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3 10:58:47
《红楼梦》第五回笼统的印象总仿佛是写幻境,其实开篇倒是概括性地写了宝黛钗。可是因为《红楼梦》是这样的家喻户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因此这段概括性的文字,读者总仿佛已经提前预习过了一般――是啊,黛玉的小性和目无下尘,宝玉的俯就,宝钗的随分从时,我们即便没看过这部书也早就都知道了。不是我们想要提前知道,而是从小剧透的来源实在太多。
于是,关于宝黛钗这段本来非常重要的文字,即便是初读,也完全没有初读的新鲜感,只剩下了理所当然与本来如此。
而实际上,这段概述却起到了相当重要的提点作用。此后三人的性情再详细写来时,才会有呼应感。说起来,《红楼梦》在写法上是经常如此的。
而此时的别处,即是初登场的宁国府。妙的是,这宁府恰恰也是前文冷子兴提点过的。又可见此等手法,作者运用得是何等样娴熟。
因提点过了,无需更费文介绍。因而宁府宴请,写得寻常自然。
说起来这回宁府家宴,倒是贾府第一场家宴呢,何以写得如此草草?仿佛只是为了引导出幻境一般。然而它另一番作用,却仍然是为后文的无数次家宴作出了最初的提点,因此也只需点到为止即可。
一直有人评论说,此回乃通篇之纲领,因为幻境中有许多对主要人物命运的暗示。
而因为同样的理由,又有研究者认为,这一回实际应该是基本人物塑造定型之后补写的。
如此,所谓纲领又更像是总结了?然而这也并不矛盾,试想,哪一位作者抛给你的文章纲领,不是他在自己心中的总结?
由秦可卿梦引宝玉入幻境,初看时真是有些诧异。为什么是秦可卿?侄儿媳妇与叔公可真是太尬了,连叔公去侄儿媳妇卧室,都有人说话,何况梦引?然而观后文,越发说不得了,不要说梦引,连梦交都有……还是那句话,为什么是秦可卿?
话说这秦可卿甫一出场,文中便说乃是贾母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人。如今是不较真了,可是当年却非常的奇怪,因为统共只这一个啊,哪里还有第二个?难道是近房中,无论府后的还是廊下的,都算在一起?然而整本书看下来,除了贾蓉之妻,也真是再没有写到过第二个重孙媳妇。
二来,有时候会想,如果当时宝玉是在挂着《燃藜图》的上房歇下了,那么,还会不会梦入幻境呢?想必是不会了吧,毕竟已然“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了,还需幻境作什么?
于是,上房仿佛是在做最后一次努力,因仍然不行,才只好有请警幻仙姑亲自出马了。
话说,秦可卿那屋子既像仙宫又如淫乐窝一般,真是一面“欲仙”,一面“欲死”,本身已仿佛在半真半幻之间。倘或在“燃藜图”那屋子,别说无梦了,便有梦,怕也只能梦到为宝玉所厌弃的学业与仕途。
不知是否因为“秦”谐音“情”,太虚幻境也是用了秦观的字。秦观字太虚,秦可卿屋里又挂着秦观写的对联,又都姓秦,是说“情可轻”与“情太虚”吗?《红楼梦》中的文字,其实是惯用此类似是而非的玄机的,这一回又尤其如此。
而其实对一般读者而言,所谓太虚幻境,从感觉上来说,真是有些“太虚”了!什么“孽海情天”的匾额,又是“风月情债”的诗,都无兴趣,乃至于“千红一哭”的茶,又是“万艳同悲”的酒,尽皆废话。这一回,所感兴趣者,无非十二钗的判词而已。
于是正副册的判词、十二钗的曲,都细细读来,便是那册页中的画,也细细揣摩一番。毕竟《红楼梦》如果当作谜语书来看,是可以大大提高它的可读性的。而这些所谓判词,便相当于谜语中的提示。试问,谁猜谜语不爱看提示呢?
更可赞者,这册文,还多少弥补了些《红楼梦》未完的遗憾,譬如我们由“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知道了最终袭人嫁与了蒋玉菡,由“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知道了香菱最终死于夏金桂之手。
更妙的是,让你知道了,却也只让你知道个大概,譬如“湘江水逝楚云飞”具体是如何逝呢?“终陷淖泥中”是何种样淖泥呢?乃至于“哭向金陵事更哀”是如何哭?“金簪雪里埋”是怎么埋?都不是很清楚,只能是猜。因而,第五回虽然一方面是比较不受待见的一回,可是另一方面却又是调回头重看次数最多的一回。
话说中国文学中神仙的出场,往往属于被借用那一类,仿佛“做戏无法,请个菩萨”一般。譬如愚公移山,其实便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又如何呢?移到猴年马月?如此累及子孙,愚公看起来还是愚嘛。可是神仙一出场,即刻解决了这难题。这一解决,顿时愚公也不愚了。再如《封神演义》,更是如此了。
又有一类是借来解释民惑的,譬如《水浒传》,山贼咋如此厉害呢,竟可以对抗真龙天子?原来山贼也是天上的星宿。这是山贼后来被收编了,倘或竟推翻了统治呢?那么只需另写一出神话,说明山贼才是新的真龙天子,而宋帝不过是下界作乱的妖蛇即可。
可是《红楼梦》却不是如此。神仙也不是传统的神仙,全是原创的。作用呢,仿佛是一直人间天上述说着前因后果。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是否作者遗憾于此书实在无法写完,而借第五回给你点到为止的结局呢?倘若如此,可真是煞费苦心了。
此回神仙还有另一重作用,就是点明宝玉的意淫。宝玉的意淫是世人不能理解的吧,而神仙总是超智慧的。
超智慧的神仙也会带给你疑问。譬如文中写道,宝玉看完“金陵十二钗正册”,意欲再看时,被警幻仙姑掩了卷册,打断了思路,说是怕泄漏仙机。这就奇怪了,话说这警幻到底是意欲他悟呢,还是不欲他悟呢?
又给他看,又不让他细看。既怕他猜悟出仙机,又怪他悟不透世情?这可真是难啊……
而后文倒又拿了“红楼梦的曲稿”来给他看,越发是对着歌词听歌了,且复又把金陵十二正钗唱了个遍,这倒又不怕他猜透了?听完了还怪他“痴儿竟尚为悟”,倘悟了如何呢?啊,原来林妹妹竟是如此!啊,原来三妹妹日后这般!这不是又泄漏仙机了吗?有费这个劲的,那册文由着他看不得了吗?或者那时便悟了也不一定。
当然以上都是说笑。看小说,原是最不宜在此等事上较真的。倘或都猜出来了,可有什么意思呢?你又还到哪里去看下文呢。
下文便提到了“意淫”二字,而这“意淫”二字却是大有讲头。只是碍于篇幅所限,便且等下篇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