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蔡东、王威廉——三位广东作家的小说漫谈

2024-02-15 10:38:29

虽然从年龄结构上讲,南翔、蔡东、王威廉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老中青结合”,但他们确乎是广东省乃至大湾区现今的作家结构地图的优秀代表,尤以其中短篇小说的写作最具影响力,因为这里的生活节奏更快,生活的状况也更像是万花筒,所以出现中短篇小说的丰收景象是毫不奇怪的。他们像三颗明亮的星,镶嵌在南国的天空。

南翔已渐成当代短篇小说的大家。我曾为他的小说集《绿皮车》写过短评,我印象中,他将当代的历史、现实,各种敏感的伦理问题、社会问题、底层生存问题、人的精神世界的问题汇于一炉,用了极具有现实感,同时又颇具有寓言意味的笔法,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擅长处理现实”的能力,是一个作家最可贵的品质。并非有太多作家有这样的能力,大部分的人,喜欢堆砌现实的材料与现象,而艺术处理的完成度却很低,不过是在重复别人的处理罢了。

之前南翔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有很多。《老桂家的鱼》写了大时代困顿的渔家生活;《抄家》展示了抄老师家的无知的红卫兵们与精通音乐、艺术、历史、人文、军事等等知识的谦卑的老师之间构成的鲜明对照;《1978年发现的借条》写了一张革命年代被征用了粮食的借条,持有者始终没有得到归还;《无法告别的父亲》说的是一个身份复杂的老人,在病入膏肓之时讲述历史……还有最有名的《绿皮车》,通过一个即将退休的普通铁路职工的视角、他的最后一次值班,观看着这即将被历史淘汰的绿皮火车,回忆他的半生职业生涯,生发出历史变迁的百感交集。这些都从不同侧面,触及了当代历史与现实中的敏感问题,其中还有多篇可谓上升到了历史质疑与哲学追问的层面。

所以某种意义上,南翔是既具有现实自觉,同时又具有先锋精神或寓言意识的小说家。我原先为他写的一篇文章的题目就叫作《在现实与寓言之间》。

《伯爵猫》作为南翔近作中一篇影响较大的作品,也可以说承续了他之前的写作,但更凸显了现实感与忧患意味。一家书店倒闭之前,店主举办了一个仪式,将众多“铁粉”读者召集起来,举办了最后一次聚会。这仿佛是一个寓言,它让人心里充满了酸楚。在现实的经济与营商环境中,一家勉力经营了16年的书店就这样关门歇业了,不免令人悲从中来。这些出现在书店中的人们大约也都是小人物,但他们是我们这个民族、这个时代真正的读书人,也是真正的精神的主体。他们很卑微,但也很真诚,他们支撑着百业,支撑着生活、伦理、契约、友谊、爱情,他们是可歌可泣的,值得尊敬和礼赞的。对照他们,我再回看我们的文化界知识界,我甚至感到叶公好龙者的羞赧和汗颜。

《伯爵猫》讲述的是一曲精神意义上的挽歌。这些小人物倚靠一家书店,共同营造了一小块精神的家园。从店主娟姐姐到店员阿芳,到那个略显粗俗的电工,还有那些在这里分享他们的读者经历和人生故事的人们,陆工、律师,那些有名字和无名字的人们,他们并没有惊天动地的经历,也没有出离世俗的太高境界,但他们都值得我们对照,像许多面灵魂的镜子。

小说的笔法是南翔一贯的:看似朴素实则精细,落笔于现象,求意于内里,透过小场景,看见大时代。他书写了作为寓言的现实,也可以说,在现实中发现了寓意。同时,他的温暖中又有着坚硬的内核,悲悯中也洋溢着批判的力量。

