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旧闻(长篇小说节选之六)

2022-07-15 08:5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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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劳罕(王慧敏)

第六章

老实巴交的土性子人方耘田,竟然和踏浪镖局总镖头董靖邦打起了官司。

这让伊东人很意外。不应该呀:一来,两个人的强弱不在同一个等量级——方耘田碰董靖邦,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嘛!二来,两家的孩子同遭磨难,同时逃出,本该同病相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同仇敌忾才是。

起因呢,是为了争一块地。

中国人,无论从事什么职业,手里有钱后,第一要务就是买房子置地。

伊东人,也不例外。无论是办工厂的谢家,开钱庄的郑家,还是经营南北货栈的柳家,每家都有好几百亩地。连踏浪镖局董靖邦家,也有五、六十亩地。

争地,还要从镇上的丁家说起:

老一辈的伊东人都知道:当年,丁家才是伊东镇最显赫的人家呢!

清光绪年间,伊东镇一个小户人家的孩子丁二宝到汀州有名的茶楼“雨前春当跑堂,这个打小就有眼色的孩子,在茶楼历练了几年后,更是把巧言令色、逢迎拍马这套本事,学得登峰造极。

“雨前春茶楼坐落在双溪江与扬子江的交汇处,共3层,纯木结构,气势恢宏,每层都由8根合抱粗的红木拔地擎起,层层绕以回廊,通体桁、枋、椽互相榫合。下面两层四方飞檐,翘角高举;最上面一层六角攒尖,宝顶鎏金,所有的房间均用上好的海南黄花梨隔成,家具清一色小叶紫檀,坐在房间里,幽香袭人。坐久了,但觉每个毛孔都沁着馨香。

三楼的房间,每个都可以直接通往宽敞的阁廊,可以凭栏远眺两江汇合处浩瀚的江面。尤其是春茶刚下来时,江雾如纱似练,江风吹面不寒,把一盏清茗,看江岸梅花,听楼中玉笛,思悠悠沧桑,真有一种超然物外、不知今夕何夕之慨!

三楼的雅间,只对达官显贵开放。乖巧的丁二宝被派到这里当跑堂。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大名鼎鼎的买办商人盛宣怀。先是在盛宣怀身边当跑腿,凭着能说会道、眼里有活,很快得到了盛宣怀的赏识。

中国近代的“洋务运动”,人人皆知。说起“洋务运动”,盛宣怀这个人绕不过去。

盛宣怀字杏荪,清宣宗道光二十四年出生于江苏省常州府一个官宦人家。清同治六年,也就是在他23岁那年,乡试落第。

看来这个人,学习不怎么样——要不,23岁了,怎么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不过,有福不用忙。这不,清同治九年,好运就来了,有人推荐他入李鸿章幕府,协助李鸿章办洋务。


盛宣怀学习不行,做生意的本事却不含糊,一入行就屡屡有所斩获。李鸿章颇为器重。

此时,李鸿章权倾朝野。在慈禧老佛爷眼里,是撑持大清江山的桢干。

有李鸿章提携,盛宣怀第二年就升到知府的官级。此后,更是官运亨通,大清朝的内政、外交都少不了他,还是朝廷的“钱袋子”哩!皇上赏了他正二品顶戴花翎,洋人也和他打得火热。他风风火火办起了轮船招商局、、内河小火轮公司、通商银行、京汉铁路……凡是“洋”的他都沾。

当时,李鸿章和宿敌左宗棠斗得正欢。。盛宣怀采用直击要害的手段,使胡雪岩的财富大厦顷刻间轰然倒塌——替李鸿章搬开了一块大大的“绊脚石”。

这段商战中的经典案例,不是本书的重点,我就不多说了。

汀州,居水陆要冲,是盛宣怀办洋务的重要基地。每年,他总有一段时间,逗留汀州。

光绪15年,盛宣怀又和日本人合资在汀州办了个“煤铁株式会社”、“钨金株式会社”、“黄铜冶炼株式会社”。于是,汀州的优质矿藏便成了日本制造枪炮的原料。我的长篇小说《王家坟》中,王家圩的王泰耕老先生和一干乡绅曾坚决抵制,为此,还丧了命。

日本人在汀州大肆办厂,不独是为了掠夺汀州的战略资源,还有更深一层的阴谋。譬如,伊江两岸的“株式会社”特别多,达二、三十家。伊东镇的“伏龙山洋灰株式会社”,即是其中之一。

这些“株式会社”多设在交通要冲,或是地形制高点。在伊东镇的庄稼人看来,这些地方,交通不便,人烟稀少,在“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做买卖,怎么能够赚钱呢?“唉!这些小日本,个子矮,眼界也低。”

