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亦鸣,原名袁毅,男,1984年生,安徽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学时期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初涉诗歌和散文,2012年秋天转向于短篇小说写作,近年在《安徽文学》《阳光》《山东文学》《牡丹》等期刊发表短篇小说多篇。
大 雪
文/东方亦鸣
1
老家平房顶上安接的彩板房是在去年的第一场大雪中倒塌的。
去年冬天一共下了两场大雪,两场雪间隔不到一个月,却一场比一场下得汹涌。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学校没有来得及放周末假,大雪铺天盖地下下来,三千多名师生活生生地被围困在学校里。学生们回不得家,一时间家长们焦虑不安,老师们焦虑不安,学生们反倒异常惊喜又亢奋,满校园里追撵着,堆雪人、打雪仗,一场大雪调起他们心中无尽的童趣。
大雪下过一天一夜,县城的交通像一架破旧的水车顷刻间就瘫痪了。公交车、出租车、私家车,横七竖八、杂乱无序地停满了各条街、各条道,它们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得密不透风,说不出的狼狈样。
马路上到处是行迹焦虑的行人,踏着积雪小心翼翼地走,仍免不了偶尔摔上一跤。道路两边的香樟树和玉兰树上也堆满积雪,一些粗壮的枝干不堪重负被压折,间或发出噼啪的声响,听着让人揪心。
天茫茫,地茫茫,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回归到原始社会。
大雪下过的第二天晚上七点多钟,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说,家里的彩板房被大雪压塌了,听后我的心里当即“咯噔”了一声。母亲又说,下午里父亲望着持续纷飞的大雪和被压塌的彩板房坐立不安,非要搬梯子清理房顶上的积雪。我当即对母亲说,塌就塌了,不要管它,还是等到雪停后再说吧。母亲说,那是自然,说啥这时候我也不会让你爸扫雪!
去年秋天父亲干活时摔了一跤,后腰上的伤还没完全痊愈,若是因为扫雪再有个闪失,无疑是雪上加霜。
父亲母亲住在距离县城几十里外的农村老家,我和妻子在县城私立学校教书,八岁的女儿跟在我们身边上学,两岁的儿子留在老家由父亲母亲领着。正常的情况下学校每两周休假一次,我和妻子每两周带女儿回老家跟父母儿子团聚一回。
父亲年过六旬,母亲年近六旬。随着年纪一天天增长,母亲现在是越来越听我们的话了,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习惯给我们打个电话,征询一下意见。父亲却不一样,年纪虽说大了倔脾气却变得更加倔,有时一家人反对的事,只要他自己认准要干,很难有人能说服他。
挂了母亲的电话,我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于是紧接着给弟弟打电话。
弟弟住在距离老家不远的集镇上。我给弟弟打电话,是希望他能抽空回老家看看,无论如何要劝阻父亲不能冒险清扫房顶上的积雪。接着彩板房被压塌的问题,我还希望弟弟能好好劝劝父亲,开过春无论如何都得把老家的房子好好修一修。
弟弟有些为难地说:劝他现在不扫雪问题不大,劝他修房子我真劝不了,老头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彩板房压塌了房顶自然还得渗水,总不能就那么放着吧?
弟弟说:道理谁不明白,房子真要是那么一直漏着雨就好办了!
弟弟的话云里雾里我没听懂。但后来的事实说明,弟弟明显比我更加了解父亲。
2
这两年,关于老家房子的维修问题一直纠结着我和弟弟。
大约十年前,老家的三间平房开始出现渗水问题。赶上下雨天,起初是房梁顶上的楼板缝先往下渗水,渗得几面白墙留下大片大片乌灰色的水迹,像一张张奇形怪状的地图。再后来房顶正中间的各个楼板缝也开始往下渗水。水滴打在里屋的床面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水滴打在堂屋的条几面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水滴打在三间水泥地面上,弄得三间房子湿漉漉一片,潮气漫天。房子外面下雨,房子里面也下雨。外面的雨说停就停下来,屋里的雨却一时两刻停不下,淅淅沥沥、滴滴答答,一漏能漏老半天,望着让人闹心,听着更让人闹心。
为此一赶上下雨天母亲就“咚咚咚”地找出一大堆盆盆罐罐,满房间里接漏雨。母亲将盆盆罐罐满房间里摆放,这儿一只,那儿一只,一时间房间里就噼噼啪啪炸开了花,交响乐一般热闹。母亲就一遍又一遍狠狠地骂:这该死的老天呦!
