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8月那场罕见的暴雨过后,作家张尚兰深入跃进渠采访,在落满泪水的稿纸上一气呵成写出了这篇文章。经《河南日报》《安阳日报》等多家媒体发表,在社会上引起了强大反响。今天刊发的是媒体发表前未经删减的完整版。虽已过去了20多年,但总是时读时新,令人感动,读后对文中主人公默默无闻的坚守奉献和跃进渠精神所震撼。
群山呼唤英雄
李用明是英雄吗?巍巍太行山回答:他是英雄,任劳任怨,平凡而伟大。
李用明是英雄吗?涛涛漳河水回答:他是英雄,兢兢业业,公而忘私。
1992年,我曾到安阳县跃进渠去采访。当时,管理局领导第一个便向我介绍了他的事迹:李用明,自1972年参加工作到跃进渠以来,20年如一日默默无闻地工作在渠首,是县里的老劳模、老先进,全系统学习的老榜样。但是,由于山路遥远,汽走只开到了上寺平——总干渠管理所,我便退却了。所以,在那篇已发表的名为《三百渠水三千里情》的稿子上,在众多的昔日修渠勇士、今日护渠功臣中,没提他一个字。只说来日方长,谁知1996年8月10日,我接到的却是他牺牲在抗洪抢险第一线的噩耗,愧疚之情顿时涌上心头。于是,我当即随车赶到他工作、战斗、牺牲的地方——跃进渠渠首。
总干渠管理所副所长李玉峰一听说我们是来采访李用明事迹的,未曾开口便泪眼汪汪,失去得力助手、亲密战友的悲痛又一次袭上心头。
进入8月份以来,由于连降暴雨,漳河水位急剧上涨,8日夜里10点钟,接漳河上游管理局河道管理二处的通知,林州的南谷洞水库泄洪,洪水即将到来。预计在700一1000个流量左右,请做好防洪准备。
这时,渠首管理点如接到战斗号令,立即组织分工,几分钟内,人员不仅全部到达泄洪闸、进水闸、发电机组3个岗位,而且把所有的设备重新试验了一次,24小时值班。
分工时,李用明凭着自己年龄最大,资格最老,在李玉峰面前说话也最管用的优势,挑选了责任最大、危险最大、也最为关键的岗位——泄洪闸。因为泄洪闸就建在漳河的正中间,名副其实的风口浪尖。按他的话说,年轻人上那儿我不放心。
这时,雨越下越大,瓢泼似的。河水不断上涨,风声、水声、雨声震耳欲聋,人们对面说话听不到,只有靠手势传递信息。11时,河水超过大坝1米多深,李用明对着李玉峰的耳朵大声说:“该提泄洪闸了!”“多高?”“一米五!”
“好,提泄洪闸一米五!”李玉峰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压进水闸!”“多高?”“全都关死!”
李玉峰犹豫了,他想起了旱时求水的难处,想起了水的金贵,说:“留两公分吧!”
“不行,一公分也不能留,你找死呀!”从来没对人发过火的李用明火了。
“好,把进水闸全部关死!”李玉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接到命令,人们开始行动,但由于洪水冲击闸板的压力太大,障碍物多,电机太小,所以,3次启动均未成功。怎么办?洪水不等人。这时候“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体验得再深刻不过了。因为每一秒钟都能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财产的安全。李用明二话没说,拿来摇臂便进行人工启动,其他8个年轻人也赶过来帮忙。摇啊摇,那15吨重的闸板外加水的压力该有多么沉重!他们每摇60圈,闸门才能往上提高丝杆的一丝。这种最原始的最慢的也最艰辛的劳作速度和洪水迅猛上涨的速度是多么不成比例。
这时,风在吼,雨在泼,河水在迅猛上涨。巨大的浪头一次又一次地拍击到他们的身体上,脚下的平台似乎随着洪水的冲击在晃动,他们随时都有被巨浪卷走的危险。但谁也没有想到撤退,仍旧吃力地摇啊摇。英雄的护渠工啊,此时此刻,你们的工作、你们的责任、你们的壮举和枪林弹雨中的拼杀又有什么区别呢?幸好摇到2公分时,经再次启动电闸,成功了!我们算了算,就是这小小的2公分,李用明他们在那样万分危急的情况下,摇了1000多圈呀!
就这样,当他们把泄洪闸全部启开,进水闸全部关死,一切工作做到万无一失时才往回撤。但是,洪水已切断了退路。没办法,4个人只得手扒着天桥上的铁栏杆,脚蹬着石缝才慢慢爬上岸边,撤回到进水闸二楼。也只有这时,他们才想到了处境的危险。二楼以下的房屋已全部进水,剩余的几间房子成了孤岛,而后边山上的泥石流又哗哗地大批大批地压下来,围墙被砸翻了,大铁门被砸歪了。他们随时都有被漳河卷走,被太行山掩埋的危险。
为防不测,他们将人员分散。这时,李用明才精疲力竭地回到了自己的家。这是什么家呀!患有严重骨结核、生活都不能自理、一年四季瘫在床上的妻子姚美竹和一双年幼的儿女吓得蜷曲在床上,见他进来都哭了。“老天爷呀!你还知道有这个家?”
