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31 08:48:37
金庸小说的粉丝们，多年来经常讨论一个有趣的话题。为何《倚天屠龙记》中的诸多一流高手，不论是明教的左右光明使，还是武当派诸侠，对阵周芷若时几乎无法招架，即便是全书公认的第一高手张无忌，抵挡她的九阴白骨爪时也相当吃力？而在《射雕英雄传》中，九阴白骨爪只不过是二流的武功。
香港无线 1978年版《倚天屠龙记》。右一为郑少秋饰演的张无忌。
很多人的结论是，从《射雕》到《倚天》的一百年时间里，中原武林的武功水平整体上出现了大倒退。假如梅超风穿越到了张无忌的年代，在闹婚那幕场景中骤然偷袭赵敏，她的九阴白骨爪练的更加老辣纯熟，说不定连张无忌也无法保住赵敏的性命。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大倒退？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看法，很多人分析的相当有意思。不过，他们的理据都是引用修订版的金庸小说文字。米虫作为旧版金庸小说的爱好者，自然想到要从最初的报纸连载原文中，去寻找答案。
武功，其实是一种技术。如果在某项技术的领域，来自外国的“洋货”处于顶尖水平，本土的从业者养成了严重依赖的习惯，觉得直接使用洋货对自身最有利，能够以最快速度成为排名第一的领头羊，从而减少甚至放弃了对国产货的潜心钻研，那在这个领域必然会发生严重倒退的现象。
在米虫看来，整个“射雕三部曲”中，也存在这样一个“洋货”，代表外国武功的顶尖水平，令中原武林最厉害的高手们趋之若鹜，不约而同丧失了自创本土武功的热情。当该“外国武功”突然停止流通时，国产武功自然遭受沉重打击，这才是造成整体水平大倒退的最重要原因。
这个所谓的“洋货”，就是大名鼎鼎的《九阴真经》。
等等，有没有搞错？《九阴真经》啥时成了洋货了？按照多数读者的记忆，这部秘笈的作者名叫黄裳，是宋徽宗政和年间的官员，先通过阅读五千四百八十一卷大道藏，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再耗费四十年心血，苦思破解明教敌人的招数，融会贯通成这部秘笈（三联版第十六回）。他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他流传下来的武学宝典，当然也是地地道道的“国产货”。
其实，以上这些内容，是金庸在修订《射雕》时改写的。在最早的报纸连载版本中，《九阴真经》的作者并非黄裳，而是少林派的开创者达摩祖师，他是从天竺来到中土的宗教界人士。不仅如此，另一部武功秘笈《九阳真经》，同样也是达摩祖师的著作。金庸大概是觉得，让一个外国人奠定了整个“射雕三部曲”的最高武学基础，似乎略有“崇洋”之嫌，于是就都改成了正宗的中国人。
尽管如此，修订版的《九阴真经》，也还保留着“外国学术著作”的痕迹，整部经最重要的总旨是用梵文写成的。理由是：“……此经若是落人心术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横行天下，无人制他得住……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极少，兼修上乘武学者更属稀有。得经者如为天竺人，虽能精通梵文，却不识中文。他（即作者黄裳）如此安排，其实是等于不欲后人明他经义。”（三联版第三十一回）
在米虫看来，这个理由是比较牵强的。首先，梵文号称是世上最难的外语，只有对佛学有浓厚兴趣的极少数人才会去学习。黄裳钻研的是道家学问，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去学习梵文？怎么看都感觉不太对劲。其次，把总旨改写成梵文，只能保证最终能看懂整部《九阴真经》的人，是个既会中文又会梵文的人才，但却不能保证这个人才是好人还是坏人。一个人是否懂外语，和他的品德是否正直，两者之间没有半点因果关系。黄裳这么做，并不能减小整部秘笈被心术不正之人通盘掌握的概率。