说来真不能全怨老天,毕竟老家的三间平房算起来也快三十年了。那时我们村里大多数人家住的都还是土坯房,住上砖瓦房的都不多见。父亲母亲过日子心抢,结婚没半年就从老宅里搬出来单起炉灶。农忙天父亲母亲一心一意忙二亩地里的庄稼,农闲天也不闲着,变着法子想点子挣钱。
起初几年里父亲母亲贩卖过年画、贩过粮食;后来几年里父亲母亲又开过大米加工厂、养过猪。父亲母亲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咬定目标不放松,不到十年时间就将三间宽敞明亮的大平房盖起来。
三间大平房盖在靠近村口的一条南北大路边上,坐北向南。两间小厢房紧挨着大平房的东侧,坐东向西。一圈围墙拉起来,一个高大威武的门楼子立起来,敞亮又气派。
宅基是新宅基,房子是新房子,每天去赶集的本庄人和外庄人,来来往往打大路上过,打我家的新房子边上过,他们由远及近将我家的新房子看在眼里,看在心里,嘴里发出“吃吃”的感叹。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转眼过去好些年,农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盖新房,一时间形成了气候。这些年村人们过日子不再依赖种地,鸽子一样一拨接一拨飞进城里打工。
外面的世界大得不得了,外面的世界挣钱的途径多得不得了。一时间村人遍布大江南北,进厂的进厂,摆地摊的摆地摊,他们不停地将城里的钱往自个儿的口袋里捞,待到捞够数了,又鸽子一样扑啦啦飞回庄。村人们推到旧房盖新房,头一年,先盖房的人家提高地基一大截盖两层;又一年,后盖房的人家提高地基一大截盖三层。一律是钢筋混凝土的框架结构,坚固又防水,再没人用楼板。
短短几年里,村子里的新房一家比一家地基抬得高,一家比一家楼层盖得高,一家比一家装修得气派。乡下人过日子房子好坏是个门面,也是个招牌。农村里的孩子上出学来的少之又少,男孩子念到初中毕业回到家,扭脸进城打工,长大二十郎当岁就该回家托媒人介绍对象,一套像样的房子是最保底的条件。因此盖房子既是给自家人住,也是给别人家看,说到底这里面其实暗藏着一个潜在的竞争意识。
我们家的情况不太一样。我高中毕业凑合着上一所普通大学,毕业后应聘到县城上班,经过恋爱、结婚、买房,自此扎根在县城。弟弟初中毕业当两年兵,退伍后又念了两年工民建专业,应聘到市里一家建筑公司做监理后,也在外面买房安了家。自此,老家的三间平房外带一个大院子只剩下父亲和母亲。
一年又一年,别人家盖两层楼房,我们家是三间旧平房。
一年又一年,别人家盖三层楼房,我们家依旧是三间旧平房。
一年又一年,随着别人家新房地基越拔越高、楼层越拔越高,越发显出我家旧平房的矮小、破旧和颓废。
平房刚出现渗水的那几年,我和弟弟刚工作不久,结婚、买房、领孩子,家里大额的开支一连串涌过来,父亲的手里没有多少余钱,我们兄弟俩的手里更没多少余钱。老房子渗水只能任由它渗,一点也顾不上。
近几年我和弟弟手头稍稍宽裕开来,马上达成一致意见,决定将老家的三间平房好好修一修。具体的计划有两方面:一是解决房顶渗水问题。修理房顶漏水没啥好办法,最保险的措施是打顶层上加构钢筋框架,重新浇筑一层混凝土。二是解决内外墙潮湿的问题。措施是三间平房和两间厢房的内外墙一律重新抹一遍混凝土层。加上重新布置电路,重新贴上地板砖,弟弟粗略预算了一下,没有三五万块钱过不去。我们将修房的计划和预算情况跟父亲说了说,不料父亲当即表示不同意。
父亲说:三间旧平房住了几十年,早盖拆掉重盖,再投资一分一厘都是浪费。
弟弟说:修房的钱我哥俩平摊,不要您花一分钱。
父亲说:这压根就不是钱的事。
弟弟说:我们哥俩在外面都有房子,家里再盖新房不也是浪费?