“咋不知道,可公家的事大,革命要紧。”李用明不善言语,但这句话此时此地说出来,却能动人心魄。这就是李用明的人生观,从18岁入党以来,他就认准了这一条,正是认准了这一条,才使他无怨无悔地走完了自己平凡而伟大的一生。
其实,妻子何其只是埋怨?她更多的则是为丈夫担心。这个家不能没有他,丈夫爱他们,他们也爱他呀!
次日早8点,一夜未合眼的李用明找到李玉峰说:“对外通讯已经中断了100多个小时了,局领导得不到这里情况一定非常着急,不如我们到古城村用人家的程控电话向局里汇报一下情况,看上级有啥指示。”
事实上,管理局领导早已坐不住了。按平时规定,汛期每天保持4次电话联系,以供局领导及时掌握各管理点水情,便于决策。但自从3日夜里11点汇报后,再也得不到渠首的消息。4日凌晨,局长董广兴和副局长马喜生便驱车赶往渠首。但走到半路,洪水冲断了路面无法通过,往回走的路又被淹过不去,便被困在了林州市的任村镇。
李用明的话提醒了李玉峰,他们和另一青年侯庆刚3人各带了雨具说走就走。李用明临出门时,后边传来了妻子的叫声:“用明,你等等吃了饭再去吧。”但李用明头也没回就走了,不知是病中妻子的声音太弱呢,还是雨声太大没听到,还是听到了顾不上吭。
爬到公路上一看吓了一跳,泥石流已经把路埋得乱七八糟,而且还在不断往下落。于是他们约好,各自注意安全。事实上那么大的雨那么滑的路,已经谁也顾不了谁了。就这样李玉峰在前,李用明居中,侯庆刚在后。走着走着,李玉峰突然听到动静,便猛跑几步。一回头,见李用明还在中间,仰头一看上边一股巨大的泥石流已经滑下,又低头一看,李用明不见了。事故发生在瞬息之间。
“用明,用明!你在哪儿?”李玉峰五内俱焚,他拼命哭喊,希望李用明能奇迹般地从泥土中冒出来或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但是回答他的是风声、雨声,是漳河的咆哮声,是太行山解体的呻吟声,唯独没有战友李用明的声音。
当地群众听到消息,不顾大雨滂沱,不怕泥石流的倾砸,纷纷拿着铁锨赶过来刨啊,找啊,因为李用明在这里生活了近20年,已和他们结成了深厚的友谊,是他们中不可缺少的一员。但是,泥石翻了个个儿,只在河沿上找到了用明穿的雨衣,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人们哭着喊着:“用明,你在哪儿,你恁好的人咋不多活几年?”一些女人哭着涌向他的家,要安慰他的妻子姚美竹,但被劝走了,战友们怕病中的美竹经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暂时封锁了消息。
山上住着一位70多岁的孤苦老人,他多年来一直受到李用明的照顾和安慰,老人把用明当成了亲生的儿子,把自己的钱和粮托他保管,当老人一听用明遇难的消息便嚎陶大哭:“用明,多好的人啊,咋不叫我替你死,老天爷呀!你咋不长眼呀!”
我和李用明并不认识,但站在他牺牲的地方,听他的战友李玉峰的哭诉,也禁不住热泪横流。太行山呀太行山,你纵有千古的风流,万般的雄姿,但你害死了人民的好儿子李用明,这不能不是你的罪过。漳河呀漳河,你在驯服、温顺甚至萎缩了多少年以后,咋一夜之间便恢复了你本来的狰狞面目,卷走了人民的好儿子李用明,能不叫人怨恨交加吗?