一直到日本鬼子兵临汀州,要打通伊江通道时,人们才恍然大悟,这才看清了鬼子的狡猾和处心积虑。

“煤铁株式会社”正式挂牌后,盛宣怀任命丁二宝为中方的总代理。就这样,“吃洋酪”的丁家发了起来,俨然成了汀州的显达贵要——洋人租界里的舞会、县太爷的节日宴请,他都是座上宾。

到丁二宝晚年,丁家除了在汀州有多处房产外,还在伊东一带置地两千多亩。

“家无三代富。”你看,丁家到了第二代就渐渐露出了败相。


丁二宝娶了三房姨太太,只生了一根独苗,取名丁毓琉。丁毓琉打年轻时候起,就是汀州城有名的“玩家”。不过,正经的本事他不会,吃、喝、嫖、赌却样样在行:包过汀州的名伶“九岁红”;替万花楼的“小瀛洲”开过苞;和怡丰洋行的少东家仇晓东打麻将,一夜就输掉了两处宅院……

丁二宝在世的时候,通过盛宣怀给丁毓琉谋了个肥缺——伊江厘金局局长。官虽不大,但是油水厚得很。加上丁毓琉打小就从他爹那里学到了官场揾食的各种技巧,所以,从来没有为生计烦恼过。

民国13年,汀州县长宋嘉诚实行改革,取消航运厘金,厘金局随之灰飞烟灭。这时,他爹丁二宝、以及他爹的靠山盛宣怀,早已作古。丁毓琉的好日子自然也就到了

伏龙山有句土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富人的孩子日马歘。”日马歘的意思,在不同的语境里,会稍有不同。但总体上是形容这个人、或者这个事,不咋地,靠不住,拎不起来。

现在把这句话,放在丁毓琉身上,还是比较恰切的。你看,天都快塌了,可丁毓琉积习难改,公子哥的派头还始终放不下,汀州场面上的热闹事,样样少不了他。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的儿子丁少俊这时渐渐长大了。丁少俊别的本事没学会,把他爹吃、喝、嫖、赌的本事一样不拉地继承了下来。据说,父子俩为了争万花楼一个雏妓,还打了起来。丁少俊骑在老爹身上,耳刮子打了几十下,屁股颠了好几颠,生生弄断了丁毓琉两根肋骨。

人常说:“兴家如同针挑土,败家犹如浪淘沙。”即使是金山银山,哪经得起父子俩这样糟践!很快,家业就彻底败光了,连吃喝都难以为继。有在汀州做生意的伊东人回来说,别看丁家爷俩大白天光光鲜鲜的,一到晚上,穿得像个叫花子,衣服露着棉花套子,腰里抽一根烂草绳,一人一顶破毡帽遮着脸,跪在背街小巷、或是码头的暗处乞讨哩。

大部分的伊东人不相信这种传言:丁家家业败了,那是肯定的了!但不至于那么惨吧?有人几年前还见过丁少俊在万花楼“耍辣子”呢——他踱着方步在前面走,一个下人挑着一担银元在后面跟着。

伊东镇的方言很有意思,不解释,外人还真听不明白:装派叫做“耍辣子”。同一个意思,还有更损的表达:“你瞧某某人,虱子都是双眼皮,虼蚤带着小铜铃。”或是,“嗨,真烧包。穷人乍富,狗穿皮裤。”


对于丁家败家的原因,土性子人方耘田没有冷嘲热讽,而是客观冷静地进行了剖析,话语中透着点哲人的味道哩:“丁家根子不正嘛!兴业,要么靠灯下苦读,要么靠地里勤耕,一颗汗珠子摔八瓣挣来的,才懂得珍惜,才会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人家丁家,嘴巴一动,就顶得上你撅着屁股干一年,钱来得容易,花的时候也就不知道心疼。”

他在拿丁家败家的经历教育自己的儿子们时,还不忘意味深长地补充这么一句:“这样糟践,连鬼都看不下去喽!”

丁家败不败,本来不管方耘田什么事,没想到却把他给硬扯了进来。

丁家自从发家后,很少回伊东镇。丁家在伊东的土地,平时由管家打理。可是从前年开始,管家不见了。有人正是从这里看出了丁家败家的端倪。

知情人说,丁家的地,已零敲碎打快卖完了。只剩下一块两亩多的地,一直荒着没人种。

那块地,离方耘田家的地不远。每次下地路过时,方耘田都要叹息半天:“多好的地啊!一把能攥出油来。真是作孽呀。”

一天中午,方耘田刚从地里回来,还没有顾得上擦一把脸,丁家少爷丁少俊找上了门。方耘田愣愣怔怔看着他——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丁家少爷右手拎着一根把儿上包着明晃晃铜箍的文明棍,左手摇着一把有西湖山水的檀香绢面扇。进门时,不忘用文明棍重重顿了顿门槛——这是在提醒人们,丁爷来了。


方耘田停下手里的活儿,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丁少俊头上戴着一顶葫芦瓢似的怪兮兮的白色硬檐洋帽,穿着细纱白洋布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洋马褂。洋马褂左上边的兜里,还插着一条打褶的红手绢。

