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3 08:37:39
说起中国小说与梦的关系,前人的两段议论值得今时温习。清代《红楼梦》三大评点家之一护花主人王希廉有一处总评说:
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如《西厢》之草桥惊梦,《水浒》之英雄恶梦,则一梦而止,全部俱归梦境。《还魂》之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紫钗》仿佛相似,而情事迥别。《南柯》、《邯郸》,功名事业,俱在梦中,各有不同,各有妙处。《石头记》也是说梦,而立意作法,另开生面。
王氏下文列举甄士隐、甄宝玉、林黛玉、柳湘莲、香菱、贾宝玉等人之梦,慨叹曹雪芹“文人心思,不可思议”。可到了一九一九年五月一日民权出版社出版冥飞等五人撰写的《古今小说评林》,作者之一的著超则表达了不同见解:
小说写梦,实常落套,且于辟除迷信四字,尤不相宜。中国小说,无一书不说梦。《三国志》、《水浒》,梦在夹里,此上乘者也。《红楼梦》等,梦在开头,此下乘者也。《西厢》不写梦,而梦语独多,此超以象外者也。西洋小说,其意境多超脱,然写梦亦无好手笔。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中国文学史上鼎鼎大名的梦境,并非总是在暮色降临猫头鹰起飞的时刻诞生。从庄生晓梦迷蝴蝶,到杜丽娘游园寻春,再到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白日入梦的情形同样的华章溢彩。古时人们通常的生活习性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因而白日睡眠——所谓昼寝在生活里的比重很低,也不常得到文字表现。但反之,一经记载表现,往往具有特殊的意义。以下我们就探身春色诱人的小说苑囿去窥察一番。
《世说新语》记载的孔融五岁幼子趁父昼眠盗酒饮之,以及钟毓、钟会兄弟偷服药酒的事例,除了反映少年岐嶷言语问对出色,也活画出幼童本身的可爱。而瞩目中国古代的儿童画,例如仇英摹宋人画册中的《村童闹学图》,画中的村童扮鬼脸、蹬板櫈、给老师扣帽子,将书法卷轴披在身上,都在趁着老师打瞌睡进入黑甜乡时尽情戏耍。老师“昼寝”事实上构成了孩童闹学的一个必要条件,清代华喦的《桐屋闹学图》、近人钱慧安及年代不明的苏绣《村童闹学图》,老师无不伏案而眠。明代冯梦龙编《笑府》之卷二中,也有两个与塾师“昼寝”有关的著名笑话:
一师昼寝, 及醒, 谬言曰:“我乃梦周公也。”明昼, 其徒效之。师以界方击醒, 曰:“汝何得如此?”徒曰:“亦往见周公耳。”师曰:“周公何语?”答曰:“周公说, 昨日并不曾会尊师。”
师喜昼寝, 弟子曰: “‘宰予昼寝’四字如何解?”师曰:“ 宰者,杀也;予者,我也;昼者,日中也;寝者,眠一觉也。”又问:“如何贯串?”曰:“便杀我也说不得,到日中定要眠一觉。”
不难发现,“天地君亲师”的供奉牌位在这里被随手丢置,连至圣先师孔夫子的语录也被不带恶意地篡改,汩汩涌动的是代表民间草根立场的意趣。
相较而言,《后汉书·严光传》塑造的会稽余姚人严子陵形象,则承担着古代文人士大夫心中不慕权贵快然自适的文化理想。作为名垂千古的高士、隐士,他不以与东汉光武帝刘秀同学的身份为意,虽受其征召到了洛阳,却淡泊名利,整天在旅馆里睡大觉。有一天光武帝进了他的卧室,摸着他的腹部说:“唉呀严子陵,就不能相帮着做点事吗?”他却只顾闷头大睡而不讲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了好一会,说:“过去唐尧那样显著的品德,巢父许由那样的人听说要授给官职尚且去洗耳朵。读书人本各有志,何以要到强迫人家做官的地步?”光武帝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独自上车,叹息着离开了。很快,严子陵就隐居富春江,过着逍遥日子去了。
