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背后的人生哲理:洞悉一切真相,依然对人生抱有渴望

2024-02-13 11:52:32

“是书题名极多”(脂砚斋 凡例),除了广为人知的《红楼梦》外,其他众多书名中,《风月宝鉴》也赫然在列。

其实,文本亦如风月宝鉴,也有正反两面。第十二回,风月宝鉴第一次出现,是一面镜子,两面皆可照人。跛足道人说“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

对此,脂砚斋指出“此书表里皆有喻也。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因此,探究万千隐喻,就可以看到文本背面“甄士隐”了“菩萨之心”(脂批)的作者为陷于迷情幻海中的天下“迷人”所作的解脱良方,还有惊心动魄的金戈铁马,牵涉到朝廷。

但是,说不尽的红楼,文本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也可以“不必追究其隐寓”(第五回脂批),仅就文本的正面而言,作者全景式呈现一个百年家族盛衰兴亡的历程,阐明了“否极泰来,荣辱周而复始”的、非人力可保常的深刻的历史规律。

对人情世态栩栩如生的摹画,写出了人生无可回避的苦涩和炎凉冷暖,让读者品尝常人无法言说的真实的人生体验和人生况味;对人性心理细致入微的刻画,写出了人物心灵的颤动、令人参悟不透的心理和矛盾的感情世界;对人生透彻的领悟,写出了人生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挣扎,写出了耽溺痛苦的人生真相和希求解脱的共同向往以及智慧应对之道,就已经是一部不朽的杰作。

第七十一回,百十回文本已过了大半,宝玉和诸芳的那场青春盛宴,也已接近尾声,而青春的大观园,也进入了流散的倒计时,欢乐就像秋蝉,虽然还可以在秋日的暖阳下,强颜欢笑地作最后的演奏,但不久之后,蝉声只能成为夏日的回忆。

喜鸾和四姐儿就在这时登场,虽然截止到第八十回,她们也仅在该回亮相,但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文本中,她们也许会在“迷失无稿”部分发挥某种重要作用吧。但令人遗憾的是,由于脂批关于这方面的暗示为零,我们连探佚的机会也几乎不存在。

喜鸾和四姐儿只是贾府宗族中贫穷家庭里的女孩儿,跟着母亲参加贾母的八十大寿,最疼女孩子的老祖宗,因独见她与四姐儿在二十多个孙女儿中“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生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后又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顽两日再去。

能让终日身边环绕着像薛宝钗、史湘云、林妹妹、探春等这样出类拔萃女孩儿的老祖宗如此喜欢,她们也一定是美得不同凡响。

“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她们,还处在人生中最美好最单纯的阶段,还未像宝玉姊妹们已经经历了从少年到成年之间的过渡期所必须承受的痛苦蜕变,两人如同春日初开的花朵,鲜艳明媚,朝气蓬勃,在秋日大观园里,恣肆地绽放着,给凄云愁雾笼罩下的大观园,带来一抺希望的亮色。

那日,喜鸾和四姐儿因留在园子里玩儿,贾母担心“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贾府上上下下男女等人怠慢了这两个穷人家的女孩儿,特意嘱咐婆子 “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鸳鸯担心由婆子传达会让执行大打折扣,便亲自前往。

至晓翠堂,传达完之后,众人感叹老太太想得周到,只有鬼聪明的凤姐“还离脚踪儿不远”,鸳鸯则感慨,别说什么凤丫头,为人是难作的,凤丫头暗地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在背后有怨言也就罢了,如今偏疼探春,也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探春则感叹大家子的烦难,不如小家子寒素里不乏天伦温情。

宝玉劝探春不要总听那些俗话,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宝玉的话引起尤氏、李纨等反驳一一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

都说宝玉是个呆痴的,其实这是“从世人意中写也”(第五回脂批)。文本中,神瑛侍者、石头和贾宝玉是一体的,前身是神瑛侍者的贾宝玉,下凡时已是“无缘可去补苍天”的末世。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钗向宝玉介绍《点绛唇》中的《寄生草》,让宝玉称赞不已,引发黛玉的醋意,并借机讽刺“还没唱《山门》,就《妆疯》”,暗示装疯卖傻正是“举世无谈者”的贾宝玉通往情僧道路上的最后一站。

所谓的后人描写宝玉的词《西江月》中的“有时似傻如狂”句,也没有说真痴狂,因此,痴狂其实只是表象,正如第十九回回末总批所云,宝玉是“一个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甘心堕落。”

宝玉在天下望族荣国府里,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凤凰”,似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其实心底有很多的无奈。好花美丽不常开,好景迷人不常在,末世贾家“式微已盈睫矣”,虽然还有看似美好的夕阳晚景,但内部暗潮汹涌,光阴流转里,世事沧桑、人事变更的惆怅,像挥之不去的梦魇,其实从宝玉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比其他一般人更深刻地笼罩在他的生命历程里。

