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6 14:04:46
春天一到,重庆又开始下雨。
整座城市都被雨水困住。
清晨,路过小区花园的时候,看到南墙边睡了一个冬天的紫藤又抽出新枝,枝轴上花蕾遍布。四周的瑞香、棣棠、金盏菊也都开花了。
以前你在的时候,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现在我能说出它们的名字了,你又不在,真有意思。
我现在一个人住,房间仍保持着你离开那天的样子,散发着过去你在时的味道。
和你有关的物品:衣服、相框、枕头、台灯、明信片、杜拉斯的《情人》、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空的香水瓶、只写了两三页的笔记本,甚至还有那瓶没有用完的家庭装沐浴露,我都留着。
我是个恋旧的人,即便努力学习收纳的能力,但面对你的所有,我尽是无力地承接与贮藏,没有出息。
但仍然有些物品我没照看好,比如下雨天我们一起撑过的那把伞。
我一直是个记性不好的人,之前把它弄丢过,都是你帮着找回。这次凭我自己一个人,不管多努力地找,还是没能再见到它。
它是不是也跟着你走了?
山城春雨绵绵,我已经习惯,出门时也不带伞了,有时一边淋雨一边还会傻笑,因为想起了张爱玲说的话:“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雨天不来。”
另一件习惯的事情是,仍会时常给你写信。虽然每一封你现在都无法看到,但我愿意继续写下去,像自说自话,乐此不疲。
一直记得鸽子钻出柠檬树的那个早上,我为昨夜无意间打碎的一面镜子而苦恼。
你走到我面前,跟我说:“你以后都不用再找镜子了,因为你是我,我也是你。我们是两面可以相互观照的镜子。”
所以此刻我写信,看着瞳孔里出现的一行行文字,你也是能看到,能感应到的,对吗?
原谅我始终没有聪明过,依旧喜欢骗自己。
你离开后,我心上再没一个人来住,空荡荡的。
前后涉足于此的是一个个寂静而悲伤的黎明与黄昏。
从前的记忆像一颗巨大透明的弹珠,在这些旧物陈列的房子里横冲直撞。
我们最好和最坏的时光在这里,我们有过的不幸与努力也在这里。
一直都不想承认一件事,那就是在你那里,我仍旧像个孩子。
你时常关心我,照顾我,为我放弃饲养自己心爱的宠物,试着接受我日常喜欢的事物,学做我爱吃的饭菜,为我与原本平静的生活翻脸。你身体瘦弱,肩膀单薄,却为我改变太多。
而我后知后觉,木讷,迟疑,某种意义上,已经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是不是要怪你把我惯成这样?
好像也和你谈过未来,异常坚定、眼神明亮地说,等我长大,我会保护你,照顾你,带你周游世界,吃遍美食,我要做你的英雄。你说,好啊,然后笑出了声。
那个夜晚,我们在海边旅行,大风吹乱我们的头发,星辰斑斓,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灯塔,是世界频闪的眼睛,可惜只有一只,另一只眼睛在哪?
你这里,或者我这里。
也想过在这夜中,如果我们中有一个人迷路了,最后一定可以找到彼此。
我相信这世间每一条道路都会把我带回你的身旁,你始终是我的终点。
身边的朋友替我们感到可惜。
其实,他们都太沉溺在别人的忧伤里以博得凡庸生活中的快感,是一群在自己杜撰的真相里自得其乐的人。
关于你的离开,我明白其中原因。
很多人在一起并不为了要过一生,只是为了陪伴对方成长,到某一程,然后像完成使命一样,在某个时刻悄悄走开。
时间,距离,性格,物质、身份的匹配度,情深缘浅,都是其次原因。
毕业这年是我们的分水岭,我们来到了青春的尾处。
跨出学校大门,进入社会后,我们感情的列车到站了,每个人都需下车,做自己的事,为自己活,然后再于某天登上人生另一程的列车,遇见千万人,但身旁已是真真切切没有你。
我们平和离开彼此的旅途,在七月将至前,放干内心深处的湖泊。
为了让对方好过点,我们必须忍住悲伤,假装岁月风平,雨水未来。
你说我身上的孩子气太重,以后会吃亏的。
确实,曾经在你面前做的种种事,说的种种话,都充满了我的天真、童稚和乖张。
你欣赏我,谅解我,包容我,说这其实也是你喜欢我的原因之一。
但喜欢是个容易过期的词,终于在许久过后,你洗掉了橙汁沾染的领口,擦干指甲上的颜料,干干净净走了。
但毋庸置疑,你仍是个好人。
我的成长来得太慢,成为英雄是我的漫漫征程,你等不到就离开,说不恨你,有些违心。
但很奇怪,我恨的并不是关于你离开这个动作,而是你走后我人生中留得太长的空白旅途。
一个人在房间里度过每分每秒,像度过了一生似的。
不要怪我无聊,我又找出你从前写给我的信件,还有信里夹带的干花、薄荷和贴纸,这些事物老实交代了你柔弱、童真的过去。
于是我在想,你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刚强,如此周全,还是说仅仅是装出的成熟?