应当说,他的精神后裔代不乏人,甚至连忠臣贤相的标杆人物诸葛亮,在身藏韬略未出隆中前,呈现于世的都是一派“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的名士范儿。当然,这也得力于《三国演义》的倾力“造星”。凭着徐元直、司马徽的鼎力推荐还不够,还得加上好友博陵崔州平、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与三弟诸葛均、岳父黄承彦一干人等出众仪容不凡谈吐的正衬,方才给刘关张留下一个童子禀报“今日先生虽在家,但今在草堂上昼寝未醒”的难得机会。小说接下来的叙事次第井然,绘声绘色:
玄德曰:“既如此,且休通报。”分付关、张二人,只在门首等着。玄德徐步而入,见先生仰卧于草堂几席之上。玄德拱立阶下。半晌,先生未醒。关、张在外立久,不见动静,入见玄德犹然侍立。张飞大怒,谓云长曰:“这先生如何傲慢!见我哥哥侍立阶下,他竟高卧,推睡不起!等我去屋后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云长再三劝住。玄德仍命二人出门外等候。望堂上时,见先生翻身将起,忽又朝里壁睡着。童子欲报。玄德曰:“且勿惊动。”又立了一个时辰,孔明才醒,口吟诗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孔明吟罢,翻身问童子曰:“有俗客来否?”童子曰:“刘皇叔在此,立候多时。”孔明乃起身曰:“何不早报!尚容更衣。”遂转入后堂。又半晌,方整衣冠出迎。
没有了“三顾频烦天下计”,何谈“两朝开济老臣心”。处在刘备要打翻身仗而求贤若渴的节骨眼上,孔明的这一“昼寝”,诚可谓一时无两的最佳自我推销之举,深获Boss之心。
需要指出的是,在魏晋南北朝的志怪题材小说里,白天睡觉竟与神神鬼鬼之事纠缠在一起。
南朝宋《异苑》卷九“郑康成”云,“后汉郑玄字康成,师马融,三载无闻。融鄙而遣还。玄过树阴假寐。梦一老父,以刀开腹心,倾墨汁著内,曰:‘子可以学矣。’于是寤而即返,遂精洞典籍 ”。这是一个类似江淹从郭璞那里得到下笔成章的五色笔的故事。而该书卷七“黄帝伶人”述嵇康昼寝,梦长人为黄帝伶人,乞为葬埋骸骨,其夜复梦,得其授以《广陵散》曲 ,则在同样渲染名人奇崛经历本领的同时,还传达了行善积德能得善报的思想。
与此相对的,是《幽明录》的一条。何参军朝死人骷髅上面小便,后昼寝梦妇人语“君是佳人,何以见秽污?暮当令知之!”也就是死人托梦警告,当天夜里何氏再想小便时就为凶暴的老虎所害。《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五也提到顾提控坐在槛上打盹,“朦胧睡去,见空中云端里黄龙现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这其实预示了江爱娘报恩,由其丈夫上本旌表,结果朝廷对顾氏赐官奖赏。
关于人们入睡之后,何以能感通神鬼身入异域,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曾借诸鬼之言给出解释,“人阳而鬼阴,以阴侵阳,必为人害。惟睡则敛阳而入阴,可以与鬼相见,神虽遇而形不接,乃无害也”。
阳盛阴衰,无形之间就拉近了与鬼魂的距离。这一特点还为明清公案小说所借用。《百家公案》第二十九回,包公寝牙床,梦游地府,询问阎王,从而得知花园精怪来历。后文第五十八回,他再次寝牙床,魂入天门,拜见玉帝,查知坐乱者为雷音寺走落之五鼠。
另一方面,中国小说的现实性毕竟也是源远流长的水脉——从刻画“小小情事,凄婉欲绝”的唐传奇到“以为异类有情,尚堪晤对”的《聊斋》体皆然。