南翔在短篇小说领域的多年耕耘,可谓不急不躁,不计功利得失,是值得我们致敬的。

王威廉的《你的目光》

王威廉是新一代作家中非常诗意,同时又非常有现实感的一位。

这里主要谈一谈他的中篇小说《你的目光》。这是一个内容绵密、容量颇大的小说,事关现实中青年人的创业、爱情、人际交往、家庭伦理等,再往小处说,还涉及眼镜设计艺术以及诗歌等等。“眼镜”涉及看世界和观照人的方式,这就把小说寓意化了。人物其实主要是两个,眼镜店店员“我”与专业眼镜设计师阿姿。两个人偶然相遇之后,经历了一个美好而漫长、幸福而波折的爱情故事。两个人物分别出自两个普通的有遗憾甚至有残缺的家庭,尤其是阿姿,母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哥哥因斗殴入狱,父亲悔恨而致病,母亲在阿姿带其外出散步时偶然落水而死。这一悲剧事件导致阿姿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总之,都差一点彻底葬送了他们的爱情。但最终在“我”的精心呵护下,阿姿终于战胜了病痛,有情人终成眷属。

日常生活的凡庸与艰辛、普通人生活的挣扎与奋斗,这是小说中最多的场景与细节。王威廉努力还原日常生活的本来样子,在凡庸中完成了这个砥砺人性、温暖人心的故事。令人感慨不已。还有,如何建立人格的自尊,如何获得爱和信任,这是小说的现实性与生存关怀中的一个重要命题。小说中的“我”本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虽然爱着诗,有一点才华,但因为生活的迷茫,缺少奋斗目标,其实过得浑浑噩噩。只是在遇到了懂“设计艺术”的阿姿之后才仿佛被唤醒了,有了爱,才有了生活的动力,有了责任与担当。之后才逐渐获得了人格上的成长,由一个沉湎网络游戏的胖子变成了一个充满诗意和格调的真男人。

“由生活中的随波逐流者,变成了新生活的观察者,和生命蓝图的设计者”,这仿佛是一个充满寓意的主题逻辑。这是很高明的一个设计,也可以说是从人物关系中的发现。

从上述的意义上说,我以为,这是当下写作的一种微妙的价值转向。威廉是用作品在参与某种新的文学理念的构建与想象。这种新的文学理念可称之为是一种比较沉浸和内在的“新现实主义”写作。或许这也是1980年代以来逐渐走弱,但又还一直存在的“现实主义”的一种延续。前文所谈到的南翔的《伯爵猫》也是同样情况,不久前我谈到的广东的杨克和卢卫平两位诗人的写作也庶几近之。这里我想强调的是,如今的现实主义写作显得更加内在和深沉,很少流于表面文章,而充满了生活表象下的哲学思索与伦理求问。

还有笔法的问题。这篇小说写得十分绵密,绵密得略有些冗余、密不透风,有些地方显得有些沉闷了。但是叙述两个家庭各自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也给两个主要人物的性格与生活做了必要的铺垫。同时,这也反过来增加了小说的“浮世绘”意味。

总体上,我很喜欢王威廉的近作中所表现出的沉稳和大气,这给他本有的诗意与灵气增加了更多的底气。

蔡东作为“80后”中有较大影响的作家,一向以很强的现实感、精细的人物刻画、成熟的小说笔法而著称。作为一个山东人,她身上可能承袭了更多传统文化的负荷,而长期生活于深圳这样的南方移民城市,生活本身的异质性的磨砺则给了她更多敏感。所以对于普通人的生存境遇与心理情态,她的感受就特别精细和强烈,对于她笔下的人生故事的伦理思考也就特别沉浸和深入,对人物情感世界的表现也会特别敏锐和丰富。

蔡东已然有许多短篇小说的名篇,像《伶仃》《往生》《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布衣之诗》《她》等等,这些作品或者写人物的情感创伤,或者写日常的柴米油盐,都深入到生活现场的细节与人物心灵的精神末梢,她所有对于人物的观察与剖析都是如此哀而不伤、藏而不露,冷静中透着悲悯,旁观中显现出纤毫毕现的理解。

