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德晶:“掉包计”的蓄势(《红楼梦》“掉包计”始末及其艺术探析之二)

2024-01-14 11:29:15

在绵延长达十五回之多的整个“掉包计”的故事中,在其“缘起”之后,曹雪芹并没有马上让故事进入到故事的激烈冲突之中,而是有一段很长很复杂的“蓄势”阶段。

这个复杂漫长的蓄势阶段,一方面当然是故事情节的自然走向,从艺术上来说,也是作者要通过这种蓄势,为后来的情节进行铺垫,以使后面的冲突和高潮得到更有力的衬托。下面,我们就大致从三大方面来看曹雪芹是怎样通过各种手段进行渲染蓄势的:

当贾母、王夫人、凤姐已经秘密地决定了宝玉和宝钗的亲事后,贾府里就开始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人们的行为遮遮掩掩,说话吞吞吐吐,而各个相关人物也躁动不安,整个地渲染了一种大雷雨将至的悲剧气氛。

第一个最显眼的诡异气氛,就是在往日各种欢乐聚会中总少不了的宝钗,却突然不见了身影,而当人们问起宝钗为什么不来时,薛姨妈或别的知道内情的人,总是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如此的场景在几回小说中反复了好些次。

第一次是在第85回黛玉的生日宴会上,本来和黛玉形同姐妹的宝钗,却奇怪地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缺席了。小说中如此描写:

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来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不来。”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大约是她怕人多热闹懒怠来罢。我倒怪想她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她。她也常想你们姐儿们。过一天,我叫她来大家叙叙。”

在黛玉的这段话中,可以看出她对宝钗的不来感到十分不解,也感到有些落寞。这中间还有一个关键词“红着脸”值得咀嚼,黛玉为什么要“红脸”呢?

这个“红脸”可能有这样几点原因,一是黛玉在薛姨妈的回答中,可能有某种不详的预感和忐忑不安,第二,她可能觉得她当作自己的妈妈的薛姨妈,说话似乎言不由衷,而她之所以言不由衷,乃是由她的问话所引起,所以脸红。

第二次和第三次都在第86回同一场景中,薛姨妈为薛蟠犯案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忙里偷闲地来到贾府问候,薛姨妈道:

“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这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

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着,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

其时宝玉亦在场,他“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缘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

第四次也是从黛玉的角度来写的。一日,黛玉正在读宝钗给她寄来的一组“悲秋”诗,这时候,曾经那些一起游玩作诗的姐妹们来了,但是又独独不见宝钗,黛玉便说:

“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指从大观园中间搬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她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类似的表现还有第五次、第六次,每次薛姨妈都是推三诿四,言不由衷,黛玉也是疑云重重。小说如此地再三往复写,就是通过宝钗缺席的异常,渲染了一种异样不安的气氛。

在这种诡异不安气氛的渲染过程中,还有一个很有意味的细节需特别指示出来,这个细节出现在第89回“蛇影杯弓颦卿绝粒”的故事中。黛玉之所以“绝粒”自戕,“自求速死”,是因为她偶然听到雪雁转述侍书的话说宝玉要娶什么知府的女儿。

但是,在黛玉绝食濒临死亡的时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在这个细节中,虽然黛玉的意识层面获知的是宝玉将要娶某个“知府的女儿”,但是在整个气氛中,同时也在他的直觉和潜意识中,压在黛玉心上的浓重的阴影却仍然是宝钗,是“金玉良缘”。

这个细节,一方面同样起到了渲染这种诡异不安气氛的作用,同时也可以作为曹公特别善于掘发人物潜意识心理的一个典型例子。

在这种不安的气氛中,身处其中命运攸关的人自然就表现得躁动不安,这种躁动不安主要表现在宝玉,尤其是黛玉身上。

第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布疑阵宝玉妄谈禅”,其中宝玉和黛玉谈禅,就是宝玉和黛玉要在这种诡异躁动不安的气氛中,为自己的爱情获取更多的保证,也是他们在身不由己的命运的波涛中,对命运的一次抗争:

……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神情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上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仍跟黛玉回来。黛玉进来,……问道:“你上去,看见姨妈了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我来没有?”宝玉道:“不但没说你,连见了我也不象先时亲热。我问起宝姐姐的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去瞧她么?”

