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谌旭彬
1985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金庸的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金庸说,这是大陆出版机构第一次获得他的授权,也是第一次按照合同向他支付版税。①
这一年,是以武侠小说为代表的通俗消遣读物大爆发的一年。
据官方统计,“1985年上半年,新武侠小说、旧小说出版量高达四千多万册。”②
这种爆发,是通俗消遣读物长期供应不足所累积的结果。
80年代之前,中国图书市场上流行的通俗消遣读物,只有《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等有限几种。1949年10月~1966年4月,《水浒》印了267万册、《三国演义》印了646万册,《西游记》印了379万册,《红楼梦》印了284万册。其后印量减少,70年代尼克松访华,各地新华书店被要求投放“四大名著”,但全国库存仅剩3800余部,远不足以装饰图书市场的繁荣。③
图:1953年版《三国演义》
1978年时代骤变,民众开始期盼能够在“四大名著”之外,读到更多的纯通俗消遣读物。
但该年国家出版局开出的35种大量印行(共计超过了2000万册)的图书名单之中,全是《郭沫若剧作选》《战斗中的青春》《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契科夫小说选》《牛虻》之类,或属革命小说,或属严肃文艺,或属古典文学,并无一本纯通俗消遣读物——书单中的《一千零一夜》消遣性质稍强,据许力以披露,在成都开售时,竟出现了读者提前“一天零一夜”蜂拥排队的情形。④
图:1978年出版的引发哄抢的《一千零一夜》
出版社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种需求。大量的旧侠义、公案小说以“整理古籍”的名义被推向市场。
1980年下半年,仅《三侠五义》一书,即有全国十余个省、市出版社在出版,印数高达446万套,“居十多年来我国出版的古今中外文艺作品之冠”。这其中,“有一个出版社就印了一百一十五万套;还有一个出版社印了九十九万五千套。”
可供对比的是:自1949~1979年,只有两个出版社出过《三侠五义》,共计只印了36.8万套。
与《三侠五义》一并在1980年大火特火的旧小说,还包括《封神演义》、《杨家将演义》、《侠女奇缘》,《侠女风月传》,《济公传》,《龙图耳录》,《施公案》、《呼延庆打擂》,《西游补》等等。其中,《封神演义》印了300多万套,《杨家将演义》印了250多万套。⑤
图:左,1959年中华书局版《三侠五义》封面;右,1956年上海文化出版社《三侠五义》封面
西方侦探小说,是另一种深受80年代读者喜爱的通俗消遣读物。
出版社也同样对这类小说重满了热情。以群众出版社为例。该社自1980年1月,到1981年9月,“出版了一批国外惊险、推理和侦探破案等小说,品种多,印数大。据不完全统计,有二十五种(其中新出十八种,再版七种),总印数为一千二百多万册。”其中最受民众喜爱的是《福尔摩斯探案集》,共计印了430余万册。⑥
一家出版社已然如此,全国的状况可想而知——据官方的有限统计,至1980年5月,《东方快车谋杀案》在浙江印了124万册;《译林》杂志的《尼罗河上的惨案》共印了76万册(包括单行本)。⑦
图:1980年群众出版社《福尔摩斯探案集》封面
如此大规模出版纯通俗消遣读物,出版社是有很大压力的。许多机构和媒体曾直接将80年代初青少年犯罪率的飙升,归因为旧侠义公案小说和西方侦探小说的流行。一种典型的意见认为:
“侦探小说在外国,从总统、部长,一直到下面一般的读者,是一种消遣的东西。…… 这几年青少年犯罪简直是压不下去,过去几天看到报纸上判一个死刑,过去几天又一个死刑,以身试法的还是不少。北京有个17岁的孩子杀了他的同学,他就讲他看了电影,那上面一个晚上杀了5个人,就是《尼罗河上的惨案》。”(陈翰伯语)
1982年4月,国家出版局出台政策,宣布禁止旧侠义、公案小说和西方侦探小说的出版:
“鉴于近年来侠义、言情、公案等旧小说的出版已经太多,自文到之日起不许继续出版。所有正在印制的这类小说一律停印,已印好的暂行封存,听候处理。”“这类小说的缩写本,根据这类小说改编的连环画,以及从港、澳、台引进的所谓新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等,也照上述规定执行。”⑧
但民众有需求,市场是不会消失的。
1984年,上海作家协会主办的《文学报》,以增刊的形式连载发行了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全套七册,共计发行了100万份。《文学报》获利89万元。
稍后,福建《海峡》拿到了《文学报》的全套纸型,也以增刊的形式,发行《射雕英雄传》100万份。《海峡》获利60万元,《文学报》获利48万元,印刷厂获利80万元。⑨
报社、杂志社需要利润,民众需要娱乐消遣,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图:《射雕英雄传》福建《海峡》文艺版书影
市场不但不会消失,还会向无视其规律者彰显自己的威力。
1985年,新华书店系统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图书进货失控”。这场事故,让书店首次意识到,在自由市场里,民众是有自由选择的权利的。他们爱读什么,不爱读什么,并不由新华书店爱卖什么、不爱卖什么来决定。书店留下了这样一段事后总结:
