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一个城市中产家庭的分崩离析

2024-08-10 11:58:46

长篇小说《盛宴》是老舍文学奖得主程青连续多年城市生活经验和情感的心理之作,从与主角夫妻黎先生、黎太太同住在高档社区的叙述人视角,讲述了一个殷实而光鲜的中产家庭解体的过程。

在近日的“没有物质烦恼的爱情就会坚不可摧吗?——《盛宴》直播分享会”上,本书作者程青与文学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以及《当代》杂志副主编石一枫,与读者分享了创作心得与阅读体验,通过两性视角查探了“城市新中产”群体爱情、婚姻、家庭的失序与博弈。

张莉说,《盛宴》里这段婚姻生活起初确实是天衣无缝的:“我觉得是我们所想象的、电视里面也经常展现的那种在北京的中产阶层生活,根本不用考虑朝南朝北,全部是大玻璃房子。还有花园,约朋友见面都是在外面摆一个桌子。”这种完美让作为职业读者的自己在阅读过程中感到隐隐不安:“很想知道这两个人的命运。你知道肯定会出事,但是怎么出事、在哪儿出事,这是一个考验。”

程青曾经写过,恋爱就像一张考卷,而婚姻就是考卷后面的附加题,远不是每个人都能答得漂亮。那么像《盛宴》里这样有丰厚物质基础打底的爱情,能在婚姻+中年的双重考验下获得恒久吗?答案是不一定,经济基础无法保证爱情的必然。张莉援引《伤逝》里子君与涓生爱情的消亡来呼应《盛宴》——爱情跟年龄、阅历、激情,包括荷尔蒙都有关系。这些无形又微妙的东西才是真正能左右爱情的存在。

因此,《盛宴》里这对夫妻婚后都爱上了更年轻的对象也就不难理解了,他们向往充沛的荷尔蒙代表的那种饱满的生命状态。张莉认为,程青笔下的男女爱情有意思的一点,正是乐于描写这种“毛细血管里的”幽微心理,不避讳在别人眼里很灰暗的部分,反而展现得敞亮。爱情就是复杂的、微妙的、精神性的。同时,她笔下主人公在意的并非孩子升学、柴米油盐这种生活的具体问题,而是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小说最后,得知黎先生出轨之事的黎太太选择结束十年的婚姻,离开这个家庭。然而包括她丈夫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理解这个决定。“她不再愿意在金丝笼里面当一个幸福的小鸟。所有人都有可能从看起来非常完美幸福的婚姻里面逃脱出来,寻找另外一个东西,我觉得她是用这种方式确认自我。”张莉说。

石一枫在解读黎太太这个选择时提到了安娜·卡列尼娜。同样是撕破过去的婚姻生活,安娜的动机在于自己的个性与贵族阶层的潜规则无法相容,而黎太太是在害怕个人的“历史终结”。一个早早坐拥金钱和地位的家庭也就意味着没有了大多数夫妻过日子的奔头。石一枫说:“福山说的历史终结是世界不再有矛盾,世界进入完美、和谐、富足的状态。但是对于个人,历史终结是很恐怖的,你的生活再也没有任何变化和发展的可能了。”

程青认可了这个哲学层面的解读,同时表示自己在写的时候有一个更直观、更单纯的逻辑。黎太太是一个纯真之人,受母亲的教育,把婚姻视作最重要的人生目标。因为得天独厚的条件,她被身边的人们呵护和照顾,婚姻和生育也非常顺利,因此她始终保有对爱情的美好认知。也是因为这份单纯,丈夫出轨才会猝然击溃了她,使她开始接受转变。

张莉特别强调了黎太太重视情感的纯粹,一旦失去了情感的联结,她不会委曲求全,为物质生活选择妥协。而这样的立场只有女性作家才能真正刻画和理解,因为它根植于女性共通的情感体验。黎太太在离婚之前一直是被保护的“女儿”角色,当她离开家庭的怀抱走出去,就是从一个真空的,已经被提纯的关系中走进了复杂的社会,成长为一个女人。两种生活间的断裂无疑是艰辛的,但如何克服困难也是这个女性最有光泽、最有戏剧感的地方。