父亲眼一立,说:许你们在外住楼房,就不许我跟你妈住楼房?
父亲一句话说得弟弟哑口无言。现在村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盖上楼房、住上楼房,父亲母亲晚年也想住一住新楼房,于情于理都不过分。
我说:您二老要住楼房还不容易,街面上现成有一套,你们若是搬过去,我马上将房屋收回头。
父亲说:我跟你妈在村里住了几十年,住惯了,除了村里哪儿也不去。
前几年付完县城的房屋贷款,赶上老家搞开发,我瞅准价格和地段找朋友周转了部分资金,在集镇上买了一套门面房。门面房底上三层,是个做生意的好地界。当初之所以买门面房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眼瞅着父亲母亲年纪越来越大,劳动能力越来越差,住到集镇上随便开个小商店,卖点日用品,维持生活没有问题,我们回去探望也省得再往村子里赶,方便了不少。二是现在的房价持续上涨,一套门面房放哪里,放到什么时候都保值。房子拿到手简单装修一番,不料父亲母亲说破大天也不愿搬过去,无奈之下只好对外出租。
父亲的话我听明白了,父亲不愿投钱修理家里的旧平房,也不愿搬进集镇上住楼房,原来抱定的是要在老宅基上重新盖上新楼房。
把握住父亲的心思,弟弟说:盖楼房就盖楼房,过罢年就动工,出钱仍然我跟大哥平摊,具体的事情我来联系人。
弟弟做工程监理,常年跟工程建筑上的人打交道,各路的熟人不少。我家要盖新房,买料子、找工人、开工施工一路按程序走下来,只会比别人家省钱不会比别人家多花钱。
我咬咬牙说:那就重盖!
不料父亲仍旧不同意,说:重盖也是我盖,不要你俩拿一分钱。
弟弟说:您是老子,我们是儿子,我跟大哥合伙盖房子跟您自己盖还不都是一样?
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不一样!
弟弟问:哪不一样?
父亲说:别人家盖得起,我也盖得起!别人家现在有钱先盖,我等几年手里攒够钱后盖!
弟弟说:我跟大哥先把新房盖起来,盖房钱算我们借给你的总可以了吧?
父亲眼睛又一立,说:我要是想借钱盖新房,还需要跟你俩开口吗?
父亲这么一说我和弟弟都彻底明白了。说到底父亲是人老心不老,人老志不短。确切地说,父亲要将老家的三间旧平房翻盖成两层高的新楼房,关乎他和母亲的晚年居住倒在其次,关乎他个人的能力体现和价值体现才是重点。
可摆在现实的问题是,父亲短时间还有挣钱盖楼房的能力吗?
但父亲的态度鲜明、立场坚定,说:我就要看看凭自己两只手,还能不能把两层楼盖起来!我偏要凭自己的两只手把两层楼盖起来。
我们都了解父亲的脾气,父亲下定决心要干的事,基本上没人能劝服得了。话说了一圈,问题依然摆在面前,老房子的渗水问题终究要解决的。
父亲最后说:这个不劳你俩瞎操心,我心里早就有了数。
我和弟弟跟父亲的对话发生在前年的秋天里。一个月后,我领着妻子女儿回老家,老远就看见三间平房顶上安接上三间彩板房。彩板房高近两米,内部用加粗的钢管焊接出支柱和道道交错的房梁,四周和顶上蒙着淡蓝色的铁皮。楼梯入口处开出一扇门,四面铁皮墙面上均开有推拉窗。远远看上去精致又好看,走上去拿手去推,坚固又牢靠。父亲做这件事的时候没跟我通气,也没跟弟弟通气,完全自个儿拿的主意,自个儿联系的安装方,像是有意要给我们一个惊喜。
父亲一面领我看新崭崭的彩板房,一面不无自豪地说:怎么样?装上这彩板房,平房漏水的问题解决了,房屋隔热的问题解决了,还能当作储藏室放置杂物,你说这是一举几得呢?