我们再来看看旧版，在作者是达摩祖师的情况下，把总旨写成梵文的理由是：“……达摩祖师原是天竺国人，他用汉字写了这部九阴真经，但经文的主旨总纲，却用梵文书写。这经若是落入与佛法无缘之人手中，总是难诣极峰。若是换作别人，这些咒语一般的长篇大论，他也不会记熟心中。”（旧版第九十回）
河南嵩山少林寺的达摩像
相比之下，这个理由显然更站得住脚。达摩祖师本身也是一位佛学大师，旧版中的《九阴真经》其实是一部以佛法为基础的武功秘笈，其中必然牵涉到大量的佛法术语，用梵文来写省掉了翻译的麻烦。更重要的是，作为“天竺胡人”的达摩祖师，在陈述自己领悟到的最最高深的学问时，生怕中文表达的不够准确，改为用“家乡的母语”留下书面记录，感觉更加符合情理。
总而言之，旧版中的《九阴真经》，是一部由外国人以外国的学术成果为基础，用夹杂大量外语的方式写成的著作。无论按照古代的标准还是今天的标准，这都是一部“外国技术教科书”。虽然在具体练功方法上，它必定吸收了很多国产武功的精华，但那也是“外国技术本土化”的结果，不能把它当成是中国国产的武功。
如前所述，对于这样一项“外国顶尖技术”，整个中原武林都产生了集体性盲目崇拜心理，认为只要直接实行“拿来主义”，照着经文来练习就能成为绝顶高手。换言之，大家都丧失了“自主研发”的精神，没有了潜心钻研本土武功、自创最新招式的动力。尤其是旧版中的黄药师，他对《九阴真经》的依赖达到了什么程度呢？原文是这样写的：
陈玄风临走时自知目前这点武功，在江湖上防身有余，成名不足，一不做二不休，竟摸进师父（即黄药师）秘室，将师父赖以成艺的一部“九阴真经”偷了出来。（旧版第十九回）
请注意“赖以成艺”这四个字，毫无疑义的表明没有《九阴真经》，黄药师甚至不能练成武艺，更不用说成为五大绝顶高手之一了。我们可以合理推测，他后来从周伯通手中骗走了下卷经文，那其实并不是他首次接触这部秘笈。因为在此之前，《九阴真经》已经在江湖上流传好几百年了（从达摩祖师的年代开始算起），练过经上武功的人非常多，只不过“练不到一年半载，总是被人发觉，追踪而来劫夺。”黄药师本人或者他的先人，一定曾经短暂拥有过《九阴真经》，虽然很快就被其他高手抢走，但已经足够他凭借聪明过人的天份，根据其原理开创了桃花岛武学。这就是“赖以成艺”背后隐藏的真相。
香港无线1983年版《射雕英雄传》的黄药师（曾江 饰）
太过依赖《九阴真经》，对于个人而言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后果就是，惊才绝艳的黄药师，一度也像普通武林人士那样，满脑子想的都是“拿来照练”，失去了“自创新招”的热情。在他将下卷经文骗取到手之后，最大的心愿是“决意在桃花岛上把《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练全，要成为天下无双，人间莫敌的第一高手。”（旧版第五十一回）
可惜这个心愿被逆徒破坏了。陈玄风偷走了《九阴真经》，令黄药师的美梦付诸东流。爱妻的亡故，更令他对这部秘笈的态度，由狂热转为憎恨。他逼迫周伯通交出经文，只是为了焚烧于爱妻坟前祭奠她。终其一生，他都没有再练习《九阴真经》，因此也就没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可喜的是，抛弃了这个外国顶尖技术，反而令黄药师的自主研发精神被重新激发了，此后的数十年中，他至少新创了四项杰出的国产武术。
