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会写高考作文吗?

2023-11-30 10:02:43

我的学生向少聪制图

从学者到草根,从庙堂到民间,都在谈论《红楼梦》,堪称“国民经典”。这不,《红楼梦》又上了高考作文。

很多朋友说,你这个红楼梦研究专家赶紧也写一篇。非也非也,高考作文是一种“应制”形式,不是什么人都能写的。就连曹雪芹亲自来高考,大概率也会落榜。不过,他肯定会写,只是不愿意写。

比如最讨厌八股的宝玉其实也会写作文。你看题目中的这一幕,就很有意思。贾政先否了清客的“翼然”,认为此处应该突出水,故提出用“泻”字,旁边的清客赶紧附和说出“泻玉”。宝玉却说:老爷自然说得是。不过,当年欧阳修用“泻”字很妥帖,但放在这里不太合适,因为这是贵妃的省亲别墅,属“应制之例”。“泻”字就太粗陋了,不如用“沁芳”二字,显得含蓄蕴藉。显然,宝玉的考虑更成熟更稳妥。

这种讲究和规矩,就是“应制”,就是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这是社会化的标志,属于成人必修课,早就刻在了中国人的文化基因里,就连贾宝玉这个“混世魔王”也懂。贾政和众清客能不知道吗?他们显然是故意歪楼,彰显宝玉懂事理。

当然,理解到这里,对高考作文是不够的,作文的精髓在于升(HU)华(CHE),联系实际,展望未来,曲终奏雅,皆大欢喜。这也不难,道路千万条,可经济可文化,可盐可甜,还有网友大赞的某条思路。但如果全篇都谈这个,也有点冒险,毕竟容易雷同,也不够蕴藉。

考官属实刁钻。没读过《红楼梦》,看不懂这个题目,这作文倒也能写。但读过《红楼梦》,理解这个场景背后的文化和人格内涵,就会更从容一些,升华起来也浩浩然有生气。

这就看出读经典的重要性了。

这一段文字在珠玉满堂的《红楼梦》里,非常不起眼。上中学时,我最讨厌看这一回,没黛玉没宝钗,不谈情不说爱。只有一本正经的贾政,带着一群面目模糊的清客,以及一个如履薄冰的宝玉,一路咬文嚼字掉书袋,枯燥极了。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却看见了另一部《红楼梦》。少年眼里和中年人眼里的红楼,是不一样的。

比如贾政跟宝玉的关系一向很紧张,怎么这次就主动带着宝玉去逛省亲别墅?知子莫若父,贾政也早就从贾代儒那里知道宝玉有些“歪才情”,所以这次题对额,一方面是试才,一方面是炫耀儿子,让儿子出道。但他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君子远其子”,不溺爱不亲近,结果一路炫耀一路打击。忍不住“慈父笑”了几回,就赶紧板起了脸,一会儿连连训斥“畜生,畜生”,一会儿一声断喝,一会儿喊着“叉出去”,一会儿又让回来“再写”……冷面和得意交织,骂声和炫耀齐飞。

太不爽利了。可是,中年人的内心世界往往就这样九曲回肠,欲迎还拒,多了人情世故,多了些灰扑扑。

在《红楼梦》里,有中年人才能看见的日常生活背后的深渊。凤姐病了,王夫人遍寻像样的人参而不得,终于在贾母那里,拿到一大包“手指头粗细”的整齐人参。但医生看了,却说,这人参固然是极好的,可惜“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

这可不就是在说百年的贾家吗?作者的沉忧和隐痛,就在这里。

《红楼梦》是一个开放的文本世界,悦纳万物。有人坚持这本书写的是“政治秘辛”;有人说这本书是百科全书;有人极尽赞誉夸它伟大;也有人说它是一部浪漫肥皂剧,尽是些才子佳人迎风洒泪对月长吁……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红楼梦》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但还是觉得不够。

德国的接受美学家伊塞尔说,“文本”本身蕴含着一种“召唤结构”, 罗兰・巴特则称之为“期待结构”,是说“文本”具有一种召唤读者阅读的结构,召唤之所以可能,是因为“文本”预留了无数意义的空白点,当读者将自己独特的经验、体会、情感和想象填充进去,文本才真正成了作品。他们都认为,作品是由读者和阅读者一起完成的。

托尔斯泰还引用伏尔泰的一句话,“乏味的艺术――就是把话说尽”。而那些把话说尽的,都属于平庸之作。写过《玫瑰的名字》的艾柯还把文本分成两种:一种是“开放式的”,比如乔伊斯的《芬灵根守灵夜》,它富于召唤性,需要读者通力合作产生意义;另一种是“封闭式的”,如侦探小说,文本和阅读都是闭环的。

留出空白不把话说尽,很像中国艺术中的“留白”。而老子早就说过“道可道,非常道”,真实的人性世界,往往在语言的尽头。中国传统小说里,没有谁比曹雪芹更擅长制造空白。薛宝钗身上,就隐藏着丰富的谜题,无数读者为之痴迷,为之心惊。

不过,如何让年轻人也亲近《红楼梦》?是我这两年主攻的方向。

一个朋友看到今年的高考题后,说自家孩子在上高一,读《红楼梦》读得难受。她为孩子总结了读红要点,我一看,喝,整整两页,既有知识点,又有思想升华,可见下了功夫。不过,孩子看了会更生畏惧心,怕死《红楼梦》了。

我说,你还不如告诉他:黛玉一生气宝玉就花样发誓,挺中二的;贾母一见到宝玉就眉开眼笑,一会儿看不见就到处找,谁家里没这样一款奶奶?《红楼梦》其实是很有亲和力的,不应该被供在神坛上。

这一年来,我为译林出版社写了一本书(今年7月出版),主要是普及《红楼梦》。第一课就是把横亘在荣国府门前的路障,能搬走多少就搬走多少,省得学生迟迟进不了荣国府的大门,为文学外的鸡零狗碎操碎了心。比如拼命问林黛玉和薛宝钗是不是一个人?是不是朱由检的嫂子明懿安皇后张嫣?

带着这样一颗政治八卦心,即使进了大观园,也看不见青春、爱、美与自由。

我还给新东方拍了十节视频课(也是今年7月上线),给中学生讲《红楼梦》。在视频里,我把《红楼梦》定位为一部成长小说。比如黛玉有一个从口无遮拦到心平气和富有同理心的过程,而宝玉则从一个任性纯良的少年,逐渐长成一个温柔的情僧。在某个时刻,他终于懂得世界不是围着自己转,自己不是宇宙的中心,从而多了理解与担待,最终对世界温柔以待。

每个少年都有成长的烦恼,也有怦然心动的时刻,破茧成蝶的契机。他们看世界的方式,其实有一种单纯的深刻,对这样的宝玉这样的成长自能会心。

中国人本来没有什么青春期,人人都想快点长大。但《红楼梦》里有,在这里,青春获得了理解和尊重。

曹雪芹也不想让宝黛们长大,所以他一方面让他们拥有成年人的心智,诗词歌赋人情世故洞察世界,一方面又让他们的身体保持了某种单纯和清透。张爱玲称前者是“早熟”,后者是“晚熟”,于是,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在早熟的心与晚熟的身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张力:一面是苍凉,一面是天真;明知盛筵必散,仍要拼力留住华美瞬刻。

阅读《红楼梦》是终生的事业。浅者得其浅,深者得其深,少年看见成长,中年看见反思,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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