问及英雄的妻儿,李玉峰告诉我,为了安全,也为了让家人便于安慰她,已用担架把他们送到了上寺平。
第二天一早,在办公室主任王启堂的陪同下,我们便上路了,到上寺平去寻找英雄过去的足迹,去安慰英雄留下的病中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女。汽车开到林州市东岗乡的丁冶村便不能走了,只得再雇三马车。一听说要雇车,司机们围了一圈,但又一听说要上南天门,过十八盘,到上寺平,便纷纷摇头:不行,不行,太危险。直到我们把去的目的讲了以后,一青年才愿意陪我们冒一次险。可见,敬仰英雄是人们的共性。
三马车刚开始还行,但越走路面越坏,洪水把路上的土和石子冲了个精光,只剩下乱七八糟的石块堆在上面。一边是陡峭的山石,一边是悬崖,路面又窄,三马车与其说是在路上行驶,不如说是在石头上蹦上蹦下,我们不敢站立,怕被颠到山下去。我们也不敢坐,一坐下五脏六腑像会给蹾出来一样,所以只得两手紧紧地抓住车前的角铁焊成的栏杆,蹲在车厢里,像筛子里的石子一样被摔来摔去的。走着走着,司机不干了,说对不起实在走不下去了。我们只得加钱,央他继续走。钻山洞时,下边是塌方的淤泥,上边还噗噗嗒嗒地往头上掉水掉泥,我抓紧铁栏,心中默默地祈祷:“保佑,保佑。”等车子开出山洞,我和小王对视了一下,虽然谁也没有说话,但都能看到对方脸上那种劫后余生的欣慰。
就这样,共加了3次钱,两只手磨了6个大血泡,又步行了5华里的石头沟,才到达了上寺平——中干渠管理所。
姚美竹自从得知了丈夫遇难的消息后,已经哭昏过好几次了,现在每天靠输液维持生命。见我们进去,不禁又泪流满面,在杨春明所长的再三劝说下,她才强忍悲痛,断断续续地向我们讲了丈夫生前的一些事。
李用明自幼家贫,参加工作后又一直在上寺平总干渠管理所仓库负责。由于那里地势偏僻,他又常年不回家,所以直到30岁才与当地姑娘姚美竹成亲。婚后一年生下了女儿,妻子也得了这种久治不愈的顽症。
渠首是跃进渠的枢纽,需要一个非常可靠、认真负责的同志去负责。但那里山高路远,派去的人不是敷衍了事,就是三天两头闹调动。经再三考虑,领导决定派李用明去。妻子一听说他要去渠首哭了,说:“我这病身子,女儿又这么小,守家在地的还这么难,到那里可咋办呀?”但用明说:“领导定了的事不能变,有困难咱想法,甭给领导找麻烦。”就这样,收拾了一下再简单不过的家什,央人绑了担架抬上妻女,李用明上任了,在渠首一住就是14年。
李用明每月只有400元的工资,又要抚养一双儿女,又要给妻子看病,而且每次看病都要翻几十里的山路。美竹下肢不管用,大小便失禁,所以,用明只得用自行车带,上坡推,路不好了就背、就抱,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美竹多次劝他,让他跟领导要求要求,调到离家近一点儿的点上去,都被他拒绝了。渠首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他不走。
渠首山高皇帝远,做工作全靠自觉性,但李用明对工作认真的态度却近乎到跟自已过不去。每次党员开会学习,他都要翻35华里的山路步行到上寺平支部去,从来都是吃了晚饭走,开完会当晚赶回来,8点钟不误上班。局里通知叫他放2米的水,他放到1米95都不行,还得往返几次往闸上跑,直到两米为止。20多年了,他从没休息过一个星期天,没回家过过一个春节。责任田不要了,父母面前没能尽孝,临死也没看上一眼。孩子长到十几岁不认识大伯、叔叔。一年365天,连睡觉都听着河里的动静,一夜说不清起几次。
由于常年劳累使他患有严重的坐骨神经疼和高血压,但他从不当回事。旱时引水是一件最难的事,既要把水引来,又不能和当地群众发生矛盾,所以每次要水都是李用明去交涉,凭着他为人厚道,赤诚老实的信誉,总能圆满完成任务。
7月下旬一天夜里下大雨,电话线因接地不通,跟总部联系不到,不用人派,他悄悄地穿上雨衣拿着手电便去查线。攀山越岭,一根杆一根杆地挨着查,足足查了15华里才找到毛病。回来后李玉峰大发雷霆:“积极也不是这么个法儿,你一个人也不带,万一出个事咋办?”他憨憨地笑笑:“不碍事儿,我路熟。”
平时,他常给李玉峰说;“领导把咱放到这儿,咱一定要做好,该引水的引来,该泄洪的泄好,叫领导放心。”
他确实是个叫人放心的好人,局长董广兴痛心地说:“只要李用明在渠首,我们一百个放心。可他却走了,走得那么匆忙。”
李用明,你用生命的代价保住了安阳县百万人生命财产的安全,人们是不会忘记你的。
张尚兰:于1947年出生于安阳县安丰乡林县庄一户普通人家。1967年毕业于安阳县一中,种过田,教过书,做过工。1980年开始走上创作道路,同年发表短篇小说《接老伴》。1985年从安阳县电机厂调入安阳县政府工作。1990年加入河南省作家协会。先后在《农民日报》《中国青年报》《河南日报》《莽原》等纸媒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三百余篇,并多次获奖。1994年任安阳县文联副主席并主持工作。1997年出版小说散文集《金秋》,2003年出版长篇小说《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