第一是新式的“扫叶腿法”（三联版改为“旋风扫叶腿法”），可以令断腿残疾十五年之久的弟子陆乘风，重新回复行走的能力。第二是“奇门五行转”绝技（三联版改为“奇门五转”），以郭靖在二次华山论剑时的身手，也完全抵挡不住。第三是专门为傻姑量身订制的三招掌法、三招叉法。尽管只有六招，但既要保证连傻子都能学会，又要具备神妙威力，能把李莫愁这种级别的魔头都吓走，难度指数绝不亚于发明任何一种绝招。第四是用于群战的二十八宿大阵，比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更加厉害，多年后在襄阳城外立下了奇功。
正因为有这些辉煌的原创成就，黄药师最终的历史定位，才能是当之无愧的武学大宗师。假如《九阴真经》一直在他手里，他将沉迷于钻研这部“洋货”，反倒难以为“国产武术”做出如此巨大的贡献，很可能会成为另外一个郭靖。
郭靖大概是修练《九阴真经》最久、练的最全的人，张无忌对他的评价是“武功修为震烁古今”。就连身负百年神功的张三丰，回忆起练功时间还不到他一半的郭靖时，仍然自认“或者尚未能达到郭大侠当年的功力”（三联版第三十一回）。可是读者们想起郭靖，最多只会认为他是天下第一高手，不会把他看成是武学大宗师。毫不客气的说，郭靖对武学本身的贡献，查不多是零。
香港无线1983年版《射雕英雄传》的郭靖（黄日华 饰）
另外几个绝顶高手的情形也和黄药师相似。周伯通被困桃花岛时，自创了空明拳和“左右互博”两大国产神技，但他意外练成《九阴真经》中的几项武功之后，就什么发明都没有了。欧阳锋也曾自创了变幻莫测的“灵蛇拳法”，可惜逆练《九阴真经》后变成了疯子，创造力彻底消失了。洪七公也未能免俗，首次见到欧阳克施展“灵蛇拳法”时，还曾连夜苦思如何以自身的原创招式破解，然而从他在明霞岛上听郭靖背诵经文开始，一直到他在华山之颠逝世，在武功创新方面都不再有任何作为。
惟一一个练过《九阴真经》，还能保持原创精神的人，是神雕大侠杨过。他自创的“黯然销魂掌”，无疑是国产武功的一大亮点。然而这种武功有严重缺陷，不具备“普遍可练性”，即使是杨过本人，在打败了金轮法王后，相信也很难再次产生“万念俱灰”的心情来使出这路掌法，更加不可能传授给后代了。
所以，随着郭靖黄蓉夫妇战死襄阳，在《九阴真经》失传的那近百年岁月中，中原武林相当于失去了最重要的技术支持，大家想的是怎样找回《九阴真经》，重新获得这项顶尖技术，而不是自主研发国产武功，在这样的心态下，武功水平发生大倒退也就不足为奇了。
所幸还有张三丰这样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士，从一开始就抛掉了幻想，专心致志自创全新的武功。但他毕竟独木难支，整个中原武林普遍丧失了原创的精神，当周芷若骤然施展出九阴白骨爪时，所有人都一起品尝到了严重依赖外国武功的苦果。
翻阅这几段金庸小说，再想一想近期发生的新闻时事，相信每个人心中都会有所感悟。最后，米虫还想再补充一个细节：
黄药师骗取《九阴真经》的下卷经文，是通过妻子这个“关联第三方”来下手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最后还是败露了。当周伯通找上门来指责时，黄药师非但不肯认错，反而一口咬定：“我看过的《九阴真经》，是内人笔录的，可不是你的经书。”（三联版第十七回）
啧啧，敢情把别人的研究成果照抄一遍，顶多换了个封皮，抄写的笔迹是自己的，就变成了自己的东西。这种强词夺理的嘴脸，实在有失大高手的身份。米虫深深觉得，鼓励原创振兴国产，应该先从承认错误开始。承认自己曾经抄袭，保证以后下不为例，才是正确的态度，才能真正脱胎换骨奋发图强。
【米虫是金庸小说铁杆爱好者之一，尤其喜欢最初始的报纸连载版，将会陆续推出一系列有关旧版的研究文章，敬请留意。】
往期发表的文章如下：
金庸在《雪山飞狐》中，原本写了一个“玉面狐”（附绝版原文图档）
污蔑蓝凤凰“大补药酒”含有剧毒，庸医平一指移送黑木崖审查起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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