我问父亲花费了多少钱。父亲神秘地伸出一个指头表示一万块。我笑笑,暗暗钦佩父亲的确有办法。
我说贵是不贵,就怕时间长久风吹雨淋的质量靠不住。
父亲呵呵一笑摆一摆手,说我早就问清楚了,这个材质的彩板房,用个十年八年根本没问题。
3
第二天中午,大雪稍稍停下来。我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发现网上铺天盖地报道的全是关于这场大雪的消息。说某某城市因为突降大雪,道路两边的行道树一夜之间被积雪压断不计其数,直接经济损失上千万元。说某某工厂兴建不到半年的上万平方米的彩板房仓库,一夜之间全部倒塌,所有产品都埋在了雪堆里。
我想起了老家被积雪压塌的彩板房,又一次拨通弟弟的手机。
电话那头嘈嘈杂杂的,我问弟弟回老家了没有?弟弟说我正在老家清理彩板房上的积雪呢。我顿时有些生气,说不是说好等到天晴再清理吗?弟弟说,这你可别赖我,今天这个雪若是不清除掉,俺爸晚上觉都睡不安生。
我问:俺爸呢?
弟弟说:扶梯子呢。
我问:俺妈呢?
弟弟说:扶梯子呢。
我问:你在哪呢?
弟弟说:我踩着梯子在院子正当空呢!
大雪封路不能开车,弟弟一大早就踩着厚厚的积雪往老家赶。弟弟居住的小区离老家六七里路,晴天好路的时候走回去算是锻炼,算不了什么,赶着这般大雪天就不一样了。弟弟平日里开惯了车,身子变得懒,早早晚晚去小吃街给孩子买几个包子,几百米的距离都要汽车轱辘转一转,现在冒着这么厚的积雪徒步走回老家,其狼狈的情形不难想象。短短几里路,足足走了近一个小时。
弟弟赶到家的时候,父亲母亲正站在院子里斗嘴。两人手里共提一把木梯子,父亲提这头,母亲提那头,争执着。弟弟一看就猜出,准是因为清扫彩板房上的积雪出的纷争。
事情的大概是这样的:清早父亲见大雪渐渐停下,就迫不及待地搬来梯子要清理彩板房上的积雪。母亲劝父亲等我们回来家再清理,父亲听不进去,俩人你一来我一往,几句话没说完就争吵起来。
父亲说:积雪不清理掉,就得化水,三间旧平房还不是照样漏得瓢泼一样?
母亲说:你能担保这大雪就不下了?你这边清理干净那边又下起来,还不是白清理?
父亲说:我就能担保这大雪不会再下了!
母亲说:你还担保这彩板房能用个十年八年呢,这才刚满一年,还不是一场雪就压塌了?
父亲说:你少说这话激我,压塌了我修。我不怕高,我不怕摔死,我今天就是要扫这个雪!
母亲说:那好,你给你家两个儿子打电话,问问他兄弟俩,他俩要是同意你扫,我才懒得管你的破事。
父亲说:我自己的事凭啥要他俩管着?凭啥要他俩同意?
母亲说:这你不服不行,你当你自个儿还年轻呀?你当他俩还都是小孩子呀?
父亲母亲共同生活了大半辈子,也争吵了大半辈子。母亲性格刚硬,说话在理。父亲性格倔强,只认死理。父亲和母亲吵架,哪回自己都占不了上风,最后只落得干生气。
父亲见母亲句句话都揭他的短,一副倔脾气变得越发地倔。父亲使劲争夺着梯子。母亲也毫不示弱,死死拖着梯子就是不撒手。两人就那么拔河一样僵持着。
弟弟还没进院子老远就听见父亲母亲的争吵声。弟弟嘴上哈着热气顶着一头热汗走进院子,父亲母亲都吃了一惊。
母亲见弟弟回来,一把将攥在手里的梯子扔地上,气呼呼地对父亲说:你小儿子回来了,你跟他说,扫与不扫我不管了!
