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序

   

 

  中国古代的小说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外延很广，而内涵很杂。《汉书·艺文志》确立了小说家的名称，据说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从班固的附注和现在所能找到的一些佚文来看，《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十五种小说情况复杂，并没有一致的特征。汉魏六朝的小说很发达，然而内容更宽泛，有些作品当时人并不视之为小说，如以志怪为主的杂传，本来是属于史部的著作。唐代人编的《隋书·经籍志》在小说家里著录了二十五种，包括了《鲁史欹器图》、《器准图》、《水饰》等，显示了小说家驳杂不纯的特点。刘知几《史通·杂述篇》把小说和偏记连称，实际上是开始把小说归并入史部著作去了。他举出了十个小类，其中逸事、琐言、杂记三类，比较接近于后来所谓小说的性质。因而后人有以逸事小说或轶事小说来概称这一类著作的，但并不能包举所有的作品。北宋人编纂的《新唐书·艺文志》就直截地把在《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里原来属于史部杂传类的一部分著作归入了子部小说家类。宋代藏书目如《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的小说类里又收入了不少考据辨证性质的笔记，如《景文笔录》、《梦溪笔谈》、《石林燕语》、《能改斋漫录》、《老学庵笔记》等，这一类书到《四库全书》里就改入了杂家类。明人胡应麟把小说分成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六类，想对小说的内容稍加区别，实则还是迁就传统观念，兼容并包，把小说的范围更扩大了。然而胡应麟把传奇排到了小说的第二位，已和传统的目录学家有所不同。清代的《四库全书》对分类法又作了适当调整，把小说分为杂事、异闻、琐语三个属类，把另一部分著作归入杂家类，也不收单篇的传奇文。《四库全书》的分类法影响很大，至今还有不少图书馆沿用了它的小说分类法。大约在清末民初，又兴起了笔记小说这一名称。以笔记命名的著作，起于宋代，如宋祁的《笔录》又称《景文笔记》，继而出现了《老学庵笔记》、《芥隐笔记》、《密斋笔记》等，曾被视为小说的一体。到了民国初年王文濡编印的《笔记小说大观》，明确地把笔记和小说合为一谈，更进一步把小说的范围扩展了漫无边际的程度。

        小说的概念在各个时期或宽或窄，在目录学上有出有入。通俗小说兴盛之后，为了区别对待，有人把古体的子部小说统称为文言小说，似乎比较概括。小说本来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当汉魏时代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距离还不太远时，可能小说还是比较接近于口语的。随后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逐步分化，正统文学仍以先秦两汉的语言为规范，小说也蒙受其影响，都以书面语言为载体。不过也有偶而越出藩篱的作品，如《世说新语》里就采用了一些当时口语的词汇。唐宋以后的小说，仍以文言作品为主体。它和通俗小说的区别，不仅在语言上，而且在题材、体制和思想意识、艺术风格上也有很大不同。所以鲁迅把清代《聊斋志异》系列的小说称之为“拟古派”（《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现在有些学者采用了文言小说的名称，只是区别于通俗小说而言，仍然是一种笼统的说法，当然不可能解决小说的界限和分类的问题。

        到底哪些作品是小说，这个问题目前不可能有一致公认的看法。我们不妨各抒己见，自立其说。作为一本书目，不妨收得稍广一些，宁宽勿缺，当然也不宜泛滥无涯。这样也许可以与传统的目录学有适当的衔接，同时又吸取当代的研究成果，对前人所没有注意的作品也连类而及，有所取舍。对于研究者来说，自然可以从严择录，各取所需。

        书目提要之类，是一种工具书。张之洞说：“读书宜有门径，《四库提要》为读群书之门径。”（《輶轩语》）文言小说在《四库全书》里收录得不多，有的是未被采进，有的是产生较晚，还有一些是已佚之书。为了全面研究中国小说的发展和小说观的演变，有必要先编著一部乃至几部书目提要。以前刘叶秋先生曾写过一本《历代笔记概述》，书中对一部分文言小说作了简明扼要的介绍。宁稼雨同志是刘先生的高足，现在发愿撰写《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一书，对历代文言小说作了比较全面的概述。他对某些书的作者和版本作了必要的考索，填补了一些空白，提供了一些信息。这是一件有功学术、嘉惠学者的好事。编工具书是一人劳而众人逸的事。编者要查阅许多资料，有的书有多种版本，需要切实比较才能弄清它的源流和优劣。最后写出的提要不过几百字，而凝聚了编者的心血却是不易为人察觉的。作为一种工具书，即使它不能一劳永逸，但是开卷有益，多少能为文言小说的读者提示一些门径，节省一些时间。蒙稼雨同志见爱，要我为他的书写一篇序。我在文言小说的研究上和他的同好，对编纂这类书的甘苦也略有所知，因此不辞僭妾，写一点浅薄的意见以表对这项工作的赞赏。

                                                       程毅中

                                                     １９９０年９月

（《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齐鲁书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