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02 06:5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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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十三少 图/网络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蚌，这是我来人间的第一天。
我一千岁生日的那天，五湖四海的蚌弟蚌妹们都赶来道贺。幽蓝色的海水碧波荡漾，往来不绝的声纹在海水里欢快游荡。
他们在祝贺我，作为蚌族里最大的一只——其实也不过刚成年而已，我将获得做人的资格。
做人有什么好的？我张开蚌壳，在水底发出一道沉稳的水波。
蚌们七嘴八舌，蚌壳一开一合，层层水纹几乎将我淹没。
自我族类诞生之日起，长满一千岁的蚌就要前往人间，这是一条万年不变的铁律，就像人终要长大一样，从来没有蚌问过为什么。
百万年以来，所有到过人间的蚌们都没有再回来过，如此说来做人确实是好的，我也没必要多此一问。
于是，我来到人间。
我张开眼睛的第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瘦和蔼的脸庞，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张男人的脸，按照人间的叫法我应该喊他“爸爸”。他抱着比巴掌大不上许多的我，嘴巴像蚌壳般一张一合，过来很久才叫出一句：
“贝贝！”
哦，原来我叫贝贝。
很快，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把我从那个男人的手中接走，放在了一个有四只轮子的筐子里。我躺在柔软的棉布里，挠了挠坚硬的手心。
古老传说，每个转世为人的蚌族身上都长着六瓣贝壳，当六瓣贝壳全部脱落的时候，蚌族就会彻底转变为人类。
我扯了扯手心的那瓣贝壳，它坚固地生长在掌心，只要不刻意关注，没人能感觉到。
我开始感到疲倦，脑袋昏昏沉沉，眼皮也变得沉重，渐渐地世界变成了一条缝隙，在我眼前慢慢合拢。
原来，这就是做人吗？做人好容易累啊！
我想回到海里，我想做我自己。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蚌，这是我来人间的第六年。
六年，在蚌生中不过是打个盹儿的功夫，却抵得上人生的十分之一。好神奇的人类！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实在难以相信六年前的我只有手臂那么长，还是裹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儿。
今天是我上小学的第一天。爸爸说，从今天起我就要在学校吃住，在学校学习、生活。今后的十几年我或许都要在学校度过。
我问爸爸，为什么要上学呢？
我只想躺在床上睡觉。作为一只在水中待了千年的蚌族，我实在不适应人类每天都要动一动的习惯，这六年里我活动的次数可能已经超过了之前的一千年。
爸爸说，为了好好学习。
可是我为什么要好好学习呢？我扬起脸问他。奶奶说是为了以后能当官、赚大钱，我不喜欢这种说法，希望他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爸爸说，为了以后不吃苦。
不吃苦？在人间的六年里，我已知道“苦”并不是一种能吃的事物，可是我不明白人为什么非要吃苦。
我扬起脸还要问，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塞进校车里。
学校的生活很不如意。我发现周围的小朋友都特别爱动，上课时老师在黑板上写一个字，他们能动好几下。放学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跳得像兔子，脸红得像猴子，气喘得像头牛，正反看都不像是个人，可他们偏偏就是人。我喜欢坐着、躺着，就是不喜欢跑着，我脸不红、气不喘，看起来最像是个人，可我偏偏不是人。真的好奇怪！
他们开始讨厌我，说我像头猪，整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在人间生活了六年，我还是改不了吃砂砾的习惯，偶尔偷偷地抓起一把沙子抹在嘴巴里，嘎嘣嘎嘣的，又响又脆，只是没有了海里那种潮湿的味道。
我以为我可以像他们那样，偶尔像个别的动物，可他们却大惊小怪，说我是怪物。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对着镜子，用力揭掉脚底板上的两瓣贝壳，我觉得一定是它们太沉了，才让我懒得动弹。我想，揭掉了它们，自己就变得和别人一样，可以欢快地跑在阳光下，笑着打闹。
只要你揭掉这两瓣贝壳，我对自己说，并且保证以后不再吃砂砾，你就可以做人。
我用力，狠狠地揭掉它们。钻心的痛，一股脑地，蜂拥着遍布全身。我瘫软在床上，鲜血自脚心汨汨淌下。
我倒吸一口凉气，有点想哭，这便是做人么？
可我，只想做回一只蚌。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蚌，这是我来人间的第十二年。
揭掉脚心的两瓣贝壳后，我果然健步如飞，和小伙伴们打成一团。虽然我每天很累、很疲惫，虽然我和他们打闹的时候心里一点都不愉快，虽然我很想一个人缩在水里睡觉，可我还是坚持着做人。我告诉自己，总会有苦尽甘来的那天。
我为什么如此笃定？想想蚌族的前辈们，答案不言自明。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了新的烦恼。
我不想上学。奶奶和爸爸给的理由都说服不了我，我蚌族世代居于湖海之中，安居乐业，当官、赚钱又有何用？我在水底沉睡了一千年，不也好好地过去了吗？为什么非得上学、吃苦？
我不明白，我问爸爸。