“稀客!稀客!”方耘田赶紧给客人让座。

以前,丁家人清明回来扫墓时,方耘田远远看见过丁少俊。那时候,丁家香车驷马,威风得很呢。按辈分,丁少俊该称他叔哩。可丁少俊从没拿正眼瞧过他,更别说登门了。

“耘田叔,多有叨扰。”丁少俊很斯文地坐下。当他的屁股挨到凳子时,方耘田瞥见他的裤裆已经磨破,露出辨不清底色的粗布短裤。

好像是为了刻意掩盖这一点,丁少俊翘起了二郎腿。这样,裤裆遮住了,裤管下的脚却暴露无遗——脏兮兮的白线洋袜子破得没了形,半个脚后跟都露了出来。

“请问贤侄有何贵干?”方耘田问客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就跟叔直说了吧,伊东镇外我家还有2亩3分地,想卖掉。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我首先就想到了耘田叔。”

一说到地,方耘田眼前就发亮。不过,旋即心里咯噔了一下——当年为了龚兴发的那7分地,背后没少遭人说闲话。

他试探着问:“贤侄,最近我没打算买地。镇上那么多人家,你为啥偏来找我?”

“耘田叔,镇上的人谁不了解你呀!你是见了地,就走不动喽。”

“那是老皇历了……前几年,为了龚家老四那7分地,我让人把脊梁骨都快戳断了!现在,说啥也不再买了。”

对丁家那2亩3分地,要说方耘田丝毫没有动心?那是假的!但他的确不愿趁人之危,让一街人再说闲话了。

“耘田叔,你把侄子看扁了!把侄子看扁了呀!你咋能这样看呢?你想一想,龚家老四能和我相比吗?龚家算什么东西!我拔根毛都比他的腰粗。我们丁家是什么人家,你也心里清楚。那不明摆着吗?哪里还用得着再戳牛屁股?!其实,也就2亩3分地,荒着也就荒着了,多大个事儿嘛!也就是想着都是乡里乡亲的,才给耘田叔一个机会。”丁少俊有点激愤,嘴角挂着唾沫子。

方耘田最见不得地荒着。他不吭声了,但脑瓜子里仍装满了顾虑。

丁少俊趁热打铁:“耘田叔,常言道,好马配好鞍。我那块地到底咋样,你是老把式。其实,只要我放出话,想要那块地的人会挤破头!我只是觉得,那么好一块地,卖给别人糟蹋了!”

这话说得熨帖!丁少俊真会察言观色,这句话一下子就揪住了方耘田的兴奋点。

方耘田神经放松了,五官也都活泛起来,试探着问:“你想多少钱1亩?”

“都是一家人,说钱有些外气了。不过,我也知道,老叔你硬气呀,我要是不说个价格,你也不会要。是不?这样吧,按1亩地25块大洋,2亩3分地,你就给个整数吧——60块大洋。这样咱也好算账。”

方耘田心里一紧!丁少俊的报价,有些离谱了——现在的行情,最最上等的水浇地也才20块大洋1亩。

不过,他很快地说服了自己:贵一点买进,倒是心安理得。更重要的是,看着丁少俊露出袜子的半个脚后跟,他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爽快地说:“那好吧。何时交讫?”

“就今天如何?我来一趟不容易。”

“好吧。地契呢?”

“乡里乡亲的,你还信不过侄子吗?改天我画押后专门给老叔送过来。”

方耘田沉吟了一下,最后,还是让方刘氏取了60块大洋交给丁少俊。


丁少俊离开方耘田家,就直奔镇西而去——他要去找董靖邦。

        这次,他另换了一副嘴脸:把那顶怪帽子、洋马褂和文明棍藏在董靖邦家附近的树丛中,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往脸上一搽,这才拍响了踏浪镖局的大门。

“靖邦叔啊靖邦叔,侄子求您来了……”一见董靖邦,丁少俊就“嗷嗷”哭了起来。

董靖邦急问他怎么了?

“叔啊,您知道,自从厘金局被那个宋老鳖取消后,我爹他生计无着啊!这大半年了,我们爷俩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不,最近我爹生重病又住进了教会的医院。洋人他不是人啊!这帮王八蛋哪里会心疼咱中国的老百姓。凑不够钱,他愣是不给我爹看病。眼看着我爹是有进气没出气,我这当儿子的,心疼得不知哭死过去了多少回!外面的人都说,咱伏龙山人义字当先。碰到难事,侄子我又能求谁呢?只能求自己的父老乡亲了。您要是不管,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爹死了,嗷嗷嗷……”说着说着,咧着大嘴哭得更伤心了。

丁少俊参透了董靖邦的侠义心肠,特意设计出另一套“脚本”。

“说吧,需要怎么帮你?”

