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11 10:15:24
元春虽在回目,但实际上却未在正文中露面。虽未露面,我们似可想象元春在宫中的心情。熬了这么几年,却也努力争得个”贤德妃”,似乎可以给家人一个像样的交代,就像一个从小品学兼优的孩子,终于考上了父母理想的学校,自己也该暗暗松一口气了。
不过,元春内心深处的悲凉或许会更加蔓延,深宫之内,谁是解得心音的哪一个?此生恐怕都是奢求了。
女儿进宫,成为妃子,这是贾府寄于希望的一条路。因为世袭的爵位越来越低,贾府两个“领头羊”眼看就要被边缘化。此时元春的入选,貌似打开了贾府只能靠军功授爵却越来越尴尬的困局,有了新的政治背景。
但书中明确提到,踏看省亲地方的还有吴贵妃家、周贵人家。这或许也是作者特意提醒读者,贾府只是众多“皇亲国戚”中的一个。天子脚下密集着很多同类以及更多的王公贵戚,贾府实在算不得什么。
从全书来看,世交的依然世交,联姻的依然联姻,也并没有由此扩大多少政治圈子,反倒引来一小撮类似贾雨村、傅试等势利小人的抱大腿。这种人关键时刻也可以倒戈一击。
贾府内部也有了盲目的优越感,做出了比以往更加疯狂的事情,比如贾赦看上石呆子的扇子就必须要搞到手、贾珍聚众赌博等。只说眼前,因为要接待元春省亲,花费巨大,此回中明确提到,到江南采买戏子行头就要支取三万两银子。脂砚斋说:
可见,元春省亲间接加速自家经济的衰退,又养活了一大批寄生虫。
不过,贾府听说元春入选凤藻宫这“泼天喜事”,贾母、王夫人以致阖家老小,不免都喜气洋洋,然后一行四抬大轿喧嚣的去谢恩。这便是那赵嬷嬷口中的“谁有那些钱买这些个虚热闹去”中的“虚热闹”吧!
袭人或许和元春有一比。这两个女孩都从底层做起,小小的心机是要有的,否则就成了任人排挤的傻大姐;小心勤谨也是要有的,一切都藏在肚子里,搁在外面的永远都是笑容和识大体。
袭人在贾府的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寻找欣赏自己的靠山,大致可以拼凑元春宫中生活图景。袭人作为宝玉的小妾回家奔丧,或许可以理解为一次微型的元妃省亲。
处在漩涡中心的元春,作者一字未写,惜字如金,让人遥想在宫中的元春之所思所量;没资格坐着大轿谢恩的王熙凤,在本回中作者却大写特写,泼墨如水,突显其胆识心机。
十四十五回,作者重在渲染凤姐的治家才能。十六回作者笔锋一转,转而描述凤姐的日常。在脂砚斋看来简直可以和贾雨村并称“奸雄”的凤姐,她的日常充满了任性与张扬。这一回重在日常中表现她的心机胆量。她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为日后埋下了祸根。
上回中王熙凤许给馒头庵静虚老尼的事有了结果。凤姐假托贾琏之名,让旺儿送信,张李两家人财两空,凤姐从中坐享了三千两银子。只是动动嘴,跑跑腿,有人就给面子,就能得银子,且是巨额,凤姐尝到了甜头,自此:
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
凤姐之所以如此胆大,一则她大约不知张李两家儿女因为她的参与而双双殒命,不知道后续故事已涉及到人命。她不太关心,也没时间关心。但要说她完全不知道参与此类事件的后果,也不是,只是仗着是官宦人家,想着大约也不能把她怎样,因为一开始她就预先给静虚放了豪言,我是不信因果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行就行。盲目的自信和强烈的贪欲导致王熙凤“恣意”妄为。
二则贾母年高不管家事,就是管,她还有一个原则,讲“水至清则无鱼”,基本纵容家下人利用潜规则,拥有自己的小金库;王夫人倒不是贪财之人,但一味图清静,连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都治理不好,逞得赵姨娘整日都蛇蛇蟹蟹的,丫头们也是能偷的偷,能拿的拿,更不要说看管王熙凤的作为了。缺少监督,这是王熙凤的幸还是不幸?
王熙凤也真是个会找钱的主,利用权利,借钱生钱——一直偷偷放着高利贷,高利贷的本钱是预支和迟发阖府上下的月钱。《红楼梦》三十九回中袭人和平儿有这样一段对话:
袭人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太太屋里还没放,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到袭人跟前,又见无人,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
高利贷只要在利钱允许的范围是可以的,钱庄就是这么运转的吧。但凤姐这个可算得上重利钱了。再一个关键不是拿自己的钱放债,而是拿阖府上下的钱生钱,这个也上不了台面。
据史料记载,康熙五十四年七月十六日,曹颙在《覆秦家务家产折》中,承认他家有张家湾当铺一所,本银七千两。后来,雍正六年曹颙被抄家时,新任的江宁织造隋赫德在奏折中说:
可见平日无事便罢,一旦有事,这个便成了罪证。平儿对凤姐那么忠心,这么机密的事情还是告诉给了好闺蜜袭人,更何况是旺儿媳妇呢?
