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一座充满了夏目漱石气味的山海城市

2024-01-21 11:02:40

【编者按】松山市是日本四国爱媛县最大的城市,也是爱媛县的县厅所在地。以松山城为中心发展而成的城下町,因道后温泉而自古就是著名的温泉疗养地,也因此吸引了许多社会名流、作家文豪慕名而来,比如在日本有“国民大作家”之誉的夏目漱石、俳句家正冈子规、种田山头火等等。松山,正如它的城市宣传标语一样——“这是一座温泉和文学之城”。

今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值此之际,澎湃新闻私家地理栏目邀请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徐静波教授带领读者一起云游东瀛,通过文化学者的视角,了解中日两国的历史文化渊源。

2000年的9月至12月,我在爱媛大学的所在地松山市居住了三个月,公寓位于靠近大学的和平通(街名)上。在此之前,我也曾在1997年秋天和2000年1月来过松山两次。

松山位于日本四国地区的西北端,是四国境内最大的城市,西北面临海,市中心巍然耸立起一座高山,曰“胜山”,海拔132米。松山市人口50余万,有机场铁路港口与各地连接,现在已开通了直达上海的国际航线,交通便捷,气候宜人,是我在日本最喜欢的城市之一。

在一般日本人的心目中,松山似乎算不上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地方,但道后温泉,闻名遐迩,人人知晓。道后温泉是日本古代三大温泉之一,原本就比较出名,720年成书的《日本书纪》中对此已有记载,据云当年圣德太子也曾来此沐浴。但是今天说到道后温泉,几乎都与夏目漱石的长篇小说《哥儿》连在一起了。

在松山,人们常常会提起夏目漱石(1867-1916),他的身影和气味几乎弥漫了整个松山市。1893年,夏目漱石从帝国大学(后改名为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毕业,去高等师范学校(后改名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田汉1921年毕业于此校)做了英文教师。然而,在帝国大学求学时代就已出现的厌世主义倾向和神经衰弱症,依然侵蚀着他的身心。后来他又不幸患上了肺结核,于是神经衰弱症加剧,并出现了强迫症的倾向,不得不前往镰仓圆觉寺跟着高僧释宗演参禅,以求身心的痊愈,可仍无特别的效果。1895年,夏目漱石决定换个地方生活,便辞去了高等师范的教职,来到松山中学(现在的松山东高中)担任了英文教师。

夏目漱石之所以选择了相对遥远的四国松山,恐怕主要是因为他那里有一位好友,即后来成了著名俳句诗人的正冈子规。他们相识于1889年的第一高等中学(后改名为第一高等学校,几乎是帝国大学的进阶学校)时代。与性格有些忧郁的漱石不一样,子规是一个落拓不羁、性格外向的人。那时的子规在俳句和汉诗方面已经相当出色,他编纂了一个集子,曰《七草集》,在同学中传阅,漱石见后,颇为激赏,就在卷末用汉文写了一段评语,两人由此结缘。而此时的漱石(原名金之助)也开始使用“漱石”这个号了(“漱石”两字,语出中国东晋末年的《世说新语》中“漱石枕流”的典故),据说“漱石”原来是子规所用的众多的笔名之一,见夏目金之助喜欢,就让给他用了。这一年的9月,漱石去房州(今千叶县的房总半岛)旅行,将旅途的所见所闻收录在了用汉文撰写的纪行文集《木屑录》中,请子规批评,子规被他的出色的汉文所倾倒。在大学期间,漱石曾在后来名为早稻田大学的东京专门学校去教课。据子规在随笔《墨汁一滴》中的记述,两人不时地会在早稻田一带散步,子规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漱石竟然不知道我们平素所食的米粒是来自于这些秧苗所结出的稻穗”。由此看来,那时的早稻田一带,还真是稻田呢。1892年7月,漱石和子规趁暑假之际,坐了夜车一起去关西旅行。

漱石抵达松山后,就寓居在“愚陀佛庵”,子规也借住在他这里,一同生活了52天。漱石参加了当地的俳句社团“松风会”,之后两个人的友情就一直持续到子规去世的1902年。

后来漱石就以他在松山一年的经历,以松山为舞台,撰写了他早期最出色的作品之一《哥儿》(发表于1905年)。主人公是毕业于东京物理学校来到松山教书的物理教师,差不多也就是漱石自己的身影。据小说的描述,主人公对松山的印象几乎全是负面的,他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一个野蛮的地方”,“不合自己的心意”;县政府是一处“古旧的上世纪的建筑”;城里的一条主街道“其宽度还不如(东京)神乐坂的一半呢” ;“人们住在这么一个行走了一小时也见不到值得一看的街区的城里,此外也没有任何演艺活动,也真是可怜”......几乎都是嘲讽揶揄的笔调。唯一赞美的地方,就是温泉了——“我来到这里之后,每天必去住田温泉,其他地方,怎么看都远远不及东京,只有温泉是相当不错。”。