这里只能简单提到他的短篇新作《月光下》。孟繁华教授的评论中说她“走到了人性的深处”,我深以为然。这篇小说将小姨与外甥“我”之间的交往作为历史的一个影像,在时间与空间的大幅挪移中写出了今与昔、故乡与深圳,以及这一处境的变化所催生的主人公的心理变化。她非常强烈地暗示和明示着我们,“这就是深圳”,就是人的成长与变化、记忆与遗忘。即便是在亲人之间,也会发生着情感的戏剧性变化。

在这个充满世俗意味的亲情故事里,蔡东看似淡然而漫不经心,实则精描细摹,暗藏了哲学式的分析与观照,写出了人性中易有的自私与淡漠、虚荣与卑贱。当然,她也满怀深情地写出了童年的纯真与朴素、成长中的丢失与找回。

这篇小说的戏剧性逻辑也许没有那么强,但作者在处理人物的时候设置了漫长的生活作为根基,将散碎的记忆埋设于小说的主线两侧,随后又始终坚持在心理的微妙变化中来塑造人物,所以最终显得十分精致而复杂。加之,蔡东小说的语言与节奏一直都掌握得非常从容优雅、适度而得体,所以称得上是短篇小说中的妙品。

南翔的短篇小说《伯爵猫》发表之后,为《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多家报刊转载,上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同名小说集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可以说评价都比较高。南翔的小说我读得比较多,像早期的《绿皮车》《老桂家的鱼》《回乡》,还有《北京文学》刊发的《果蝠》都读过,他无疑是一个写短篇小说的高手。短篇小说实际上跟诗歌非常相近,它不像长篇,一个长篇的构思可以写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对于短篇小说,一个好的艺术构想、一个精致的创作,可能一周、十天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有下一个,但是下一个什么时候能够完成,形成另外一个创新与审美的东西,是很难说的。因此,短篇小说是很有难度的,并不一定说篇幅长就难写,短就好写。短篇小说要求对艺术有敏锐的感觉。所以,我特别尊重短篇小说这样一种文体。

南翔的短篇小说写得很特别,《伯爵猫》这个万余字的短篇一上来就给人一种南国城市黄昏的感觉。对南国城市,我认为它白天是一回事,黄昏是一回事,夜晚又是一回事。南方的黄昏是最热闹的。黄昏是一天中的一个临界点,它既不像白天那么嘈杂,也不像夜晚那么热闹。在南方,深圳人或广州人这个时候要准备做什么呢?肯定与北方不一样。《伯爵猫》一上来是一个有点吊儿郎当的电工出场,他是为这个书店的最后一次活动修理店招。都要关店歇业了,灯坏了就坏了,为什么还要去修理呢?这是一个非常生动的细节,这个细节体现了南方人、深圳人的敬业精神。

一个叫伯爵猫的书店要歇业了,小说通过集中书写了这个书店歇业前颇具仪式感的一次聚会,把南方生活的多重场景带出来了,特别有南方温润的生活气息。《伯爵猫》当然不是所谓重大题材,不是某种英雄传奇。英雄传奇类的主题面临的都是紧急状态,处理的都是重大事情,必须要有一个英雄出面才能扭转乾坤。《伯爵猫》不是,它在南方生活中找到了一个非常小的切口,即一家非常小只能容纳20来个人的小书店歇业前遗憾而又温馨的一幕。这里不需要英雄与传奇,不需要大开大合,如同一首歌结尾的部分,余音袅袅,慢慢淡出与消失。这样的故事和场景是难写的,怎样写才有艺术性呢?不像传奇,传奇好写,通过传奇故事,英雄出场,在紧急关头化险为夷,小说就可以结尾了。