积雪将彩板房的四根支柱压塌下两个,若是不及时清除积雪,雪水化开平房接着渗水是肯定的。若不及时修理,再接着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另外两个支柱也难保不被压塌。父亲提出要及时清扫彩板房上的积雪,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这个简单的道理母亲不可能想不通。问题的关键在于我和弟弟都不在家,院子里积雪近两尺厚,彩板房又高在半空里,父亲人老体衰,爬高上低的胳膊腿都不再灵便,母亲归根结底担心的是父亲的安全。
父亲母亲都在气头上,弟弟碰巧赶回来只能从中讲和,既不能埋怨父亲,更不好埋怨母亲。
弟弟对父亲母亲说:您俩进屋歇着,我来扫雪,我年轻,我胳膊腿灵便。
父亲迷惑地问:你一大早赶来家就是扫雪的?
弟弟说:我不回来扫雪您说我回来干啥的?我不回来扫雪您跟我妈还不得接着吵架?
父亲问:你咋知道彩板房压塌了呢?
弟弟说:我早就说过这玩意靠不住!
父亲“咯噔”一下哑巴了。
父亲当初在平房顶上修建彩板房的时候,弟弟得到音讯赶回家一趟。弟弟对父亲说,彩板房稳固性差,临时使用可以,长期使用肯定不牢靠。花这一万块钱还不如打房顶浇筑一层混凝土呢。父亲不服气,说你没见那么多厂房都是彩板房?一用用好些年,有一家损坏的吗?弟弟说工厂厂房都是临时性的,说拆除就拆除,图的是方便,咱居家过日子总不能今年装上明年就拆掉吧?父亲说拆不拆要看我什么时候盖新楼房,跟彩板房没啥关系。弟弟说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若是下上一场大暴雪,难保这彩板房不压散架。父亲说照你这么讲,这彩板房就狗屁用都没有了?我倒要看看多大的雪能把它压散架!
弟弟和父亲讲不通、说不通,不愿与他接着斗嘴,转身开车走了。
前年冬天果然下了一场雪,不大不小,彩板房稳若泰山。去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漫天飞舞,铺天盖地,雪下到半夜里彩板房扛不住了,轰然压塌大半边。
三间彩板房安接在三间旧平房上,四面铁皮墙紧紧贴着平房的四面墙。彩板房顶上楼梯上不去,要清除顶上的积雪不是件容易事。弟弟踩在摆在当院里的“人”字梯的最顶端的踏板上,双手托举着一根绑着扫帚的长竹竿,直起腰,一点点往下划拉雪。
父母和母亲一人站一边扶梯子。向南的半个屋面划拉完,再扛着梯子到屋后划拉向北的那面。整整半天时间彩板房上的积雪清理干净,弟弟累得满头大汗。父亲自知背理,只顾扶梯子,一句话不说。
4
父亲是一个倔强的人。
父亲是一个很自我的人。
归根结底,父亲是一个自尊的人。
积雪清扫完,彩板房立着的两根支柱依然立在那,倒塌的两根支柱依然倒塌着。彩板房塌就塌了,母亲没说什么,弟弟没说什么,我远在县城更没说什么,但这并不代表父亲自个儿的心里就放得下、没想法。
父亲站在当院里仰脸瞅着倒塌的彩板房,越瞅心里不得劲,越瞅心里越不安。
彩板房是父亲一人做主修建起来的,父亲当初修建彩板房的时候何等信誓旦旦,何等信心满满。谁曾想建起刚一年说压塌就压塌了,果真被弟弟言中。若是彩板房在这场大雪里好模好样地稳立在那儿,父亲当初说的话就在理,谁也推翻不了。现在彩板房极不争气地压塌了,等于父亲当初说的话是胡话、酒话、吹牛的话,就算母亲、弟弟和我啥也不说,他自己个儿都觉得面子上不好看。
父亲转进屋里、转进院里,越想心里越郁闷,左思右想都弄不明白,左思右想都觉得心里不踏实。
清除过积雪的第二天,父亲就带着老花镜,翻箱倒柜地寻找安装方老板的电话。电话拨通,那头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嗡嗡”的电焊声,“哗哗”的铁锤敲打铁皮的声响,“啪啪”的气钉枪打钉子的声响。
父亲听不清安装方老板说话,扯着嗓子吼;安装方老板也听不清父亲说话,也扯着嗓子吼。
父亲吼:我家平房顶上的彩板房被大雪压塌了!你赶紧派人来给修一修!