他立刻就明白自己的言语已不能说服我，只是深沉的一声叹息。
唉！
那是多么低微的一声叹息，却如九天之上那厚重的乌云，不知怎地，竟深深地积压在我的心头，积郁不忿，久久不散。
那天夜晚，天色如墨一般黑，像水一样凉。
我坐在镜子前，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那一声无奈的悲叹，心里竟也悲戚了许多，仿佛肩上颓然多了许多重物一直压到心头。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一边是那深沉哀恸的叹息。
那一刻，我好似晃入镜中，直勾勾地盯着床沿边的自己，那镜外人缓慢却毫不迟疑地举起双手，抓住脑门上的那瓣贝壳，狠狠地撕下。
没有很痛，真的没有很痛。
因为我捂着脑袋倒在床上，很快地便不省人事。
脑海中只有最后一丝念头，做人为什么不能做自己？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蚌，这是我来人间的第十五年。
撕下脑门的那瓣贝壳后，我顿觉神清气爽，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再也不觉得学习是件苦差事。我得到了老师的赞赏，父母的满意，我应当觉得高兴，可不知怎地，心里竟空落落地难受。
难道是因为我还不会做人？
看到果果的第一眼，我就决定交了他这个朋友。父亲说，交朋友应该交学习好的，这样两个人互相督促才能共同进步，这种朋友才是应当交的朋友。
果果无疑便是父亲口中那“应当交的朋友”。他是优秀生里的佼佼者，同学眼中羡慕的对象，老师口中夸奖的对象，父母嘴里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
他是上天的宠儿，我应当和他交朋友，我想。
果果却不这样想，他扬起高傲的下巴，丝毫不掩饰心中的轻蔑，他觉得我这个人极为无趣。我不知道地下城的外挂怎么开，说不清白羊座和处女座有何区别，讲不明白男生和女生有什么不同。这些父亲眼中无关痛痒的事情，在果果眼里重要程度不亚于一张满分试卷。
我想我应该试着学一下。我告诉果果自己的想法，后者鄙夷地快步走开，嘘声道：“老土冒，自己去学啊，这种事还要人教！”
我很犯难，我在人间活了十五年，只会学一件事——习，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习”是什么东西，但我就是会学习。我不想去问父亲，我觉得他根本不会关心这种问题，我也不想问其他同学——我不想额外多受一次羞辱。
于是，在另一个冰冷如水的夜里，我端详着自己手心的两瓣贝壳。之前的三瓣贝壳使我明白它们似乎具有某种魔力，脚底的贝壳让我健步如飞，脑门的贝壳令我思维活跃。至于手心的这两瓣贝壳，我轻轻地抚摸着掌心想道，它们会使我交上这个朋友。
我闭上眼，咬牙扯下掌心的两瓣贝壳。出乎意料地，没有想象中那般疼痛，许是我早已习惯的缘故。
我怔怔地望着手中沿着掌纹起伏的鲜血，默然良久，心底突地掠起一道火焰，焚得我痛哭流涕，五脏俱损。那一刻，我只想要把手指插进心窝里，猛烈地搅几下。
第二天，我伸出那只略有凹痕的右手，搭上果果手掌的那一刻，我突然忘却了夜里那焚不尽的痛。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蚌，这是我来到人间的第十八年。
按照人类的说法，我成年了。我用这些年所学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大约也就是蚌族活一千年的时候。这短短的十八年却要比我之前生活的一千年都漫长得多。
人为什么活得这么复杂？
和其他人类一样，我晃晃荡荡地过完了高中，迷迷糊糊地来到大学，稀里糊涂地一个人走到了我心里。那是一个复杂的女人。
我忽然发现用自己人生十八年的经验竟也揣摩不透她，我不敢说她笑得时候是高兴，也不知她骂我的时候究竟是不是讨厌我。蚌族从来不会如此过，我们待在水底专心打磨着自己心窝里的珍珠，对别人谈不上喜欢，也没有半分讨厌。
可她毕竟不是蚌，而我也决心要做人。
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尽心尽意地估摸着她的脾气。有一次我请她看了一部《青蛇》，返校的路上她不住地恨两条蛇的笨、骂她们的痴，嚷嚷着换做是她绝不会是这种结局。
我表示同意。蛇并不比蚌高明到哪里去，同样的千年修为，做人装得再怎么像也终究是假的，又怎抵得过她一个地道正宗的正品？
她忽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嗔怒道，你以后可不能像许仙那样！
哪样？
我还没问出口，一双温热的嘴唇已贴了上来。我刚伸出手臂，她便又迅速地缩回去，笑嘻嘻地轻踢一脚。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刚一伸手她就后退？她究竟是喜欢我，还是捉弄我？
我问了问自己的心，才发现它已经空了。
那天晚上，我站在镜前，决绝地撕下最后一瓣贝壳，攥在手里，一点点地挖空肚脐里的砂砾，一颗圆润的珍珠滚落在掌心。我用贝壳在上面凿出一个小孔，串在银链上。明天，这颗我打磨了一千年的珍珠将会在她那白玉般的脖颈上闪闪发亮。
我望着镜中人心口上的疤痕，讷讷无语，这就是做人的感受吗？我疲倦地摇了摇头，软到在床上。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蚌，我不记得这是我来人间的第几年了。
在人间的这些年头里，我始终没有弄懂“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更遑论做人。我想，蚌族的前辈们或许也是如此吧，恍恍惚惚地便过了一辈子，谁也搞不清什么才算“做人”。
我不想做人，可我也找不回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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