那么,作为一种日常生活里细小的事件要构建小说,使它成为一个艺术品,不创建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而使之成为艺术是很难的,既对作者的想象力提出了非常严峻的挑战,同时也对读者阅读的过程提出了挑战。在这里,你不可能获得某种传奇式的刺激,吸引读者的是细腻而丰富的生活本身。

通过这么一个夜晚、一群读者和他们的忆旧带出故事,《伯爵猫》的氛围酝酿得很足,非常精致。这里面有女主角娟姐姐的回忆,她的演说、她的叙述,带出了主人公的过往,包括她为何要办这样一个吃力不挣钱的书店,而且一办就是16年;又通过书店的铁粉老刀、陆工的回忆,将曾经来书店分享过新书的作者、诗人以及电影导演带出来了,立体地呈现了一个书店的形象,让人惆怅不已的同时,又感到爱意缠绵。

我觉得把日常生活的细节变成故事,并且把这个故事升华为艺术,这是当代中国文学创作的一个难点,迄今仍是一个难题,南翔在这个领域里艰难地探索和跋涉达40年之久,非常值得敬佩。对中国文学而言,自20世纪至今的100多年以来,如何把个人的经验和日常生活变成艺术主题,这需要几代作家坚韧不拔的努力。南翔长期以来对这样一个题材的探索确实值得我们注意。他通过一个短篇小说,把生活琐事背后的那种理想主义色彩传递得非常好,一个小书店的寄寓超越了物质生活,令很多精神指向隐藏其间。

蔡东是一位颇具想象力、理解力、表现力和社会情怀的作家,也是时代变局和现实生活的观察者、思想者。她能较好地与历史和现实、居住地和故乡建立一种关系,使她能把自我的生命展望建立在她所移居的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深圳中,建立在新旧文明冲突和想象的探索中,建立在个体的有质感的人物和细节之上,并不断突破自己的艺术边界,颇具叙事策略和审美个性。

作为一位内心有爱有光的知性女性,蔡东写了一系列深圳新移民生存与精神创伤的作品,如小说集《木兰辞》《星辰书》等,形象地表现这个供初来乍到者做梦的地方:深圳的疲惫、希望和活力。她以细小而尖利的悲剧承载人们关于现代性和未来的想象,反省它摧枯拉朽的商业力量,尤其追问家庭内部的灵魂依托、心灵希求与自我反省。近几年,蔡东则更多地思考女性情感与命运,她以一系列作品记录这个时代女性精神、女性气质的变迁,不懈地关注当下的女性生活和女性生存,思考女性在大时代大变局中、在困惑的心霾环境中、在人类与城市现实的自我较量中,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尤其是面对生活的创伤,女性如何自我疗愈与自我救赎。

当然,这源于蔡东对日常生活的热爱及其处理精神与俗世的平衡能力。她把所见所闻所感当成一粒粒金粉,包括日常心灵的每一次悸动、书斋阅读的每一缕思绪、油盐柴米的每一个细节。蔡东以心性才情聚拢这种微尘,熔合成金,锤炼出自己的“金玫瑰”。而铸炼的过程,便是关于寻找自我,关于奇遇和秘密,关于救赎与重生的过程。她从短篇小说《往生》《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到《伶仃》《她》,再到《月光下》《日光照亮北斗》,生动书写了现代女性的挣扎人生,即从挣扎到人性的瞬间裂变,再到自我救赎与生命重生,深刻阐释了女性的自我和解与相互和解,及其寻找光和爱的几个人生境地。

《往生》呈现老年妇女康莲的日常“挣扎”。康莲患有心脏病,却要长年累月照顾80多岁患老年痴呆症的老公公,在日复一日的劳瘁中透支了身心,及至精神一步步接近“涅槃”。它相似于颇具哲学意味和寓言性的小说《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女主周素格照料失智丈夫的日常,周素格与《往生》的康莲一样,也在绝望中希望丈夫如猫一跃,“了断他”大家解脱,人性裂变的瞬间黑暗袭人。所幸,作者却在杳无人迹处找回爱与光,重新找到自我救赎与自我和解之路。