唐代沈亚之的两篇作品就是好例。《异梦录》中陇西公讲述邢凤昼偃梦见美人吟诵诗集,邢抄得其首篇《春阳曲》 ,美人又为之表演弯弓舞 。另一篇则虚构了作者本人“昼梦入秦”,为秦穆公伐晋有功,值传说中的男主角萧史先亡,又被许配弄玉为妻 (《秦梦记》),典型地折射出唐代文人建功立业并风流遇合的希冀。
宋代《梅妃传》在李杨故事外,别有怀抱。小说提到安史之乱后玄宗返回皇宫寻梅妃不得,昼寝时“仿佛见妃隔竹间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雾露状”,梦醒寻获其尸身。而到了《聊斋·连琐》,“昼寝”更成为情节推进的一个关键。薛生趁杨生昼寝时看见琵琶、棋局及宫词,探知杨与女鬼连琐有私。这后来引发连琐不满几乎决绝。连琐为摆脱鬼隶骚扰,特地关照杨生不要昼眠,而是夜眠入梦助己。
在古代白话短篇小说的翘楚——“三言”“二拍”里,“昼寝”故事也有着关合爱情色欲的演绎。《喻世明言·新桥市韩五卖春情》说吴山梦见水月寺住持强拉自己当徒弟,事后思量“白日里做场梦,煞是作怪”。等到他与韩五白昼交欢,因纵欲过度染病再次梦见和尚,方得知和尚是犯了色戒的冤魂,受到感化后痛改前非。
《警世通言·宿香亭张浩遇莺莺》则以张浩伏案昼寝于书窗之下,梦中几得与莺莺相见。“异哉梦也!何显然如是?莫非有相见之期,故先垂吉兆告我!”他如是感慨,后果然。在近代解弢眼中,“吾国记梦之作无佳文。盖国人莫不以梦为兆,非兆梦,则不笔之于书。既以梦为兆,则梦境必首尾整齐,与实事不甚相远”(《小说话》)。解氏之言,应该值得我们深思。
而到了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高峰之一——《聊斋志异》中,“昼寝”、“昼卧”叙事同样蔚为大观。具体篇目包括卷一《咬鬼》《捉狐》、卷二《小官人》、卷三《白于玉》、卷四《小猎犬》《头滚》、卷五《莲花公主》、卷六《饿鬼》、卷七《梅女》《小翠》、卷八《吕无病》、卷九《于去恶》《抽肠》、卷十一《青蛙神又》《王大》。其中昼寝的地点包括床榻斋中、旅店僧院。它们或将叙述的重点放在鬼狐作祟、人头旋转、男子对妇人抽出肠、青蛙神现形等可怖场景上,或从属于《山海经》以来的“小人”叙事,其情节或为见墙壁间所糊旧时制艺,背诵后考场遇题默写,终得优等成绩的科举佳话,或为梦中见美少年,梦醒得子知为其托生,或是与过去的赌友相逢……
自然少不了众多女性狐鬼的精彩亮相。蒲松龄笔下主人公的奇崛遇合诸如身入仙境与紫衣姬欢会,再次昼寝紫衣姬梦中送子;身入异域,与莲花公主成就姻缘,后知觉其王国为蜂巢;受女鬼求助截断屋梁而焚烧,女鬼善于按摩,又招来与生于飞;孙公子昼卧遇女鬼吕无病,纳为妾氏,吕与嫡妻相得,又在继配虐待下保护孙子阿坚;狐避雷霆,后率女化人形求为儿媳报恩。诚如鲁迅所说“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4页)。
本文开头征引了著超“中国小说,无一书不说梦”的说法。从小说一体推展至文学各个门类的观察,将会更富深味。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世人熟知,巫山云雨之成为男女幽会的代指意象,系从宋玉《高唐赋序》开始。楚怀王游高唐,昼寝,梦与巫山神女欢会。襄王命宋玉作《高唐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
神女崇拜流传千古,便有了《醒世恒言·独孤生归途闹梦》里的一段叙事。唐贞元年间妻子白氏梦中远行寻夫独孤遐叔,在高唐观得神女托梦丈夫平安宜早回家——此虽夜梦,但如眉批指出,“梦中作梦,大奇”。出奇之处还在于面对丈夫离家三载未归的妻子的心理,“那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思量要做个梦去寻访。想了三年有余,再没个真梦。”
