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茄鲞:这道菜未必做的出来,为什么写的那么详细?

2024-08-07 11:53:49

《红楼梦》囊括大千世界斑斓景色,梦中万物有光辉,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笔者只好随作者写法,借村野老妪之眼,观望这大观世界。

刘姥姥进大观园,可谓来得正是时候,她这一遭躬逢胜饯,亲尝了大观园的盛宴,也让读者大开眼界。其中最为人所乐道的,莫过于那道用“十来只鸡”作配的茄子界王者“茄鲞[XIǍNG]”了。

一、“鲞”字之所从来

要说这茄鲞,必先从“鲞”字说起。鲞字,《集韵》上注作“干鱼腊也”,也就是我们今天常见的晒鱼干。而关于鲞的由来,《吴中记》里有一段有趣的记载:

话说春秋时代,在吴国有位吃货国王,叫吴王僚。刺客专诸相准了他的脾胃,专门为他炮制了一道“鱼肠剑”。热腾腾的烤鱼腹内藏着冷森森的白刃,这可怜的吴王僚,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专诸一击毙命,呜呼哀哉了。

那位派遣专诸刺杀吴王僚的公子光,后来成为了吴王阖闾。这个人也是个吃货。有一次,他带兵入海,遇到风浪,船不能行,他便向大海祷拜。这时候,金色的鱼群游了过来,吴军便捕鱼为粮。回朝之后,吴王阖闾对海中吃过的鱼念念不忘。主管人员来报:“那些鱼都晒干了。”吴王便命烹来吃。吃过之后吴王感觉这鱼的味道更加鲜美了,因此便在“美”字下写了一个“鱼”。这就是“鲞”字诞生的传说。

贾母笑道:“你把茄鯗搛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鯗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

刘姥姥品尝过后,却不信这是茄子:

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搛了些放入刘姥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

这时候凤姐就表演了她的“凡尔赛”,你看她说什么呢:

我们且看这茄子是怎么做的:

“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了。”

大家族的做菜阵仗可吓着那位乡下姥姥了:

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周汝昌先生在《红楼饮食馔谈》一文中,从茄鲞一菜联想到康熙皇帝赏赐臣下的御膳豆腐。袁枚的《随园食单》对这道菜有这样的记载:

用嫩片切粉碎,加香蕈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鸡屑、火腿屑,同入浓鸡汁中,炒滚起锅。用腐脑亦可。用瓢不用箸。孟亭太守云:“此圣祖赐徐健庵尚书方也。尚书取方时,御膳房费一千两。”太守之祖楼村先生为尚书门生,故得之。

由此可见,这道御膳豆腐的做法与茄鲞如出一撤,所以周先生说“康熙那豆腐怎么做法,内务府的曹家人氏肯定是明白的”,曹雪芹写茄鲞,很可能是受到了御膳豆腐的启发。

从制作方法上,茄鲞体现出中国烹饪的独特性。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曾总结出中国烹饪有别于欧洲菜式的两个重要原则,其中第二个原则,便是滋味的调和。中国的全部烹调艺术即依仗调和的手法。虽中国人也认为有许多东西,像鱼,应该在它本身的原汤里烹煮,大体上他们把各种滋味混合,远甚于西式烹调。例如白菜必须与鸡或肉类共烹才有好的滋味,那时鸡肉的滋味渗入白菜,白菜的滋味渗入鸡肉,从此调和原则引申,可以制造出无限的精美混合法。

从审美方面看,《红楼梦》中的菜肴,有其独特的气度和风范,展现出贵族特有的审美。周汝昌在《红楼饮食馔谈》说道:“真会将讲菜的,只是在普通的常品显示心思智慧、手段技巧。”又指出《红楼梦》的“烹饪美学”“别致、考究,并且不俗,没有‘肠肥脑满’气味。”

其一,备写诸景,得配大观。元妃省亲一回,题名大观园时写道:“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大观园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若认为大观园是一片只有清风雅月的“天堂”,那便是管窥蠡测。宝玉、黛玉等公子小姐们要生活,自然就离不开食色,只不过这样外人所以为罕见的荣华富贵,在他们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食色一类俗事于“目无下尘”的他们也是不足挂齿。因此这样的人间烟火,非要借刘姥姥之眼观之,方为妥当。曹雪芹费煞苦心,邀刘姥姥入园一游,其目的之一便是铺展贵族生活的百态,以应“大观”之名。

其二,备写荣华,以兆衰败。刘姥姥一进大观园,目中所见,可谓荣华之至,喜乐之至,此为元春封妃之后,贾家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初春光景。然而“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一朝势败,必为另一番光景。从第十九回脂批言“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意思是说,在《红楼梦》失落的后四十回中,贾宝玉一度出走,因贫贱之故,只能在寒冷的冬天食酸齑充饥。这里的“酸齑”与茄鲞一样,都是一种腌制的陈菜。所不同的是,茄鲞至尊贵,需要用十几只鸡来配。而酸齑至贱,正如韩愈在《送穷文》里说“太学四年,朝齑暮盐”,酸齑代表贫穷清苦的生活。这种盛衰的强烈对比,正应小说中《嘲顽石幻相》所言“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深化了小说的悲剧主题。

其三,真假互渗,亦假亦真。不少学者指出,茄鲞一菜纯属虚构,如俞平伯先生,“它说的菜事实上既没法做”,“更别提好吃了”。周汝昌先生也认为,凤姐之言不可太当真。小说本就是虚构的艺术,就如“冷香丸”,也并不是真的药方,不过是作者服务于艺术的需要而创造的意象。我们把握住小说的虚构性质,才能不至于执迷,以此领悟曹公“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审美追求。

借“茄鲞”一味,可窥《红楼》大观。茄鲞之美不仅在于它自身,而在于它为大观园添上了人间烟火,丰富了小说世界,使得整部小说真正包容百味,关照宇宙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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