“叔,您看这样行不行?我这里还有2亩3分地,想卖给您。知道您侠义,即使没有这块地,您也不会见死不救。不过,我爹从小就教育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咱爷俩可是有言在先,您要是不要这块地,今天,给钱我也不要……”

对于丁氏父子的德性,董靖邦早有耳闻。尤其是丁毓琉任伊江厘金局局长时,对往来船只横征暴敛、吃拿卡要,董靖邦是深深领教过的。久闯江湖,像丁少俊这套小把戏,他心里哪能不清楚!不过,他见不得一个大老爷们儿在面前痛哭流涕。他问:“多少钱?”

“叔,您看这样行不行?1亩地按30块大洋,2亩3分地,您就给70块大洋得了。”丁少俊惴惴不安地报出了这个天价。

董靖邦没多说话,朝镖局执掌钱粮的大掌柜柴凌霄看了看。柴凌霄朝他直摇头。

“叔,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着现钱去救我爹哩。明天就把地契给您送来。”

董靖邦示意柴大掌柜取钱。柴凌霄还是没有动。“取钱。”董靖邦加重了语气。

丁少俊拿到钱,急急忙忙出了门。刚走出一箭地,撒丫子就蹽。一边蹽,一边紧张地往后看。

丁少俊离开后,柴凌霄对董靖邦抱怨:“靖邦,给多了。现在一亩地顶多20块大洋。前几天,王家圩我连襟家刚买过一块地,19块大洋1亩。”

“我知道的。”董靖邦笑了笑说,“估计,他又欠赌债了。说不定这时候,债主正拿着家伙在门上等着呢。三叔,您累了一天了,也早点歇着吧。”董靖邦起身朝后院走去。


过了十天半月,丁少俊还未送来地契。方家、董家都派人去汀州找他。丁家的宅院早就易主了。找遍了丁少俊可能落脚的各个角落,始终不见踪影。

“一女嫁两家!”不用说,事情明摆在了那里:方耘田和董靖邦这两个伊东镇的能耐人儿,双双受骗!

那么,这块地,到底该归谁?最终只好见官了。

案由很简单,稍稍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可在地归谁这个问题上,:丁少俊先找了方家,按理说应判给方家。可董家给的价高啊,按照谁给价高归谁的原则,判给董家也不算错。

推事姓詹,是个干瘦的老头。詹推事大老远从汀州来到伊东,说是要进一步勘查案情。

他首先来找方耘田:“你看,人家董靖邦出的价高啊!虽然我很同情你,可这事确实难办呢。要想办下来,可得费不少周折……”

他又找到董靖邦:“尽管你出价高,可丁少俊先把地许给了方耘田呀。就像嫁闺女,先许给谁,谁就是婆家。不过,在整个汀州地界,谁不知道董总镖头?德高望重啊!官司怎么能让你输呢?!这事,私底下我替你想想办法……”

詹推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方耘田和董靖邦都听得明明白白。可这两个明白人呢,都没有理会詹推事的“意思”。

案子就被无限期地搁置起来。


这天晚上,县立伊东高等小学三年级学生方守耒从学校一回来,就和他爹干起了仗:“爹,听说你和我靖邦叔打官司了?”

“是啊。那块地,我掏了60块白花花的现大洋哩!”

“真丢人!还嫌你的名声不够臭?!”儿子把书包重重地摔到椅子上。

“我咋了?我偷了抢了?”方耘田火冒三丈高。

“抠门。方老抠。我咋摊上了你这样一个爹?!”

“你咋跟爹说话哩?你个鳖孙!”方耘田扬起了巴掌。

“这样骂,你脸上很光彩?我是鳖孙!你是啥?”儿子嘴里嘟囔。

“我……我……我是养鳖的哩!”

方刘氏在边上捂着嘴偷笑。

“笑个屁!”方耘田把火气转嫁到了方刘氏身上。

“真让我瞧不起!”儿子气哼哼进了自己的屋。

“打你个鳖孙哩!一个蛋子儿孩子,就看不起爹了……”方耘田圪蹴在地上气得呼呼直喘。

方刘氏劝他:“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孩子家嘛,别跟他一般见识。”

方耘田说话竟带着哭腔:“嫌他爹抠?我方耘田抠自己、抠家里人,可我抠过别人吗?镇上谁家婚丧嫁娶,我方耘田没有随过礼?我随的礼金比谁家少了?咱家里的长工,我照顾得比谁家差了?工钱,咱啥时候拖欠过?家里人吃稀的,让他们吃干的……”

有关这一点,方家的长工姜顺德在解放后的“忆苦思甜”会上倒是实话实说:“旧社会,在方家,属我吃得最好。农忙季节,大杠子白面蒸馍,我可着劲儿吃,他家里的大人孩子吃的是杂粮窝头。有时候我看不下去,偷偷塞给孩子一个……”

方耘田接着向方刘氏诉苦:“你知道吗?咱爹临咽气的时候对我说,‘耘田,地是咱庄稼人的命根子。有钱,你就置地。你置够一垧,就到我坟前放一铳。’咱爹死的时候留给我30来亩地,打我手里起又买了13亩,再买进这2亩3分地,就够一垧了。我就可以在咱爹的坟前痛痛快快放一铳了!”