随之牺牲的,是你的笑容、你的理想主义、耐心和眼泪。
真的,和你待久了,发现你已经都不会哭了,哪怕有时我故意气你,你都将难过、抱怨收起,不给我看了,呈现在我眼中的是你日渐平淡、没有线条起伏的脸。
这就是成熟吗?如果是,那我真不想要。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仍是个男孩,在倔强的表象下,心地还是一片透明的湖泊。
曾跟自己说,你离开后,我面对生活,要更加勇敢些,像个男人,但每次翻起房间里的这些旧物,仍然不争气地在使着矫情劲儿想你。
你说,有人会理解这样的感情吗?
好吧,容我这样自言自语,像歌里唱的,反正还有时间可以浪费。
才看见你最后一次给我写的信。
信里最后两行写的是:“我始终爱你,即使有天分开,也不要怀疑我永远爱你。”
以前我怎么都没看到?
那会儿自己在忙着找工作和应对毕业论文的事儿,竟然连看你信件的时间都没有,以为每一封都是跟过去一样的开头、结尾,唯一不同的是中间你所经历的日常琐事。
看来我真不是个聪明的人,你离开,很对。
想说一点,以后给别人写信,不要轻易就签上“永远”这两个字,它会像绳索一样一直捆绑着收信人。
比如此刻的我,还在想象着有一天你还会回来,还会来到我的身边。
我也因此无法释然,无法放手,像个陀螺在你走后原地打转,不曾停过。是不是很厉害?
如果你知道了,真想你能对我的傻,笑上半天。
有天晚上,我给学生放电影《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
全程我都没有像平常那样站在讲台上,而是站在教室后排,并且背对屏幕。
之所以这样,是怕想到你。
黑暗中,过去朝朝暮暮如电光火石扑来,而我无处可躲。
以前跟你在学校电影院看过这部片子,出来时,你模仿紫霞的口吻,笑着对我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天他会驾着七色祥云来娶我。”
那天晚风轻轻吹来,我突然有了自己想要的未来,成为一个“盖世英雄”。
此后我认真努力做事,寻找机会改变现状,但兜兜转转仍然无法逃离平凡日常。
毕业后,从事的工作极其普通,整日安分守己,备课、上课、处理部门事务,像个物件被推向流水线,并反复进行同样的工序,没法呼风唤雨,无法改变世界。
我成了庸庸碌碌社会中的一个平凡人。
“那你就好好等着我成为英雄那天。”那天夜里我回你的这句话,现在想起,真像颗投进深海的石子。
我还能捡起吗?
青春的鹅绒幕降下,才知道人生是一一妥协、一一放弃的过程。
我们丧尽力气,停驻在漫长马拉松的中途,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像条狗。
世俗、现实就在这时趁虚而入,占领我们的国,逼着理想退位,狼狈逃亡,我们屈服了,我们投降了。
也确定了一件事情:你等的英雄不是我。
想到某一天我们终老也难能再见一面,我就瞬间像患了伤风般难受。
世上再无新鲜事可以触动我,我住在被时间凝固的琥珀内,你不来,我就出不去。
感谢我们路过彼此的世界,观看了各自的演出,很精彩的一出剧目,主题丰富:遗憾与悔恨,怀疑跟体谅,不舍和再见,贯穿始终的,却是爱。
说实话,我曾想过有天所有的障碍都已克服,我们走到人生尽头,并肩搀扶,自然白头,不用靠场雪落。
可惜了,现在只能把这些想象放在这里。
后来人如果看到了,真想让年轻的他们代替我们笑,代替我们走,代替我做完一场英雄的梦。
你是美人,是江湖,是滚滚的红尘,也是我想舍下刀剑、披起蓑衣的四季山林。
想在我们曾活过的地方再想一遍你,看傍晚雨停夕阳又斜。
在被洗过的黄昏里,水滴从柠檬树上淌下,落到你的鼻尖,滑向时间的深处。
云烟穿过了人间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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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潘云贵 90后,青年作家,大学教师。新浪微博:@潘云贵;微信公众号:潘云贵(ID:pyungui)
本文选自2018年新书《清风烈酒后,愿你终能懂自己》,全国均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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