安装方老板吼:这场大雪压塌的彩板房数也数不清,要修也得往后排队呀!
父亲吼:我家的旧平房原本就漏水,再不修雪水化开还得接着漏!
安装方老板吼:谁家的彩板房塌了房子不得漏雨呀!
父亲听出安装方老板的话语里明显带有推辞的味道,一股怒火控制不住了。
父亲大声吼:当初你可是跟我打过保票的,说十年八年都没问题,这才几天?屁大的一点雪就压塌了!
安装方老板吼:我是打过保票不假,可谁能料到狗日的下得这么大这么急呢?三十年都罕见呀!
父亲吼:老天爷不下雪还叫老天爷吗?你们干这行早就该预料到!
安装方老板吼:我要是能预料到就不接你们的活了,从昨个晚上到现在我的电话都被打爆了,全是喊我修房顶的,你说我不给谁家修呀?
父亲给安装方老板打电话的时候,安装方老板正领着工人给人家修彩板房,一副无精打采又异常郁闷的腔调。
一家养鸡场被大雪压塌了鸡棚,大雪砸死的鸡、砸碎的蛋不计其数。养鸡场老板不仅要安装方老板抓紧给他修鸡棚,还扬言要他赔偿造成的损失。说到底人算不如天算,是人都算计不过天,安装方老板哪里愿意看到这等糟糕的局面。
父亲听着安装方老板一副可怜巴巴的口吻,一腔怒火就减下去一半,心也软了下来。
父亲最后对他吼:这样吧,你给我抽两个工人趁晌午来修,我管酒管饭。另外材料费和工钱算多少我给多少,一分钱也不讹你!
口头协议谈妥后,之后的几天父亲抱着手机早也催晚也催,终于在一个星期之后将安装工盼上门。两个安装工是一大早到的,准备早早修完好去干别人家的活。不料压塌的支柱要重新加固,破裂的铁皮要重新更换,为了稳固房体,在父亲的建议下又多加了几道横梁和立足,又是焊又是接,一忙忙到正晌午时候。
安装工拍拍手上的灰对父亲说:这下行了,下个三天三夜也不怕了!
父亲留两个安装工在家里吃午饭,一顿饭喝掉两瓶迎驾酒,抽掉一整包金皖烟。父亲信守承诺,饭后如实支付了安装费和新增的材料费共计1800元。
5
第一场大雪持续了半个多月也没化完。雪停后气温一天天下降,早晚冻得人伸不出手,正午同样冻得人伸不出手。天气预报说,未来一段时间还有持续低温,并接连发出好几个这预警那预警。
预警一发出,首先引起高度重视的是教育主管部门。出于孩子们的安全考虑,要求中小学校立即放假,开学时间等候通知。学生放假老师也放假,按照惯例,我和妻子收拾好东西领着女儿回老家。谁也没想到,这次假一放就是大半个月,我们在老家一住就是大半个月。
从第一场大雪下来起,父亲干活的工程队就停工了。修好彩板房父亲的一桩心事了掉,这个冬天彻底地清闲下来。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也没太多的兴趣爱好。雪天雪地的,别的村人聚一块儿打打麻将、打打扑克,他不打;别的村人聚一块儿喝喝闲酒抽抽烟,他不喝酒也不抽烟。父亲对看电视也没啥兴趣,歌舞类节目嫌吵,电影电视剧嫌闹,只有新闻类节目还能看上一会儿。可人家电视台总不能一天到晚都绷着脸播报新闻吧?