“我买地,我置业,我图个啥?”方耘田说着说着呼哧呼哧喘得像牛,最后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我是想让孩子们念书哩。肚里没有诗文,家里钱再多,顶多算个土财主。都说,‘富贵富贵’,富,不一定就贵。那年我跟咱爹去汀州城里给薛府送货,碰上翰林爷薛允升高兴,拉着我们爷俩喷闲话,他说,‘你们伏龙山风光秀丽,天下独步。还是住在乡野好啊,晴耕雨读,修篱种菊,清泉水流,南山悠见。那是何等的惬意!有暇,我也去伏龙山筑庐闲居。’我只念过几年私塾,这些话,不是很懂。但是,每一句我都记得真真的。这些话,咂摸起来,那可真是美呀!人家肚里墨水深,一样的风景,在人家眼里跟咱就不一样,比咱多了好多好多的东西。那种东西,多少钱都买不来。你看咱镇上关帝庙那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这些年,我攒足了劲儿:说啥,也要让老方家下一辈多出读书人。能读多高,就读多高。累死、苦死,我认了。可这个鳖孙……”



        方耘田的“萃珍商行”,平时只做零售生意:别人从山里或汀州运来货,方家从码头上批发,然后,拿回店里经销。一般不会亲自到产地采购。

不过,从方耘田的父亲方一垧开始,每一年春末,方家的当家人一定会亲自到伏龙山深山里采购4样山货:猴头菇、金针、笋干、木耳。几十年,雷打不动。

这4样山货是专门为汀州的薛府采购的。

薛府是汀州有名的书香望族。从晚明开始,代代有人获得功名。清道光年间,阖府15个男丁,出了8个举人,3个进士。其中,一人登二甲第一名。

至今,汀州薛家曾经居住过的那条巷子,仍然被称为传胪巷。

在汀州人眼里,薛府,高山仰止。即使前清的汀州府尹、民国的汀州县令,到薛府拜访,官轿一到巷口,也都会停下来,徒步走进门去。而引车卖浆之辈,路过这条巷子,不用谁去招呼,都会自觉地噤声闭口。

方一垧那时候还没有能力开店,农闲季节,乘船到汀州,挎个篮子走街串巷叫卖山货。他哪里知道汀州的这些道道。一天,拎着一篮笋干跑到薛府门口叫卖。门丁正要赶他,一个气宇轩昂的老人踱着方步走到门口,止住了门丁,和蔼地问:“你的笋干,可是出自伏龙山?”

方一垧连声说正是。

老人把他让进家门。一转过影壁墙,眼前的景象,惊得方一垧目瞪口呆,只觉得膝头发软。

足足走了一炷香工夫,老人把他带到了一个足有几亩地大的花园,请他在凉亭的杌凳上坐下,聊家常般问了一下基本情况,然后客气地说:“能否麻烦你每年春末,到伏龙山深处给我采购猴头菇、金针、笋干、木耳4样山珍?价格好说,但质量要保证。”

方一垧头点得如捣蒜。

尽管眼前的老人和颜悦色,但方一垧仍感受到了老人身上的那份威严与尊贵。

老人即刻让管家去拿订金。方一垧死活不要,说:“我先把山货拿来。您看中了,再付钱。看不中,我拿走,分文不取。”

这个老人,就是薛府的主人薛允升。同治、光绪年间,薛允升曾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告老还乡后在汀州老宅颐养天年。

方一垧回去后不敢怠慢,亲自到伏龙山腹地去进货。他严格把关,细致到每一根、每一个、每一片都精心挑选。

薛府自然是非常满意!从此,门不当户不对的两户人家,便有了几十年的交情。

方一垧每次去薛府,都要带上儿子方耘田。用他的话说,是让儿子“熏一熏,沾点贵气”。方一垧谆谆告诫方耘田:“帮薛府进货,咱不图一分钱。”

方耘田每次走进那座府邸,都忍不住想赞美一句:“日他姐,真美!”不过,在翰林爷面前,脏字从心里刚一露头,他就赶紧把它摁了回去。觉得自己也顿时干净、圣洁起来。回来后,许多天,他嘴里都不会带脏字。

薛府到底哪里美?他说不清楚,只觉得建筑、花草、笼中的画眉、甬道上的石子、甚至庭院里的空气,都是那样的美。那种美,在其它地方找不到。那一晚,儿子方守耒顶撞了他之后,他就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下一回去薛府,一定要把方守耒带去。让他也好好“熏一熏”,让他也能感受到那种美、那种贵。


方耘田和董靖邦这场官司,还在僵持着。

有好心人劝方耘田:“认输吧。踏浪镖局给多少大户押过镖?!董靖邦的人脉,你方耘田能比吗?在伊东镇,即使谢家兄弟也都让董靖邦几分哩!”

