和凄凉,而是自重、稳健的女性风范。

她无声无息、若有若无地生活在一群活力迸发、故事迭起的人们之中,并不处于任何时候的焦点C位。但是她并不因为地位的边缘化和生活的困顿而感到尴尬和窘迫,而是自自然然、润物无声地慢慢舒展着自己的气质,就像半山老人吟咏的那样,“墙角(这个词用在这里特别贴切)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一般虚荣的人会引以为耻的事体,“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第五十七回)的她,却能安安静静地接受下来——

他人自管穿红挂绿,自己虽然“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第四十九回),但是并不妨碍参与“争联即景诗”,一句“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就已经展现了并不比那些衣着华贵者有任何逊色——虽然只比凤姐多一句,和李纨一样多,比那三根“水葱儿”都少,但是后来那首红梅花的“红”立刻证实了她并不是无才也不是退缩,而是谦逊有节、恰到好处而已。

特别是那句“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简直就是邢岫烟安宁祥和中蓬勃奔放的生命写照!(第五十回)

面对未来的小姑子,讲述自己“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她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些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的经历,以至“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的窘境,虽然不免内在辛酸,但却仍然是娓娓道来,并无半点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乃至出了“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的笑话,也只是“红了脸,一笑”了之——这得需要多么强大内在自重的支撑!(第五十七回)

世易时移,温婉而坚韧的人格力量,也改变了凤姐的看法。凤姐尽管毛病不少,但不是糊涂人,很快就对比出来了——“冷眼掂掇岫烟心性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她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反怜她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她些”。

“虽有些皮绵衣服,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这分明是一个“有廉耻、有心计”“又守得贫,耐得富”,自重人格的鲜明写照,不由得“凤姐心上便很爱敬她”。

“一件衣服原不要紧,这时候冷,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除了对老太太等需要奉承的对象,我们似乎很少听到凤姐说这么温馨爽明的话;“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第九十回)——凤姐好像也很少这样主动地帮助别人,除了这回以外,也就是送黛玉几两银子买药(那还是紫鹃开口的情况下)、给袭人换一身好穿戴(那主要是看在王夫人面子上)而已了。

薛姨妈曾经操持了三门亲事,结果一门把女儿害了,一门把儿子坑了(薛大爷尽管毛病多多,但毕竟不似金桂一无是处),偏偏在侄子的这门亲事上慧眼如炬,不但一针见血看出“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而且明智地承认“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遭塌了人家的女儿”,最终造就了“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第五十七回)。

“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乐意的孝敬我妈妈,比亲媳妇还强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极尽妇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她两个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虽说是穷些,我妈妈近来倒安逸好些”(第一百一十四回),宝钗这番话,是程高本后一阶段我们看着为数不多的令人舒心顺气的话语——是邢岫烟贡献的。

林红玉与邢岫烟的为人做事,看起来是不太一样的。如果说小红是能够“支棱起来”,岫烟则是一直保持“温润如玉”。其实,殊途同归、异曲同工,两个不同外在的人,内里是两个同样“位卑而不自贱”的自重灵魂。

事实上,这样的人为数并不少。我们就还知道一个人,也是拥有这样的自重灵魂。虽然家道中落,但其人穷困而不潦倒,既“温润如玉”、安贫乐道地活着,又“支棱起来”为我们、为民族、为全人类奉献了光华璀璨的文学明珠——我们就不必说出他伟大而光辉的名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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