小说又叙及独孤遐叔在归途中,梦见妻子在龙华寺被一伙少年强逼宴饮作歌,盛怒之下飞起两块砖橛子搅乱。白氏见到丈夫时也重述了此梦。对于读者心中可能产生的疑惑,小说写道:“看官有所不知:大凡梦者,想也,因也。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梦。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记挂着丈夫,所以梦中真灵飞越,有形有像,俱为实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浑家,幽思已极,故此虽有醒时,这点神魂,便入了浑家梦中。此乃两下精神相贯,魂魄感通,浅而易见之事,怎说在下掉谎?正是:只因别后幽思切,致使精灵暗往回。”
。《三梦记》旨在展现“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聊斋·凤阳士人》即重新演绎“两相通梦”之事。而其中唐代武则天时刘幽求及妻子的故事,则敷衍“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也”,应当说其情节框架基本为话本小说作者所采借。
更加浓墨重彩地重写经典,出现在清中期四大才学小说之一的《野叟曝言》身上。其第四十九、五十两回,几乎重写了唐传奇《枕中记》的“黄粱美梦”一事。邯郸道旁吕翁祠内客房中卧榻之上,素臣梦中得天子征召重用,黜奸任贤,励精图治,但因希图汰除僧道,而得罪龙虎山真人张元孟,张真人蛊惑天子将文氏处斩。
然而,当得知这一番命运沉浮不过是狐妖施展的法术,素臣却并无道家“窒欲”之想。他太息道:“邪不胜正,理所固然;幻术愚人,事所恒有。卢生遇仙,本属虚诞;即有其事,亦今日之类耳!堪笑世人无识,妄想成缘,致堕邪道,建祠设像,惑溺后来,良可叹也!”
作者试图翻出新意,颂扬“非文爷之定识定力,孰能参透机关,跳出圈套?”不过,素臣理学名臣排佛斥道的声口外表,掩饰不住其人类似江湖术士的具体作为,也掩饰不住整部小说中的“怪力乱神”描写。
当然,我们的焦点和兴趣还不在于此。以此二处“昼寝”为例,中国文学自身的传播、衍生机制与文学经典的建立、重构过程,更能引发热烈的讨论。斯文之业,其命维新。正是由于历代作者、评论者和读者思想情怀的投入,母题技艺的承传,方才有了文学传统的通变与创造。
结语
史书记载被皇帝黜退“且去填词”的风流才子柳永,到了《喻世明言·众名姬春风吊柳七》里,在名妓赵香香家,梦见黄衣吏宣读玉帝敕旨召去填词度曲,随即撒手人寰。其例就能体现文艺对于包括作者在内广大市民的心理补偿。
又如林庚《中国文学简史》指出的,梦的写作一方面是想象的自由,一方面是避免悲剧的结果。因为梦中的事最多不过是一场梦罢了。《醒世恒言·薛录事鱼服证仙》里,唐时薛伟身染重病,到第七日竟然离魂,“元来想极成梦”“做梦的飘飘忽忽,无碍无拘,到也自苦中取乐”。他化身金色鲤鱼,备尝即将遭受同僚果腹而有苦难言有冤难诉的惨烈,本来故事基底具备浓郁的悲剧意味,结尾处却转化为修真入道的主题,这正反映出中国式白日梦天然的乐天精神。
昔《庄子·大宗师》有言,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只是如果人皆为尧舜,那么以小说为代表的中国文学的图景该会多么黯淡无光啊。正像《醒世恒言·独孤生归途闹梦》的卷尾诗说的那样:
梦中光景醒时因,醒若真时梦亦真。
莫怪痴人频做梦,怪他说梦亦痴人。
朱锐泉2015-6-8初作
7-17改
本文原刊于《古典文学知识》2016年第5期,经作者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