私下里,人们还会提到那一年“粉头群殴方耘田”那件事——如果不是董靖邦出面解围,方耘田能走得脱吗?嗨,这个方耘田,真不识相!

可方耘田不为所动!任谁劝,都坚持要讨个公道。

大幕终归是要落下的。不过,这一幕落得极富戏剧性:

官司延宕三个月之后,一天晚上,伊东镇镇长黄殿扉来到了踏浪镖局。他开门见山地对董靖邦说:“兄弟,你放心,哥哥替你主持公道。既然丁少俊没了踪影,你和方耘田又都拿不出地契,也就没了对证。我已经和詹推事私下勾兑好了,这两天,,法庭会当场判你赢。方耘田一定不服,会在法庭上争辩,这样,就判他咆哮公堂、无理取闹,当场收拾一顿,再投进大牢。牢里我也打点好了,狱卒在里面还会给他‘好看’。替咱哥俩好好出出气!说不定,连他小命都难保!”

董靖邦错愕地看着黄殿扉。

黄殿扉捋一捋山羊胡子说:“为了这件事,哥哥可没少使银子。不过,这点钱,哥哥乐意掏。”

让黄镇长始料不及的是,方家、董家这场“争地官司”,以董靖邦主动撤诉认输而告终。

这一回,轮到黄殿扉错愕了。

有人发现,获悉消息的当晚,黄镇长去了谢公赟家。去的时候,深更半夜,而且礼帽压得很低,遮着脸。离开时,走的是那条通往南山的密道。

几天后,又有人发现,黄镇长和谢家的老二谢公斋在汀州的“雨前春茶楼请几个“道上的人”喝茶。爆料的人说,临走时,谢公斋每个人都给了银票。


这些天,踏浪镖局的老英雄邢义舟也一直坐卧不宁。每天晚上,都拎着那柄浑铁大朴刀在前后几个院子里转来转去,有时候一直转到天亮。白天,董晏海、董晏江、董晏河去学堂上学,他会吩咐两个镖师在后面跟着。孩子们散学,他又派人在校门口接。

老英雄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去。一天,他找到董靖邦:“靖邦,我想回湖南老家看看。”

“好啊,二叔。您有很久没回了,早该回去看看了。在家多住些日子。”

董靖邦让董王氏准备了许多礼品。在约定出发那天早上,他早早就来到了二叔住的院子。可二叔人已离去。他赶紧朝门口走去,想追到码头送上一程。

在大门口,三叔柴凌霄拦住了他:“靖邦,不用去了,你二叔昨晚就走了。”

董靖邦很意外:“三叔,咋回事?”

“他不愿惊扰大家。放心,我代你去送了。现在,天还早,你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董靖邦打量着三叔,见他一身短打,背上插着钢刀,手里拎着齐眉棍,完全是一副临战的状态。“三叔,有什么事吗?”董靖邦疑惑地问。

“没有,没有。我年纪大了,睡不着,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你快回去睡觉,快回去!”柴凌霄不由分说把董靖邦推回后院,然后,才折身回去。

董靖邦站在那棵紫藤下,回首望了望,见三叔绕着院墙继续巡查,目光鹰隼般扫视着各个角落。他更疑惑了……

9天后,邢义舟回来了。人更瘦了,眼窝深陷,神情似乎更严峻。

听说二叔回来了,董靖邦赶紧过来探望:“二叔,您咋不多待些日子?恁快咋就回来了?”

邢义舟没有直面回答问题,而是慈祥地久久看着董靖邦:“靖邦,日子过得真快呀!那一年,我到伊东投奔你爹的时候,你才刚学会走。正月里,关帝庙唱戏,你和你哥……争着想让我驮……”

“是啊!二叔。”董靖邦搬过来一个杌凳,坐在邢义舟面前。

“我有两句话,要交待你。”

“您说,二叔。”

“一,你年龄也不小了,再说,一大家子人都指靠着你。今后,不要再押镖了。”

“二叔,您和三叔恁大年纪了还经常押镖呢。倒是您和三叔该好好歇歇了!”