这不是一个属于他的时代,因此他只能“似傻如狂”,整日在脂粉队里混,是寄情于“情”,也是“始于情终于悟者”(第七十七回脂批),在情里感悟,也在情里成长。

他曾经最大的心愿也不过就是能和这些姐妹们在大观园里长相厮守,但他将渐渐明白流光容易把人抛,美好终归不能持久。

第二十八回,听完黛玉《葬花吟》,他悲伤感慨:“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于是,他降格以求,只希望能够和姐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最好是让女孩儿们的眼泪都埋葬了自己。但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语梨香院”,看到对他不咸不淡的龄官,却对贾蔷一往情深,自此深悟人生情缘,自有分定,“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他其实早就看穿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剧性结局。第七十回,“第三春”在黛玉的令人撕心裂肺的《桃花行》中拉开帷幕,而且已是暮春,下一回文本马上进入大观园“第三秋”。看过《桃花行》后,并不称赏,反而滴下泪来,脂批指出,玉兄的眼泪是不容易有的,他流泪,是因为他进一步看破了无可如何的结局无法逆转。

他也曾挣扎过,所以“喜聚不喜散”的他似乎一直在抗拒长大,极恶女儿出嫁,希望人生永远停留在青春绽放的这一刻,就像追日的夸父,徒劳无功地想去挽留住注定要西坠的太阳。

听完宝玉和尤氏、李纨等的对话,“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阁,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但是,李纨尤氏等经历过成人世界历练的和即将告别青春接受成人世界洗礼的,马上就都用残酷的现实,打破了她的年少纯真的幻梦一一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的?这话哄谁。”

青春的大观园,终将成为昨日的幻梦,这是宝黛钗湘一代人刻骨铭心的人生悲剧,宝玉只是青春大观园里少数几个更早也更深刻明白这一亘古不变的哲理之灵心慧性之人[注1];“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喜鸾,终有一天也将不得不告别青春,“识尽愁滋味”的她,想必也会像宝玉那样感慨万端。

其实,宝黛钗湘等所经历的和喜鸾、四姐儿即将要面对的是所有时代的人们必然要面对的宿命一一青春终将逝去,残酷的成人世界大门像黑洞一样将到了这个时间的所有人强吸进去,无可逃避,无路可退。

幸好每一代人还有青春的回忆,珍藏在各自的生命里,成为自己的心灵故乡,当青春不再、不得不在崎岖世道上带着满身伤痕独自漂泊之时,这些青春的回忆将温暖人们前行的道路。

当繁华亦如大观园的青春一样凋零之后,宝玉在历尽风月波澜之时,应该会在某一个凝神静思的瞬间,想起昨日青春欢畅时光时大观园如花的闺友们,想起一个女孩曾经温暖过他将逝的青春却没有兑现的纯真诺言,而那时候的喜鸾,大约也浪迹在天涯的某个角落,日夜奔波,她应该也会在某个夜深人静之时,想起那个秋日的夜晚、那一句随风而逝的诺言。

成长意味着青春不断流逝,也意味着成人世界越来越近,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抗拒得了成长。一代人的青春马上到站,又一代人的青春即将启程。在总是熙熙攘攘的古往今来的红尘古道上,总是上演着相似的悲欢离合,喜鸾和四姐儿,特别是喜鸾的横空出现,使《红楼梦》超越了特定的一个时代,写出了所有时代的人们必然要经历的深刻的悲伤与无奈。因此,小小的贾家,在天才文学魔术师的笔下,其实并不小,它映现的是所有的时代、所有的人生。

作者在不属于他的时代里,历尽沧桑,因此,他对世界、对人生是悲观的,有相当程度的虚无感。第二回,贾雨村言其与宁荣同宗,乃出自东汉贾复,也是暗示繁华如烟,青春如梦,一切都是幻,万般都是“贾”,周而“复”始。但是,如果就此认为作者就是绝望的,那将大错特错,因为这本来就是世界和人生的真相。

作者洞悉这一切真相,却依然对世界、对人生抱有热切的爱和憧憬,否则,世间也不会有这么一部凝聚他一生心血的伟大传奇。这部不朽巨著定格了他对世界、对人生深挚的爱,脂批指出,宝玉是作者的“自寓”,宝玉就是作者这种博爱的最重要载体。

如同夸父最后化作守望的邓林,在情里感悟、也在情里成长的宝玉,历尽风月波澜,最终也将达到作者心目中生命最高的境界,成为引领所有时代人们苦海慈航的不灭灯塔。

这是一个怎样的境界呢?宝玉有两个一一甄、贾宝玉,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应作黛玉看的贾宝玉,最终变成了“情不情”的情僧,情僧贾宝玉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万民,悲天悯人,就像在红楼幻境中时隐时现的、“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第三回脂批)的癞僧、跛道。应作宝钗看的甄宝玉,历尽磨难,最终将如宝钗一样,以出世之心入世,不为物羁,不为媚俗,而自成高格[注2]。

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成为那样超凡入圣的情僧,但在红尘的古道上,我们可以骑着命运的瘦马,带着作者留给我们的“薛宝钗”式的处世智慧,顶着人世间凛冽的西风,向着人生终极幸福的天涯进发,即使青春已然不再,即使鸦声再苍凉,即使落日再苍茫。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75《独特的“这一个”宝玉 2 宝玉一一世人“意”外之人 80《世俗之甄宝玉,政治之贾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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