而到了《伶仃》,这种寻找生路有了外援,小说以极端的方式写了丈夫出走后卫巧蓉的“伶仃”况味。蔡东明白女性的命运太荒凉了,男主说想一个人过,可以不管不顾;女主不仅很难做到,还非得自己寻找无端的真相,疼痛到令人寒心。当一切大白,卫巧蓉与生活和解了,山峦连绵、白云飘过,万事万物都没有改变,但对卫巧蓉来说“身边的黑暗变轻了”。与生活和解是蔡东赋予《伶仃》的一缕阳光。小说《她》比《伶仃》还深邃压抑,但更为坚韧与智慧,因为女主文汝静从来没有丢弃梦想与尊严。《她》中的文汝静心中一直有着光和爱,表面上为了家庭暂时放下精神自我,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但结尾我们看到镜子里的“她”的个人世界是沉静优雅、坚忍高贵的,“她”做了自己的神。小说寻找“她”的过程就是发现人的尊严与生活诗意的过程。还值得一提的是,“她”文汝静,从未正面出场而又无时不在,极大地凸显了蔡东的叙述力量。因此,这种种女性人生困局的纠结、人性深处的幽明,在蔡东有血肉有痛感有艺术的笔下,表现得既充满人间烟火,又惊心动魄,更充满诗性,直抵生之意义,颇具艺术张力。

充满人生苍凉况味的新小说《月光下》则是在人性深处表现了小姨晓茹多年后对精神创伤的自愈,与外甥女刘亚与社会现实的相互和解与自我和解。这种因叛逆而遭遇生活创伤、家庭离散的故事,我们分明生活在其中。上世纪大多数人家儿女成群,头尾的兄弟姐妹相差十几二十岁是常态,大多人家老小又往往长得最好看,是小辈们的偶像、亦师亦友的启蒙者,而且近朱近墨的。在此刘亚与李晓茹亦然,早年两人的生活相粘,便是我们所有人成长的缩影:“我和她年龄相差十几岁,辈分上她高我一辈,我们却亲密得更像姐妹”。

为此,刘亚见证了小姨的青春期叛逆、对待婚姻的幼稚及其梦想与家庭与社会现实冲突得头破血流并销声匿迹。到了小姨当年人生阶段的“当下”,刘亚已经历二十几茬的春夏秋冬,终于有了面对失联小姨的勇气:“这一刻,我辨认出胸口突然涌上来的热流是什么,是庆幸,庆幸在我能理解更复杂的人世时,还有机会跟她相见。”这份时代的记忆与沧海桑田般的人间情感,不仅是刘亚的,也是我们的。疼痛不期而至,同情之理解油然而生。“她问,现在爱吃什么,我说,你做的都好吃。”这何止日常对话?分明是失散亲人重聚的千言万语。瞬间,傍晚母系的月亮不仅慰藉着这对失而复得的曾经闺蜜,也映照出女性成长的万万重。

相形之下,新作《日光照亮北斗》可谓在卑微中抵达人生澄明之境。作品以深圳科技园女程序员赵佳心理时空的阳光,照亮现实生活的逼仄溽热与潮湿阴暗。故事把转型期深圳打工群体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呈现了出来,而其中赵佳、徐璐呈现的万物向阳而生的生命活力在作者沉静节制的叙述下有着不可遏制的热流和隐忍力量,如对阳光的渴望与追寻、亲情的远近、女性的友谊、梦境的隐喻、南方独特的人文地理、许多不闲的闲笔,生动精细、美妙丰富,赋予了作品无限的诗意和艺术张力。