邢义舟用手势止住董靖邦,接着说下去:“不用再争了,听二叔的。我和你三叔已经商量妥了,今后你就在镖局守着,不许再押镖了。第二,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不用把我的骨殖送回老家……”

“二叔,您咋说这种话?您身体结实着哩。我和孩子们还等着好好孝敬您哩……”

邢义舟宽厚地呵呵一笑:“靖邦,人,都有走的那一天。你爹活着的时候,我们三个弟兄就商量过了,死后埋进一个老坟。到那边,老弟兄们还可以经常在一起拉呱拉呱……”

董靖邦一把拉住了二叔的手,眼睛有些湿了。

“我的话都记住了吧,靖邦?”邢义舟站了起来,用手重重拍了拍董靖邦的肩。他这是要送客了。

董靖邦心情很沉重地走回后院。他把方才二叔的那番话,说给了董王氏听。董王氏宽慰他:“也许人上点岁数,就想得远了……”

“二叔咋越来越瘦了?从明天开始,你每天炖一锅乌鸡汤送过去。记住,除了放当归、黄芪、红枣,把上个月我从汀州带回来的那根高丽参,也切成片放进去。对了,每天给三叔也送一碗。”

这场主动认输的官司,等于说,让董靖邦白白扔掉了70块现大洋。人们背后都翘大拇哥,说董靖邦大气、仁义。很多人对方耘田——方老抠,又鄙视了几分。

其实,这场两亩多地的官司,掀起的余波,远远不止这么一点!它不仅影响了方、董两家人的关系,也影响到了伊东、汀州、甚至东洋许多人家的命运。


尽管方耘田达到了目的,但他着实高兴不起来。有一种胜之不武的感觉。看到那块地,就有些心烦。总觉得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对不住董靖邦。在街上远远看到董靖邦,他就赶紧回避。

这件事之后,在儿子方守耒心里头,方耘田的地位又滑落了一大截。每天放学回来,他和别人都打招呼,就是不理方耘田。方耘田找着和他说话,他装作没听见。吃饭时,也是这样:不抬头看方耘田,埋着头“呼啦呼啦”几口扒拉完,扭头就走。

方耘田有一次私下里对方刘氏念叨:“真不知道我是他爹,还是他是我爹?老方家多少辈子,从没有见过脾气这么大的孩子。是不是在土匪窝里学的?”

“瞎说!你家老二没有去过土匪窝,脾气小?”

一下子打到了方耘田的软肋上。他再也不吭声了!

尽管方耘田和方守耒叮叮当当闹个不停,令他欣慰的是,孩子书念得不错,回回考试都是班上的第一。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直接跳了一级。老师说,这个孩子记忆力、领悟力,能把人给惊死。要是放在前清,金榜题名,那是手拿把攥。

回过头来,咱再说说方家的老二方守耜。

这个孩子从小就是个“二蛋货”。“二蛋货”,是汀州方言,形容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

方守耜5岁那年,镇上的关帝庙办庙会,耍狮子、踩旱船、舞龙灯热闹非凡。每一个表演队伍过来,都要噼里啪啦放一阵鞭炮。

有人点了个二脚踢,人们都往边上躲,可这个“二蛋货”跑过去,弯下腰一把就攥住了这个“嗞嗞”冒烟的大炮仗。只听“嘭”地一声响,纸屑横飞,血肉横飞。

方耘田惊叫着跑过来,一把抱起了儿子:儿子的小手皮开肉绽。所幸的是,骨头没有炸断。

“你憨了?我的乖乖!你想干啥哩?”方耘田魂都吓飞了。

蔫不出溜儿的方家老二嘿嘿一笑:“我捏紧它。看它能不能炸开。”

方守耜上小学那年夏天,伊江涨了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洪水。


年年夏秋,伊江都会发几次大洪水。一旦发洪水,江面会陡然增宽好几倍,上游的枯枝败叶挟泥沙汹涌而下。水流猛烈拍击河岸,发出“轰轰”巨响,如千军万马席卷山冈。

这一年的洪水,据《汀州县志》记载,创了历史记录。前年,我采访路过汀州,曾查阅了伊江的水文记录:确实,那一年的洪水流量,至今还没有被突破。

沿江而居,伊东的男人们打小就人人会游泳。而且个个是斗浪高手。一发洪水,男人们会站在江堤上看热闹。上游冲下来的枯树,惊慌失措掉到水里的麂子、野猪、山獾,捞上来还能换几个铜板。年年都有人在洪水里发一点小财。

这一年,先是有枯枝败叶冲了下来,随之,水中出现了农具、麦秸垛和麦草房顶。

“不好了!上游有村庄被毁了。”就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门窗、房梁、牛羊、甚至人的尸体也接二连三冲了下来。

浑浊的江水打着漩涡,掀起的浪头一个个足有一丈高。浪击到岸上,岸边的泥土纷纷崩塌。这一次,谁也不敢跳到江里去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披着蓑衣的伊东男人们,脸上轻松的表情不见了,一边感叹着上游人家的不幸,一边也在担心着自己的命运。有的人已经站立不安了,纷纷朝家里跑去。

放暑假的方守耜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不知谁说了一句:“这时候,谁敢跳到江里游一圈,那才真有种!”