这所谓的住田温泉,无疑就是道后温泉了。现存的道后温泉的本馆,建造于1894年,恰好是漱石来到松山前一年落成的。漱石借小说主人公的口说,“温泉三楼的新建筑有上等的设施,借浴衣给你,给你搓澡,还有女仆端了茶碗过来,只需八分钱,我一直是洗上等的。”后人推断说,这大概就是如今三楼“灵之汤”包房,今天依然是最上等的。

道后温泉在今天松山市的东北端,本馆是一组颇有规模的传统旧式建筑,顶端有一振鹭阁,传说鹭是发现地下涌泉的神鸟。旧的本馆为周边新建的各色观光旅馆所簇拥。本馆的正门口,是一个“唐破风”的建筑样式,与1709年重建的奈良的东大寺正面或是京都西本愿寺的唐门建筑相似。我曾无数次在道后温泉前经过,可是说来奇怪,竟然一次都未入内。主要的原因是,这里没有“露天风吕”。此前我已去过几家没有“露天风吕”的温泉,觉得一点也不好玩,就好像我儿时常去的旧式澡堂。看介绍,也还是澡堂的格局,只是比较古雅一点,有一间房,还专门挂出了漱石当年以及相关的照片,以突出温泉旅馆与熟识的因缘。其实,漱石在松山也就呆了一年,1896年就移往熊本市的第五高等学校(今熊本大学的前身)任英文教职了。

我个人觉得,日本温泉的有趣,就在于露天,迄今有过两次愉快的经历。一次是在爱知县的汤谷温泉,濒临溪谷,一个秋雨淅沥的上午,洗净身体后,赤条条地走进“露天风吕”内,一侧是遮挡的竹篱,并不高,四周是蓊郁的山林,在雨中显得格外的苍翠,赤身裸体地仰躺在“风吕”中,有一种自身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极为惬意。还有一次是在鹿儿岛的城山酒店。酒店建在一座山岗上,可俯瞰全市的景色,其“露天风吕”前无任何遮挡物,时值晚上,正是夜景璀璨时分,泡热了身体赤条条地坐在石阶上眺望鹿儿岛灯火灿烂的夜景,自己也觉得有一种异样的快感。

2018年新宿历史博物馆举行的“漱石与子规”的特别展

在道后温泉的南面,辟建了一个颇为广大的道后公园,(正冈)子规纪念博物馆就坐落在公园的北端,出于对日本近代文学的兴趣,我曾入内两次细细观览。在近代日本文学史上,子规是倡导和歌革新的第一人,年轻时即发表《獭祭书屋俳话》,对旧派的俳谐作法多有批判,后主张俳句、短歌要注重“写生”,即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组成“根岸短歌会”,培育了高浜虚子、河东碧梧桐等一批后来卓有成就的歌人。甲午战争爆发后,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沉浸在所谓“爱国”的狂潮中,子规也在1895年初作为随军记者渡海到了辽东半岛,不久咯血返回日本,数年后去世,留下了俳句集《寒山落木》、随笔集《病床六尺》和日记《仰卧漫录》等。纪念博物馆非常详尽地展示了子规的一生,他当年的遗物,并复原了他当年写歌绘画的居所“愚陀佛庵”。说实在的,他的俳句或短歌,我也不大能领会,倒是他的绘画,我甚喜欢,有文人画的韵味,寥寥数笔,人物花卉就跃然纸上,我买了几张他书画作品的明信片,一直留存至今。在松山,子规算是第一等的名人,JR车站前,有他俳句的石碑,有轨电车“道后温泉”站旁,有他的坐像,在近年来拍摄的历史长河剧《坂上的云》中,子规也曾屡屡出现。

刻着正冈子规的俳句的石碑。 维基百科 图

尽管漱石在《哥儿》中说了松山的不少坏话,可松山人不以为忤,反而以夏目漱石、以《哥儿》的小说做背书,替松山扬名。《哥儿》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我进去的糕团屋,在游郭(青楼)的入口处,大家都说很好吃,从温泉归来的路上,就去尝了一下。”后人考证出来,说《哥儿》中说到的糕团屋,就是现在的“壶屋果子舖”,是1883年创建的老字号了,现在位于道后温泉本馆通往伊予铁道道后温泉站的商店街上,里面所卖的团子,也叫“哥儿团子”了,以三色团子最为出名(分别是用北海道的赤豆做的赤豆馅,北海道手亡豆做的白馅,还有抹茶做的抹茶馅),被列为松山名果。