“两性冲突”归根结底属于伦理冲突,“当伦理秩序赋予个体的伦理身份具有被压迫性或被歧视性,人们应该如何做出伦理选择?”卫巧蓉没有勇气反抗伦理秩序的不公,只能靠女儿帮助,康莲、文汝静、晓茹和刘亚、赵佳和徐璐们则是在社会与人性的大熔炉锻造下超越这种伦理身份,不再难为自己而获得与生活的阶段性和解。但女性的梦想永远在路上。毕竟,女性解放和个性独立是以两性互相妥协、互相融合为底色的。

在此意义上,蔡东较好地平衡了书斋与人间烟火,以良好的文学修养、敏锐的直感心性、深刻的生活体验以及对生活的还原能力和艺术表现力,创造出一个个结构紧凑精致的文本、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盎然诗意的智性情思。可以说,蔡东的女性书写为当下女性文学贡献了新的美学形态。她深入人到中年近乎无解的家庭困境,对中老年女性的开掘已到灵魂深处,所幸与疼痛同在的是,作品呈现了在生活中挣扎的女性都梦想能和所爱的人一起站在同一高度,仰望同一片天空,然后各自成为更好的自己,哪怕难以抵达,也不难为自己而活出尊严。蔡东用作品把这个梦想一点一点向前推进。

王威廉从2018年开始将科幻元素纳入到自己的小说写作中。确实,科技是我们时代最为重要的主题之一,它是现实的组成部分,而不仅仅是从科幻文学史的进路所牵涉的亚文化。因此他晚近的小说很难说是那种作为文学史边缘类型文类的“科幻小说”,他既非技术流的“硬科幻”,也没有过多从政治与哲学角度进行的“软科幻”色彩,毋宁说他是在做一种从现实问题生发想象而产生的微型思辨文本。那些文本从“文学性”上来说也许并不很讲究,因为那本来就不是它们的侧重点所在;或许也谈不上太多的“思想性”,因为几乎没有涉及任何宏观政治经济学议题,而主要着眼于技术垄断及其造成的人的情感与精神方面的变化。他念兹在兹的话题是:如何面对野蛮现实,如何想象人文的未来。

王威廉体现出呼之欲出的综合性写作的野心,要将他此前作品中涉及的主题都囊括进来,以至于作为读者的我,第一反应这是一个“主题写作”。《你的目光》在两个城市边缘人的交往与爱情中,将深圳的发展史、潮汕地方文化、客家人的历史、对于世界观察方式的哲性思考等等都一股脑包裹在一起。尽管我并不认为它在既有的文学观念中取得了多大成就,但不妨碍它得到很多的关注,因为人们对于当代写作中遍布的一般悲欢离合故事、个体恩怨情仇、某种文化的符号化表述已经感到厌倦,对超越于此的“宏大叙事”充满了饥渴,而《你的目光》是以中篇的篇幅书写了一个长篇的内容,包含着各种可以阐释的维度,这让它在形式和修辞上不够成熟圆满,但恰在这种粗糙有时候有点生硬的表达之中显示出了创造性的生命力——生命力是最为难得的品质,构成了无法确知的未来的基础。

在《你的目光》中,王威廉试图在爱情故事的框架里综合此前作品的一系列主题:目光笼罩的景观社会、生命意义及其与经验和记忆的关系。主人公是开眼镜店和设计眼镜的小人物,随着情节的进展,“我”在设计不同眼镜的过程中,不断回溯历史和记忆,这似乎回到了柏拉图关于回忆的论说,回忆通过向过去的沉溺而达到对现在确证,成为建构此在的方式,可以说是人的生存方式本身,但是其背后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结于时间和时间感受问题。现代以来,如同阿伦特所说,“现在”似乎消失了,成为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东西。对“现在”的遗忘使得我们不得不或者回溯过去,或者展望未来,从而形成一种“未来已来”的错觉。如同我前面所说,其实未来可能从未到来,或者只是到来了其中的某种可能性,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现在,而《你的目光》将时间贯通起来,实现了柏格森意义上的生命的“绵延”。王威廉所说的“未来诗学”在这个意义上便成为寻找当下生命存在意义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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