这不过是一句随口说说的玩笑话,没想到方家的二小子竟较起了真。他把蓑衣一扔,衣服、鞋一脱,从三、四丈高的岩岸上“噌”地就跳入了江里。

“娘啊!这二蛋货!”人们惊叫起来。

好半天,方守耜才从水中钻了出来。一个浪头打来,方守耜没了踪影。又过了一会,他从下游几十米处冒了出来。他奋力甩了甩头上的水,满不在乎地朝岸上的人们咧嘴笑笑。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下江去救。都在埋怨刚才那个多嘴的人。

有人跑着回镇上喊方耘田。

方守耜在一个个浪头里出没,刚上来满不在乎的他,这时候无暇朝岸上看了。他要设法避开一个接一个惊涛骇浪。渐渐地,他的四肢好像灌了铅,动作慢了下来。小小的身子一会儿被抛向浪尖,一会儿又跌进浪谷。

人们沿着江在呼喊,支招。雨越下越猛。水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孩子留在江面上的时间越来越少。

一个麦秸堆冲来,有人喊:“抓住麦秸垛!快抓住麦秸垛!”

孩子勉勉强强抓住了麦秸垛。可一个急浪打来,麦秸垛被打散了。孩子又被水吞没了。半天没有再露出水面。

就在这时,董靖邦出现了——听到险情后,他拎着那根青冈木长篙从家里急匆匆跑了来。

人们自觉闪开了一条道。

董靖邦稍稍观察了一下江里的情况,然后,用篙一点江岸,飞身跃入了湍急的江水中。他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踩在一根随水流翻转不停的合抱粗的枯木上。他用篙一会儿点击岩石,一会儿点击江岸,一会儿又点击河床,那个枯木不再翻转了,在他脚下变成了一叶听话的扁舟。

江水流过一个峡口后,陡然下沉,飞湍的激浪带着枯木像箭一样朝前飞窜。下沉的江水,猛烈冲击河岸,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里,愤怒的江水吐着泡沫,甩动着麦草、秸秆、枯枝败叶一圈圈朝外漾去。

董靖邦在激流中寻找着方守耜。

终于,方守耜的小脑袋从一团麦草中露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在另一个浪头袭来之前,董靖邦驾驭那段枯木迅速逼近,他挥篙朝水中一撩,方守耜便飞到了空中,他一个拧身飞旋用左臂夹住了孩子。

“守耜!乖乖!”他呼叫着孩子。

“叔——”

一看方守耜还有知觉,他问孩子:“能搂住我脖子吗?”方守耜点了点头。

董靖邦把方守耜移到背上,让他抱紧自己的脖子。就在调整的当口,又一个足足有两层楼高的浪头从后面打来,枯木朝着眼前一块凸出水面的巨石猛烈撞去。几乎与此同时,董靖邦用篙奋力一点巨石,如同撑杆跳一般,他背着方守耜跃上了江岸。

这里离伊东已有20多里地了。

等方耘田跌跌撞撞赶来时,孩子正跟在董靖邦屁股后面朝镇里走。

方耘田瘫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


当天晚上,雨过天晴,一弯新月挂在天际。吃过晚饭后,方耘田和长工姜顺德挑着两升芝麻、两筐新麦前往董宅酬谢——对于方老抠来说,这已经不折不扣算是一份厚礼了。

站在董靖邦堂屋的门口,方耘田很不自在——毕竟有过“争地官司”这个过节。

董靖邦正拿着一本厚厚的围棋棋谱,在纱灯下专心致志地打谱。门房在身边站了好一会儿,他都没发觉。见他完成一个“打劫”,门房紧着禀报。

董靖邦放下棋谱迅速迎了出来:“耘田兄,请进!请进!”态度从容恬淡,语气透着亲切,似乎先前那场官司,以及下午激流中救人这件事,压根就没有在他的身上发生。

方耘田很意外!更多的愧疚涌上心头。他说了一大堆、一大堆的感谢话,句句发自肺腑。

董靖邦先是耐心地听着,后来就笑了:“耘田兄过誉了。一条性命,不管是谁家的,都不该坐视不管。你说是不是?如果专为这件事来,实在没有必要!”

“这是一点心意……”

“耘田兄,东西,请你务必拿回去。你看,我新近得到一副上好的云子。今夜,清风送爽,难得如此清凉的夏夜!你我何不手谈几局?”

“靖邦老弟,你看,东西我都拿来了……”

“呵呵呵,耘田兄,该不会让镖局的伙计帮你送回去吧?”

方耘田说自己不会下棋,讪讪地带着东西离开了董宅。

不过,他没有急着回家,推说想去地里看看庄稼,让姜顺德先回去。

方耘田在董宅门口的青石板上坐了许久许久……

他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很惊讶的决定:开始学下围棋。明天就去买一副云子。而且,是上好的云子。

(本文首发于 “劳罕” 公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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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劳罕(王慧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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