旺儿媳妇难道没个死党什么的,这一秘密肯定会小范围传播,兴儿说:
“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
这话有夸张,但基本上属于实情。一旦败露,被恨她的人比如赵姨娘之流抓住把柄,或者外面杀来,凤姐就会满盘皆输。
简直就是在钢丝上跳舞,看得读者胆战心惊,偏偏她自己沉醉其中。
小夫妻之间又如何呢?贾琏回家,凤姐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设宴为贾琏接风洗尘,对着贾琏俏语连连,自称“小的”,叫人忍俊不禁。可是在撒娇卖萌中,又不免透着欺人,
“更可笑那府里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天。我再四推辞,太太做情应了,只得从命。到底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明儿见了他,好歹赔释赔释,就说我年轻,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他呢?”
凤姐这话和事实有出入,她什么时候再四推辞了?贾珍什么抱怨她不成个体统了?凤姐为什么要专门提到这件事?
一则是,凤姐不是真的让自家男人向贾珍描补,而是告诉贾琏不在家时自己办了一件大事,有意卖弄才干;再一层意思,料着贾琏向贾珍描补的时候,贾珍必是赞不绝口,不过想借贾珍的称赞来让自己更有面子,这比自己夸自己要委婉的多,效果也好得多。所谓一箭双雕。
女人的这点心思还说得过去。后赵嬷嬷来了,和赵嬷嬷一唱一和,说自己和赵嬷嬷都是贾琏的“外人”,那些不相干的都被贾琏看作“内人”,嘲讽得贾琏一点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在外人面前,事事都压着丈夫一头,这便过了。
赵嬷嬷俩儿子一直没什么正经事干,现在闻风而动;她不僭越规矩,说话也是两不得罪。当然,话里话外趋奉着凤姐,因为她觉察到这个屋子里掌权的是凤姐;凤姐喜欢卖弄才干,恰好利用之,凤姐抢了她的话,立刻就奉承。
宝玉的李嬷嬷还埋怨袭人抢了她的风头,赵嬷嬷不存在这个问题。她很清醒,就像凤姐质疑甄府怎么有那么多钱接驾,她就回一句,谁拿那些钱去买这个虚热闹?
这句话可以把她和一些人拉开距离,也包括凤姐。
赵嬷嬷对现实有着更清醒的认识。可惜凤姐正志得意满之时,不肯习学。譬如此回,是把家庭气氛搞得火热,赵嬷嬷也笑得痛快,可是顾及到贾琏的感受了吗?脂砚斋批评凤姐:
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户,落在贫家,琏兄死矣。
“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
这是他愿意退,不退的时候呢?凤姐你又该如何自处?
贾蓉在灯影下悄悄问她这次江南采买需要什么,她说:
“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稀罕你们鬼鬼祟祟的。”
这不科学呀,一向贪财的凤姐怎么忽然不贪了?当然是要摆足王家大小姐的架子,另外也不愿在贾琏面前落下把柄。说到底,还是欺人。
大凡有势者未尝有意欺人。然群小蜂起,浸润左右,伏首下气,奴颜悲膝,或激或顺,不计事之可否,以要一时之利。有势者自任豪爽,斗露才华,未审利害,高下其手,偶有成就,一试再试,习以为常,则物理人情皆所不论。又财货丰馀,衣食无忧,则所乐者必旷世所无。要其必获,一笑百万,是所不惜。其不知排场已立,收敛实难,从此勉强,至成蹇窘,时衰运败,百计颠翻。昔年豪爽,今朝指背。此千古英雄同一慨叹者。
这番议论应该是针对凤姐所为而发。脂砚斋并不太责怪凤姐,觉得是凤姐身边的小人把她怂恿坏了,等到成了习惯,很难改变。
但我想,总是凤姐自己先不正,然后才会有苍蝇叮鸡蛋的事情发生;然后更不该不和贾琏一条心,一味和贾琏争驰高低,精力用错了地方。
凤姐之悲剧,也是现代大部分人之悲剧。无非是受欲望驱使,想抓住太多,为此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然后又摆不平,没办法调控,最后被抓在手里的东西毁灭。
舍得,舍得,就是这个道理。一味只图“虚热闹”,就像甄府,“独他家接驾了四次”,何等风光,最后不也落了个抄家的结局?我想,如果凤姐选择安安稳稳的做一个封建贵妇,即使有落魄,未尝不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