“进货失误重点是文艺书和连环画两大类,它受到了同类内容的新武侠、传奇,言情等小说、期刊,小报的冲击后,需求量大幅度下降,造成大量积压,许多书店只好削价大拍卖。连环画三折出售,文艺书四、五折拍卖,经济损失严重。”
“最直接的是各种发行渠道自编、自印、自发一千多万册(套)新武侠,传奇,言情、探案等小说,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新武侠、传奇小说热。这不但冲击文艺图书市场,而且也打乱了整个图书市场的供求关系。” ⑩
于是乎,1985年成了通俗消遣读物大爆发的一年,也成了武侠小说饱受争议,引发政策反弹的一年。
这年的3月份,,明确规定新武侠、旧小说以及据此改编的连环画须专题报批后才能出版。4月份,“全国出版局(社)长会议”专门强调不要滥出新武侠小说。5月,出版局指示,上述图书征订必须有出版局批准的文件。6月,,重申新武侠小说的出版必须严厉控制,“未经批准的在制品,一律停排、停印、停装;已成书发往书店但尚未发行者一律封存”,否则将实施。……11月,“全国出版社总编辑会议”宣布,“新武侠小说,根据新武侠小说、古旧小说改编的连环画,近两、三年内不再批准出版。”⑪
与上述禁令相对应的,是这年的3月份,《光明日报》刊文称,数学家华罗庚评价武侠小说乃是“成年人的童话”。此说一出,深受民众认可,很快流行全国,人人皆知。
图:80年代末90年代初流行的“全庸”、“古尤”作品
新政策让通俗消遣读物的出版,在1986年进入低谷。港台武侠小说名家的作品,,大部分转入地下成了“擅自翻印”的非法出版物。首家获得金庸作品授权的百花文艺出版社也做了检讨,说自己“在一九八四年开始的‘通俗文学热’的冲击和影响下,也出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如:一九八五年曾翻印出版了梁羽生、金庸的新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广陵剑》……”
不过,这次低谷是短暂的——据不完全统计,1985年出版了至少24部大陆作家撰写的武侠小说。可供对比的是:1980年只有1部,1982年只有3部,1984年只有6部。经历了1985年的高峰,1986年因政策原因短暂跌至4部,1987年又迅速攀升至17部,1988年是23部,次年是20部。⑫
这种跌宕起伏之中,有市场的力量存焉。
1992年8月8日,古旧侠义公案小说、新武侠小说,终于迎来了它最重要的命运转折点。
该日,,深化出版改革,简政放权”,,将“古旧小说专题审批权”、“新武侠小说的专题审批权”下放,出版社“可按一般选题管理程序安排出版”。⑬
不承担思想教化功能的纯通俗消遣读物,终于可以自由地出版与销售。
中国人的休闲阅读,自此开始以加速度变迁。
截至2017年12月,据中国作协的统计,中国的网络文学用户总数已达3.78亿人,其中手机网络文学用户高达3.44亿人。
为了一本《一千零一夜》,提前“一天零一夜”去书店排队的故事,已成为遥远的天方夜谭。
图:通过手机消遣阅读,已成为今天的主流方式
注释
①金庸,《<金庸作品集>(三联版)自序》。
②郑士德,《1985年图书发行工作概况》,收录于《中国出版年鉴 1986》,第115页。
③易图强:《新中国畅销书历史嬗变及其与时代变迁关系研究(1949.10—1989.5)》,博士论文。方厚枢:《古典小说名著出版史话》,《中国出版史话新编》,第152~153页。
④许力以,《春天的脚步:许力以回忆录》,华龄出版社,2012,第166页。
⑤《“《三侠五义》出版热”说明了什么?》,《宣传动态 1981》,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第57~58页。
⑥《国家出版局认真检查竞出惊险公案小说的歪风》,同上,第367页。
⑦陈翰伯,《在全国出版工作座谈会上的话》,1980年5月4日。收录于:《陈翰伯出版文集》,中国书籍出版社 , 1995,第39页。
⑧国家出版局,《关于坚决制止滥印古旧小说的通知》,1982年4月3日。收录于:《图书出版管理手册》,,1991,第120-121页。
⑨俞子林,《改革开放与武侠小说风波》,收录于:《书林岁月》,上海书店出版社 , 2014,第120~121页。
⑩周一苇,《重视研究1985年图书进货失控的严重教训》,收录于:《实践与探索:周一苇图书发行研究论文选》,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2年06月第1版,第172~175页
⑪康凌,《侠客不行——20世纪80年代对武侠小说的出版控制》,收录于:《读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第148页。
⑫曹正文,《中国侠文化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第193~196页。
,1992年8月8日。收录于《中国出版年鉴 1993》
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点击标题可阅读):
1978:这一年,万千沉默心流,拉开了自由表达的序幕
1979:“青年人爱美是正当的”,这句话来之不易
1980:上亿人为何轻易成了“气功大师”的俘虏?
1981:口红在中国,是如何解禁的?
1982:全套历尽了波折,走进了中国的千家万户
1983:感谢港剧,让大陆文艺界体验了一番“观众用脚投票”
1984年,中国民众首次合法拥有私家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