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去。”黛玉道:“可不是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

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看,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

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才刚我说的,都是玩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

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话,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撅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鸦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

这是红楼梦中相当重要的一段文字,一方面它表现了宝黛爱情从两小无猜、打闹、试探到知心成熟的阶段。

另外我们更要注意的是,这次打禅实际是黛玉主动发起的一次定情交心的谈话,是她在以上的满腹狐疑的心境中对爱情的一次确证,也是她在诡异不安中对命运的一次抗争。她认为,“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宝玉对她的庄严许诺要胜过任何诡异的命运。但是她哪里知道,在无情的命运面前,他们所谓的海誓山盟不堪一击。

另外,宝玉黛玉的这次参禅,与宝玉所提到的“前年”的“几句禅话”也具有某种对应关系。“前年的几句禅话”,是指第22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宝玉的“参禅”和黛玉的“破禅”。

那一次宝玉悟的是出家,黛玉“破”的是宝玉的出家(宝钗也参与了破禅),但是,最终黛死釵嫁,宝玉也还是走上了出家的路,三人最终都以悲剧告终。

有意思的是,在诡异不安的气氛中,不仅宝玉黛玉躁动不安,进行抗争,涉及其中的袭人也有所反应。第85回中当宝玉告诉袭人“老太太和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时,于是袭人也满腹狐疑起来。

袭人本来始终都在关注着宝玉的婚事,她在心里是不愿意宝玉娶黛玉的,因为她觉得黛玉不好伺奉,而倾向于她所崇拜的宝钗。

于是在第85回,在她听了宝玉满腹狐疑的话后,便到黛玉那里,想从紫鹃黛玉那里打探点消息。后来虽然她在黛玉面前不知从何处说起,“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她,倒是不好,于是搭讪着辞了出来了。”

这个情节,一方面写了袭人这个人物的小心事,同时它也是整个“掉包计”诡异不安气氛渲染的一部分。

在此我们有必要暂时中断叙述,对第82回中袭人到黛玉处刺探消息的情节与以上第85回同样的情节再进行一番辨识。

笔者曾经在《红楼梦后四十回真伪辨析》一书的最后一章“三粒老鼠屎”中针对两者进行过一番辨析,认为第82回的袭人刺探黛玉的情节是高鹗根据第85回的类似情节模仿补出(后四十回的前面三回的大部分,都由高鹗所补,原因大概是程伟元得到的后四十回残稿在前面的三回中缺损严重,不得已由高鹗根据前后情节关联而补出。详见拙著)。

笔者在那本书中主要是根据语言风格、用词、人物刻画、前后印证等方面进行了比较。认为根据逻辑,两个类似的情节不可能由同一个作者所为:如果整个后四十回均为高鹗所续,他绝不可能在第82回写了袭人刺探黛玉的情节(那一次刺探写得很直露),而在第85回又写出类似的情节;如果第82回和85回都是曹雪芹所写,他更不可能如此重复地写同样的“刺探”情节。

因此我们判断,第82回写得直露拙劣的是高鹗补出的部分,而第85回写得含蓄精彩符合人物性格的则出自曹雪芹自己的手笔。

当时由于笔者对整个“掉包计”的故事还缺乏认识,尚没有认识到袭人去黛玉处打探消息的情节是整个掉包计故事的一部分,是整个掉包计“蓄势”情节的一部分。

第85回袭人打探的情节,是在从宝玉的嘴里感知那种诡异的气氛后袭人作出的一种反应,其描写也很符合袭人的人物性格。

然而第82回中的同样情节,不仅语言粗劣,不符合人物性格,而且当时整个“掉包计”的故事还未开始,贾府还没有把宝玉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也完全没有从第84回开始的那种诡异气氛(给宝玉议亲宝钗是从第84回开始的),而袭人远在这之前的第82回就去如此直露的刺探,就显得毫无理由,根本上就是补书的人为了湊出缺损的部分而根据后面的情节模仿着补出来的。

诡异的气氛和人物的躁动抗争是整个“掉包计”“蓄势”的一部分,但还不是“蓄势”最主要的部分。最主要的部分还是直接在黛玉身上着手,因为黛玉才是整个“掉包计”悲剧的主角。

直接从黛玉身上进行“蓄势”又主要从两个方面进行:一个是从“正面”,即通过“黛玉绝粒”和一出叫“冥升”的戏剧暗示对马上就要开场的“黛玉焚稿断痴情”的悲情戏进行正面衬托;一个是“反”的方面,即通过“误会”的手段来写黛玉在悲剧的大结局之前的各种美好的猜度感受,从而对后面的大悲剧起到一种“反衬”的作用。下面我们主要依据情节的顺序,先从“反”的方面入手。

在“掉包计”的蓄势部分,就如渲染那种诡异的气氛一样,曹雪芹运用“误会”的手法多次表现了黛玉对爱情的美好期许和喜悦心态。第一次密集地表现黛玉的美好感受,是在第85回黛玉的生日盛会上。首先是凤姐的一个玩笑。

也许是出于喜欢开黛玉玩笑的惯性,凤姐看见宝玉黛玉两人说话不似小时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是客客气气,于是就开玩笑说:

你两个哪里像天天在一块儿的?倒像是客,有这么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一笑。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

黛玉对凤姐的这个玩笑的反应,是处于恋爱时期少女面对人们善意的玩笑时的一种美好甜蜜的反应。

为什么黛玉此时会有这种感受呢,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在后四十回开始以后,她与宝玉的爱情已经进入了慢慢成熟的阶段,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两人相处时那种表面客客气气,相敬如宾的情景中感受到。

另外,她抱着美好期许也是因为她把人们的玩笑当成了人们对她俩爱情的认可,所以此时黛玉的反应是“满脸飞红”,而且似乎语拙的怼了一句“你懂得什么?”这是标准的少女热恋时面对人们的玩笑时的一种羞涩而又甜蜜的反应。

在黛玉的生日盛宴上,除了这个玩笑,作者还从多个角度表现了黛玉的喜悦幸福,这里面有凤姐似乎故意用的甜蜜的“双关语”(“二舅舅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后日还是……”却瞅着黛玉笑。)

有对黛玉的外貌描写:“一会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黛玉来了。那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的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

有宝玉在黛玉的生日盛会上的兴奋,当贾母说:“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岂不好呢?”“宝玉听了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因为贾母的这些话,在宝玉黛玉听来,似乎表明这是贾母对黛玉的宠爱,是对她们相爱的首肯。

我们应该都记得,在前80回中,写了很多人的生日,但是里面的第一号女主人公黛玉却没有过生日的相关描写,曹雪芹为什么如此处理呢?可能他的设计就是要把黛玉的生日描写放在整个“掉包计”的大情节中来展开,他要让黛玉在悲剧性的大结局之前过一个自以为美丽的生日,由此形成一种强烈的对照。

此外,黛玉(还有宝玉)在第85回的生日时的喜悦情景还与前80回的诸多描写形成照应,第一个照应该是照应第22回宝钗过生日,在那一回,黛玉还因为宝钗过生日的风光而吃醋:

……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 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听哪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么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拣我爱的唱给我听,这会子犯不上借着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叫一班子,也叫他们借着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携手出去。

现在终于轮到黛玉热热闹闹地过生日了,终于让别人也“借着咱们的光儿”热热闹闹的看戏了。怎么叫人不高兴呢?

第二个方面的照应应该是照应贾母在第35回对宝钗的夸奖。贾母是疼爱宝玉和黛玉的,在黛玉和紫鹃的心里,一直都把贾母当作是她和宝玉爱情的靠山。

但在前80回中,有几次宝玉意图让贾母夸奖黛玉,可是贾母却夸奖了宝钗,例如第35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中就出现了这戏剧性的一幕: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

贾母听说,便答道:“我的儿!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她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献好儿。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她。”

宝玉笑道:“要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一样的疼。要说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姐妹里头也只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贾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

薛姨妈听了,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说。”

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要赞黛玉,不想反赞起宝钗来。

现在终于黛玉也过生日了,而且是贾母亲自说的“你舅舅家就给你过生日,岂不好哩?”这些本来不经意的甚至很勉强的语言,在黛玉和宝玉的耳朵里,就都成了他们爱情的福音。但究其实,这只是他们俩自己的心理使然,其实恰恰是他们最为期待作为靠山的贾母,成了最终拆散他们的人。

宝玉黛玉的这种误会心理,在前80回中也有表现,第29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中,贾母因为两个小孩子常常口角赌气,贾母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长辈常常在孩子面前说的俗语,“传到宝玉黛玉二人耳内,他二人竟从来没有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话儿,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不觉的潸然泪下。”其实,这真是如眼下的网络语言所说,是他们“想多了。”

与表现“宝钗不来”的诡异气氛一样,表现黛玉“误会”的心理描写也出现了几次。第二次是在第90回,当时因为黛玉听见雪雁转述侍书的话,说宝玉已经说了什么知府的女儿,于是决心“绝粒”,自求“速死”。

但就在黛玉弥留之际,她听见侍书又告诉雪雁,宝玉和所谓知府女儿的亲事只是误传,而且侍书说:“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侍书还转述凤姐的话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

爱情的力量真是无比神奇强大,濒临死亡的黛玉听到了侍书的话后,立马起死还阳。因为在她的一厢情愿的解读里,“就在咱们园子里”的,“亲上作亲”的,不是她黛玉又是谁?