若一定要将父亲的兴趣找一找,倒是勉强能列出两条,一条是赶集,一条是下象棋。
老家的集市有四条街,一条小吃街,一条菜市街,一条服装街,还有一条杂货街。平日里只要工地上不干活,父亲每天必定赶集,甚至刮风下雨都照赶不误。
到了集镇上父亲先找块地方将摩托车停好,咯吱窝里夹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手提袋。父亲从小吃街溜到菜市街,再由菜市街溜到服装街,最后由服装街溜到杂货街。每条街上都熙熙攘攘,每条街上都人流如织,父亲不急不慌地溜,一条街一条街地溜。四条街道溜下来,父亲接着再去超市里溜。
老家的集镇上开有两家大超市,一家苏果,一家好又多。两家超市一东一西,东边的是好又多,西边的是苏果,父亲溜完一家再去另一家。通常的情况下父亲赶集不为买东西,溜超市更不为买东西,咯吱窝里夹个手提袋纯属是个摆设。
几条街道溜下来,两家超市溜下来,手提袋依旧方方正正地夹在咯吱窝里。在家里说父亲是个甩手大爷也差不多,家里的油盐酱醋父亲不买,鸡鱼肉蛋父亲不买,除了给孙子孙女买些糖果零食,父亲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买些什么,似乎仅仅就是为了凑热闹,消磨时间。
那段时间父亲就天天上午赶集,下午下象棋。
每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起床,到田野里散一圈步,回来家洗洗脸刷刷牙,摩托车打着火就赶集去,一赶赶到快中午。中午回家里吃过饭,父亲照样先去田野里转一转。出村子南里,一条五米宽的水泥路一直通到东湖底,单趟距离三四里,一来一回七八里。父亲每天清晨转一遍,午饭后转一遍,晚饭后再转一遍。午饭后转一遍后,父亲回家里下象棋。
父亲年轻时开米厂时迷上下象棋,据说下得很不错,方圆左右很少有人下得过他。但现在很少有人下象棋了,下象棋费脑筋,一局下来老半天,远没有打麻将打扑克来得热闹和刺激。父亲回家里下象棋就自个儿对着电视机下。
那段时间我将父亲整日的生活内容看在眼里,真替他觉得无聊和乏味。离我家不远有个集镇叫双集,出好水,几条街上到处是茶馆。每天上午下午周边村落里的老头子都喜欢去那里喝茶。三个两个一桌凑份子,十块钱泡一壶铁观音,二十块钱泡一壶瓜片或黄芽,再要几盘花生、瓜子、五香豆,边喝茶边聊天,茶水滋润肺腑,聊天滋润精神,一喝能喝老半天。
我对父亲说:您也跟人家喝喝茶聊聊天不好吗?
父亲说:那些老头子说话都没谱,我跟他们有啥好聊的?
父亲每天喝茶自个儿在家泡,爱喝什么茶泡什么茶,各种茶叶轮换着喝。说到底他根本没把自己当成老头子,也就很难融到那个小圈子里去。
说起来那段时间我自己每天的生活也不比父亲丰富多少。父亲不打麻将不打牌,我也不打麻将不打牌;父亲不爱看电视,我对电视也没啥兴趣。不同于父亲的是,我不赶集也不下象棋,成天躲在屋里看闲书。
每次从县城回老家我都要挑上几本书带上。在老家我感觉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大量的时间看书,一看看半天。看书的时光是静溢的,也是舒缓的,是优美的,也是愉悦的,我就连着半个多月天天享受这份静溢、舒缓、优美、愉悦。
通常的下午里,妻子和母亲领着两个孩子四处玩,父亲在他的房间里下象棋,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一家人各不相扰。那段时间我看了两部当代长篇小说、一本白话小说、一本历史随笔集,还写满了整整一本读书笔记和日记。只是让我捉摸不透的是,在我为父亲每天的生活感到单调乏味时,却一点没觉得自己的生活单调乏味。
6
第一场大雪就快化完的时候,气温开始回暖,接到学校复课的通知,我和妻子准备第二天就领女儿回县城。
我从小在乡下长大,习惯了乡村寂静的生活常态,也发自内心留恋这种生活。妻子和女儿不一样,回老家住个三天五日还行,一口气住上半个月,娘俩儿都有些受不了,觉得憋人,觉得无聊,觉得空虚。故而得知第二天就回县城,她们欣喜着、激动着,早早就开始收拾东西。
恰巧的是那天晌午,父亲也接到工程队包工头的电话,通知他第二天开始返工。父亲接过电话满口答应,显得比我们还要激动和欣喜。
这天午后父亲没再去散步,下午也没再下象棋。吃过午饭他推出自己的摩托车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擦。而后又从仓房里提出工具包,倒出来,一件一件地检查着里面的工具,泥抹、瓦刀……像是做着一件重大事情的准备。
女儿天真地说:爷爷明天也要上班了!