石一枫提出,《盛宴》属于婚姻小说。现在的婚姻小说里,男女情感不再是一个重要前提。现在的婚姻小说是种种因素的结合,比如财产、地位、舆论、教养、繁殖等等。

《盛宴》黎太太:现代女性背负了比传统女性更多的期待

在婚姻小说里面,男女地位不平等,并且在女性已经对婚姻制度中可能遭遇的一切有所认知的今天也没有改善。程青表示,现代女性背负的要求其实比传统女性还要更多。

《盛宴》当中,黎太太也是从全职主妇的身份脱离回归社会,这也引出了在场嘉宾对家庭内部劳动价值的探讨。

张莉认为,这里牵扯到社会对女性的自我价值的理解。家庭内部劳动是非常复杂的劳动,也应该用经济利润来衡量。社会对家庭劳动没有给予公平的对待,对家庭主妇的理解存在问题。这也是造成现在很多女性生活“拧巴”的原因。今天的女性解放,不单靠女性自己的觉醒,还要靠社会对女性价值的多元化评价,应该以能力而非性别来决定谁是家庭内部劳动的承担者。

《盛宴》除了讲物质与爱情,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本书把笔触放在一线城市的中产人群,以高级社区沁芳园为舞台,辐射当代中产家庭群落的心理人生,在这里作家、教授、医生、金融与互联网高官、商人等各界精英都渐次出场,包括黎太太也是名校海归。

张莉将《盛宴》展现出来的生活称为一个固化阶层的生活:“你读到第一页就会知道他们吃的、穿的,整个品位已经形成了。我读的时候还蛮好奇他们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现在电视剧里面有很多中产阶层女性的焦虑,但那个焦虑不一定是真实的焦虑,有可能是有着三万块钱的人想象十万块钱人的焦虑,或者说让他们受那个罪,实际又未必是这样。反过来讲,《盛宴》很诚实也很切实地写了这个阶层里面人物内心的百孔千疮,但这个是看不见的,需要作家非常仔细地去体察。”

石一枫提出,《盛宴》可以被归类为社区文学。在英语系小说里面社区文学非常普遍,给出一个社区的同时,人物身份,职业身份,包括气氛就已经被规定了。比如《革命之路》,对这个地名的描述就让读者知道这是一个美国不大的城市的典型中产阶级白人聚居区。但中国以前没有类似的社区小说,因为中国历来是贫富混居的生活方式,很难形成一个地方只有一个阶层的社群的概念。即便是《阿Q正传》里一个小小的未庄,各个阶层都是齐全的。老舍的小说也同样,一个胡同里,大杂院的隔壁就可能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大四合院。

“但现在我们的小区,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能够形成这样的社群。这个社群的面貌就是由小区的房价决定的。”石一枫说,“它是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所形成的社区,某种意义上也是中国特有的。”在北京生活了数十年的程青,对于城市生活的观察一向敏锐,《盛宴》也不例外,准确把握住了这个时代的气息,而这个气息“恰恰就是当下大城市小区里边的生活。”通过一个小区,就可以聚齐一个阶层。张莉认同这种社群的说法,但也提到,北京同时还有回龙观、天通苑这样各个阶层鱼龙混杂的大型小区。“这也是一个新的北京,新的北京人的一种情感生活方式。”

程青说,写现在小区里发生的故事,已经和文学书里读到的西方世界相差无几,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带来的快速发展导致的,人们的心理、情感状态、生活模式在源源不断地改变。在千万级的城市里面,情感生活自然跟在小县城里不同。正是因此,一些隐蔽的生活也只能以大城市为蓝本上演。

石一枫评价程青的创作是从感性出发的,与其他先用理性架构的作家不同,她乐于先展现具体的人群及其生活情境,随后才加以提炼。程青也说,自己偏好的不是大起大落的冲突情节,也不是卡尔维诺那样与实际生活维持一定距离的小说,而是去模拟一个很像、很聚焦的生活。就比如《金瓶梅》《红楼梦》这样的传统小说,吃、喝、玩、情爱、结婚、生老病死等元素都有。程青以自己的在场经验,像刺绣一样费时费力地制作出小说里的城市中产生活细节。这不只考验技术,还考验写作者的心力是否足够坚持完成这一类型的小说。

最后关于如何敲定《盛宴》这个名字,程青分享,原因之一是致敬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书里写在黎太太离家出走之后,黎先生在纽约大学的同学想去表达安慰,两个人开车去新疆自驾游,就是致敬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去巴黎的一段特别传奇的旅行。原因之二,则是那句老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无论遇到了什么,作何选择,随着时间都会湮灭。程青认为这是“生命的大悲”。也是因此,大家才会在看清生活的本质后继续爱着生活,更加珍惜现在所拥有、所感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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