距道后温泉本馆不远处,还有一幢百年历史的老房子,底下开了一家杂货铺,我曾有进去过。杂货铺里有各色物品,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被称为“砥部烧”的瓷器。“砥部烧”算是代表四国的一种上等白瓷了,形成于18世纪下半期,以松山附近的窑坊汇聚的砥部町这一地名而冠名。楼上是一家名曰“步音”的咖啡屋,木格子的玻璃窗,垂悬着的老式电灯,擦得纤尘不染的西式老家具,要一杯咖啡或一份西点,临窗小坐,闲闲地眺望窗外并不喧嚣的街景,倒也可以消得浮生半日闲。据现在的宣传说,这里兴许也是漱石坐过的地方,可以感受漱石当年的氛围,不过这大概是臆想了,1895年连东京都没有像样的咖啡馆,更何况相对偏远、被漱石贬为“野蛮之地”的松山呢。

松山市还在2000年建造了一座宏大的中央公园棒球场,向全国征募爱称,最后还是取名为“哥儿体育场”,漱石的情结也不可谓不深了。

撇开漱石的褒贬不言,我还真的很喜欢松山。市内,最可一看的或许就是胜山顶上的松山城了。日本人筑城的历史并不悠久,但格局与中国的城大相径庭,主要用作将军或各地藩主的居所,有点类似欧洲的城堡。1576年,基本平定了天下的织田信长,在现今滋贺县琵琶湖东岸动工兴建的安土城(今已不存)是日本建城的嚆矢。16世纪末至17世纪,各地藩主纷纷在自己的领地内建城,中间是主建筑的天守阁,底部由大块山石垒筑,巍然耸立,有的在屋宇外还有庭院。天守阁等建筑周边有高高的墙垣,这部分称为“本丸”,藩主或将军大抵居住在此,“本丸”外面的一圈城郭,称为“二之丸”,有城门和箭楼(日语称为“撸”),有的在外面还有一圈城郭,称为“三之丸”,格局相仿,其目的是为了防止外敌入侵。城内一般仅有藩主的家人和侍从等居住,并无一般居民,但17世纪以后,随着各地城的崛起,也形成了以城为中心的所谓“城下町”,这是日本近世市镇的起源之一。

松山城被称为日本三大平山城之一,建在山巅,四周没有护城河,开工于1602年,差不多30年后才完工。1784年因被雷电击中,天守阁等主建筑被烧毁,1854年重新修复,后因战火和人为的纵火,松山城近一半的建筑遭到毁坏,1960年代以后陆续得到了修复或重建。如今天守阁被列为国家重要文化财,整个松山城被定为国定史迹,在日本的100名城中位列81名。我第一次去是由爱媛大学教授的导引,那是一个清朗的秋日,坐缆车上去,来回500日元,进入城垣内观赏天守阁等也要门票,每人500日元。中国的城,其城墙后来多用砖块垒砌,而日本城的墙垣,一直使用巨大的石块,显得相当的厚重,城门也颇为宏大,用粗壮的材木做栋梁。这里的天守阁是日本为数不多的近代以前所建的原物之一,地面三层,地下一层,高20余米,登上最高层,可俯瞰松山市全景,稍远处的濑户内海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我所居住的和平通上的公寓,说实话有些吵(虽然街上并无鸣笛声,但有时会有年轻人飚摩托车),但我仍很喜欢这一住所,因为隔街对面就是郁郁葱葱的胜山,身在闹市,却让我油然而生发出了几分隐居山林的幻象。我时常从临近和平通的石阶登上山巅,每次费时大约半小时,山路少有行人,在可及的视野中常常是我孑然一人,幸好从未有过不测之遇。和平通沿街种植了高大的银杏树,11月中旬,杏黄色的树叶在阳光的映照下显现出灿烂的景象,我站在八楼的阳台上,每每会凝望良久。

关于松山不得不说的,还有带鱼的鲜美。濑户内海一带盛产带鱼,我从电视中看到,这里的带鱼是一尾一尾钓上来的,不用效率更佳的网捕(因为带鱼在网中剧烈挣扎会彼此损伤鱼鳞),因而这边超市上出售的带鱼银光闪亮,并且已经洗净切段。我买回来后不忍除去鱼鳞,就放一点葱姜和少许盐,洒上料酒清蒸,其肉质洁白鲜嫩,肥美无比,蘸上一点醋,再佐以美酒,竟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了。

(徐静波,出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教授,副理事长。研究领域为中日文化关系、中日文化比较。出版专著有《梁实秋:传统的复归》、《东风从西边吹来——中华文化在日本》、《解读日本:古往今来的文明流脉》、《和食的飨宴》、《同域与异乡:近代日本作家笔下的中国图像》、《魔都镜像:近代日本人的上海书写(1862-1945)》等16种,译著《蹇蹇录——甲午战争外交秘录》、《魔都》等16种,并策划主持岩波新书“日本近现代史”10卷本的翻译出版,编著《东亚文明的共振与环流》、《日本历史与文化研究》等12种。教育部人文社科重大攻关项目首席专家。曾在神户大学、东洋大学、京都大学等日本7所大学担任聘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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