女儿的话把我们都逗乐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就听见父亲在院子里给摩托车打着了火。他使劲地扭着油门,摩托车在院子里发出一连串“得儿——得儿——”的声响,随后驶出了院子,然后声音一点点远去。数九寒天,外面一定很冷,但我想父亲的心里一定是温暖的,在骑着自己心爱的摩托车驶向工地的一路上,他的脸上一定挂满了笑意。父亲又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那个岗位很不起眼,但我知道对他来说却意义重大,它寄托着父亲的一个梦。
顾问 |黎旭 蒋庆章
特约评论员|宏政
主编 |王燚 | 副主编 |平淡生活
责编|黄晨 春天的雪 雉河子
收稿信箱| 3168133450@qq.com
“松之白露杯”有奖征文闪亮登场
一、参赛范围
凡在“松之白露”征文专区发表的有关以“感恩父母”为主题的散文、小说、诗歌作品均可参赛。
二、奖项设置
一等奖2名:各奖人民币1000元+价值576元唐皖10年原浆酒两瓶+荣誉证书。
二等奖3名:各奖人民币500元+价值576元唐皖10年原浆酒两瓶+荣誉证书。
三等奖4名:各奖人民币200元+价值576元唐皖10年原浆酒两瓶+荣誉证书。
优秀奖10名:各奖价值576元唐皖10年原浆酒两瓶+荣誉证书。
鼓励奖若干名:荣誉证书一个(阅读量须达到300,方可获奖)。
凡一、二、三等奖的获得者将被“生活梦剧场”微信公众平台聘为专栏作者,重点采访,重点推介。
优秀奖获得者聘为重点作者。
鼓励奖获得者聘为潜力作者。
以上获奖作者的稿件将在本平台优先发表。
三、评奖标准
凡被“生活梦剧场”微信公众平台选中的文章,皆在征文专区中发表,按照每篇文章10天(阅读量+点赞量+留言量×5+赞赏数×10=总票数)的高低依次评出奖项(1条留言相等于5个阅读量、1人赞赏相当于10个阅读量)。如,《父亲》阅读量756,点赞320,留言20,赞赏5人,即视为:756+320+20×5+5×10=1226,最终票数为1226。
每天公布最新阅读量,杜绝任何刷票行为及人为暗箱操作,一经发现,即取消参赛资格,并在平台予以曝光。
为保证公平公正,本平台所有编辑及工作人员不参与本次征文活动,欢迎大家监督!
四、组织机构
顾问:
黎旭(安徽省亳州市古井镇酒巷酒业有限公司总经理)
尹盼秋(安徽省涡阳县恩赐商贸总经理、九届涡阳县政协委员)
蒋庆章(涡阳周刊副刊编辑)
大赛组委会主任:
王燚(生活梦剧场主编)
组委会副主任:
平淡生活(生活梦剧场副主编)
成员:
黄晨、春天的雪、雉河子
五、注意事项
1、题目自拟,必须原创首发,文字质朴,感情真挚。字数不限。
2、来稿作者需先关注“生活梦剧场”微信公众号(微信搜索yxgy5385,关注即可),否则不予采用(来稿中注明微信名,方便核对)。
3、征文日期:2018年3月20日00时至2018年6月20日24时止(统计阅读量以此为准)。6月28日公布获奖名单,奖品与奖金及时发放,欢迎监督。
4、联系人:王燚,征文唯一收稿信箱:3168133450@qq.com,微信:15055051767。来稿请在标题中注明“松之白露杯征文”。
5、来稿请注明真实姓名、地址、联系方式、照片、简介及微信号,发表作品时署名自便,所有来稿,编辑均有修改权。
6、入选征文不再另行发放任何稿费,敬请谅解。
7、所有来稿均视为同意本次大奖赛约定事项,如不同意,请勿投稿。
8、本活动最终解释权归生活梦剧场微信公众平台所有。
安徽亳州酒巷酒业地址:亳州市古井镇
总经理:黎旭,联系电话:15255916888
松之白露亳州总代理:恩赐商贸
联系人:尹总,手机:15256377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