第三次这方面的表现是在第94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中。其时,怡红园中一株枯死的海棠在11月里突然反季开花了。对这一种反常现象有说主祥瑞的(如李纨、王夫人,但大半是为迎合贾母),但大多都认为是不祥之兆。

其中以有见识的探春的想法为代表。但是此时黛玉仍然沉浸在“园子里的”、“亲上作亲的”幻像里,她很自然地对此现象作出了符合自己心理的解读:

探春虽不言语,心里想道:“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但只不好说出来。独有黛玉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弟兄三个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然归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黛玉的这段话很有意思,很有蕴含。“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二哥哥”是说给人听的,她心里想的却是“宝玉”,“念书”和“娶亲”是后四十回贾府寄望宝玉的两大任务,黛玉单说“念书”,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娶亲”,“舅舅喜欢”,是因为前面贾母说过“你舅舅给你做生日”,“要亲上作亲的”,“舅舅”强调的就是这一点。

她的话中没有半个字与爱情娶亲相关,但其实每个字都与爱情娶亲相关。此外,像这种引经据典的说辞,本来不是她的特点和强项,(倒更像宝钗的表述方式),但此时的黛玉,面临着她一生命运的重要关口,她也有主动出击一博的表现了。

黛玉的第四次“误会”的美好的心理出现在第95回宝玉失玉以后。宝玉失玉,就是宝玉失掉了命根子,整个贾府闹得天翻地覆,一片哀嚎。黛玉当然也非常关心宝玉的安危,但是她又想到,宝玉的“失玉”,或许正是解除她心病的一个关键转变。

这是一段极为精彩的心理描写,比之前80回中黛玉那许多顾影自怜的,百般猜度的心理描写,更加表现了成熟了的黛玉,在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阶段那生出的一种勇决以及固有的百转回肠:

……且说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石”的旧话来,反自欢喜,心里也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

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

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从以上的一些引证和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小说进入最终的悲剧高潮之前,大约从第85回一直到95回中,曹雪芹用一系列的“误会”表现了黛玉的美好的揣测、期望,但是,正所谓期望越大,伤害就越大。

小说在前面做足了这种反向的衬托之后,后面的悲剧打击就格外震撼人心,就愈加引起人们对悲剧主人公的悲悯之情。我们要说明的是,我们说“误会”,并非作者如某些旧套的小说一般为了情节的需要不合情理的制造一些误会,而是将这些“误会”植根于现实生活的逻辑、情理之中,它既有戏剧性,也有真实性。

以上是从反面蓄势,所谓从“正面”蓄势,主要表现在第85回和第89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词,蛇影杯弓颦卿绝粒”一回中。第85回,本来是写得极喜庆的黛玉生日盛宴的情景,是作者从反面着笔。

但是,其中也有一个带有预兆式的情节,就是通过戏剧来暗示黛玉的死。在黛玉的生日宴上,先演出了一些“吉祥戏文”,然后小说就比较详细地叙述了一出“蕊珠记·冥升”的演出:

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及至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旛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几句儿进去了。众皆不知。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

此说甚是。因为在这出戏里“小旦扮的是嫦娥”,唱词里还有“广寒宫”,显然这出戏是表现嫦娥从人间飞天回到月宫的故事。恰恰也就是在第85回,曹雪芹描写黛玉过生日,黛玉“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

而在而在小说的第一回的讲述中,黛玉本来就是“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棵“绛珠仙草”,在小说的第116回,在贾宝玉第二次神游太虚幻境时,黛玉已经升天成为了“看管芙蓉花”的“仙女”。

因此说,上引的《蕊珠记》的“冥升”,实际上预示了黛玉的死,是在悲剧到来之前对之进行烘托铺垫。这种用戏剧或诗词谜语等来预示人物命运的悲剧是红楼梦中经常采用的方法,如在第18回的脂批中说:“《一捧雪》伏贾家之败,《长生殿》伏元妃之死,《邯郸梦》伏甄宝玉送玉,《离魂》伏黛玉死。”又如第22回中宝钗引出的戏剧《山门》中的曲子《寄生草》,也是预示了宝玉的出家。

第89回的黛玉“绝粒”更是第97回黛玉“焚稿断痴情”的一个预演,它与第97回的“焚稿断痴情”直接构成了一个层递关系,其中有些悲惨描写,可以说就是第97回“焚稿断痴情”的先声,例如下面的一些描写:

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子撂在大海里一般。……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天糟蹋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珠泪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

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这些描写,已经十分悲惨可怜,对即将到来的真正的大悲剧已经起到了一种铺垫、层递作用。其中有一些带双关意味的凄惨之言,与后面“焚稿断痴情”中的一些双关语也十分相似。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一个杯弓蛇影的猜度,居然也可以让黛玉悲惨到如此地步,而当真正的悲剧来临时,将又是如何境地!第89回中黛玉“绝粒”,就这样在第97回的悲剧的大结局之前,对之进行了有力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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