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5 08:41:01
胡适|我翻译西方短篇小说的十个理由
(以下红色标题,编号1~9者 纯属戏言,谨供一乐)
▼ 理由一 今天生病,在家躺着太闷…
六年正月,病中不能出门,译此自遣。适识。
--莫泊三(今译 莫泊桑)《二渔夫》
译于1917年7月
▼ 理由二 今天下雨不能出去玩,作翻译解闷…
此篇为契诃夫(一译柴霍甫)短篇中最可爱的一篇。几年来,我曾读过十几遍,越读越觉得他可爱。近来山中养病,欧文书籍都不曾带来,只有一册莫泊三和一册契诃夫,都是英译本。梅雨不止,愁闷煞人;每日早起试译此篇,不但解闷,还要试验我已能耐轻巧的工作呢。
--契诃夫《洛斯奇尔的提琴》
原载1923年8月5日至8月19日
《努力周报》第64、65期
▼ 理由三 这篇小说写得太赞了!
泰来夏甫(Nikolai Dmitrievitch Teleshov,此处胡适将泰来夏甫的英文译名拼错,正确的应为“Dmitrievich”)生于一八六七年,尝肄业于莫斯科工业学校。至一八八四年,氏时仅十七岁耳,即以文学见称。其所著作大抵事俄国当代文豪契诃夫(Chekhov),今其年未满五十,而名满东欧,为新文豪之一云。
此篇乃由英文转译者。全篇写一件极野蛮的风俗,而以慈母妪煦之语气出之,遂觉一片哭声,透纸背而出,传神之笔也。
--泰来夏甫《决斗》
民国五年译者记于美国旅次。
▼ 理由四 我翻译小说是有自己的原则地…
美国短篇小说大家博德(William Sydney Porter),笔名“哦亨利”(O. Henry)),生于一八六七年(此处胡适有误,欧·亨利出生于1862年),死于一九一年。他的短篇全集凡十二册,此篇原名为The Rubaiyat of a Scotch High ball,载在全集中的The Trimmed Lamp一册内。哦亨利最爱用一地的土话和一时的习语。土话是跟着地方变的,习语是跟着时代变的,时变境迁,便难懂得。字典又多不载这种土话熟语。故外国人读他的作品往往感觉很大的困难。我译此篇的志愿起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只译了其中的莪默的第二首诗,后收在《尝试集》中,题为《希望》。一搁笔便直到今日,十年的心愿于今方了,总算一件快心的事。
我译小说,只希望能达意。直译可达,便用直译;直译不易懂,便婉转曲折以求达意。有时原文的语句本不关重要,而译了反更费解的,我便删去不译。此篇也删去了几句。
--哦亨利(今译欧·亨利)《戒酒》
原载1928年9月10日
《新月》第一卷第7号
▼ 理由五 这都是超优秀的作家啊!一定要读!
莫泊三(Guy de Maupassant)生于一八五年,死于一八九三年。法国十九世纪末叶之大文豪也。著小说甚富,亦以诗鸣。所著短篇小说,尤见称于世,有“短篇小说第一名手”之誉。莫氏尝师事文豪佛罗倍尔(今译福楼拜)。佛罗倍尔者,与左喇(今译左拉)齐名,以写实主义、自然主义风动欧洲者也。莫氏为文,纯然为自然主义一派。论者谓自然主义至莫氏而极盛。极盛之后,难乎为继,故莫氏死而自然主义遂衰矣。其见重于世如此。本篇不足以代表莫氏之自然主义。然其情韵独厚,尤近东方人心理,故首译之。“梅吕哀”者,法文为Menuet,英文为Minuet,乃一种蹈舞之名。此舞盛行法国。至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帝国瓦解,此舞亦绝。
--莫泊三(今译 莫泊桑)《梅吕哀》
原载于1917年4月
《新青年》第三卷第2号
Anton Chekov生于一八六年,死于一九四年。他是一个穷人家的儿子,曾学医学,但不曾挂牌行医。他的天才极高,有人说他“浑身都是一个美术家”。他的著作很多,最擅长的是戏剧和短篇小说。他的戏剧,有《鸿鹄之歌》、《求婚》、《伊凡诺夫》、《海鸥》、《三姊妹》、《樱桃园》等等。他所做的短篇小说有三百多篇,人称他做“俄罗斯的莫泊三”。这一篇是从英文重译的。
--契诃夫《一件美术品》
原载1915年5月15日
《新中国》第一卷第1号
Enrico Castelnuovo(1830—?)是意大利一个最老的文豪。意大利的新式短篇小说要推他做一个很早的功臣。
--卡德奴勿《一封未寄的信》
原载1919年7月6日—7月13日
《每周评论》第29、30号
A. Strindberg(1849—1912)是瑞典最大文人。他的著作极富,有小说三十种,戏曲五十六种。周作人先生曾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二号一六页略述他的生平事实,可以参看。
--史特林堡《爱情与面包》
原载1919年4月20日至5月4日
《每周评论》第18至20号
▼ 理由六 因为我喜欢啊!需要理由吗?
本篇也是哈特的小说中最著名的一篇,原题为The Outcasts of Poker Flat。我们徽州山里的乡村常有叫做什么“坦”的,坦字正合Flat的意义,故我译Poker Flat为扑克坦。
我上次译了哈特的小说《米格儿》,苏雪林女士在《生活》周刊上曾作文介绍,说我们应该多翻译这一类健全的,鼓舞人生向上的文学作品。苏女士这个意思我完全赞同。所以我这回译这一篇我生平最爱读的小说。
此篇写一个赌鬼和两个娼妓的死。他们在绝大危险之中,明知死在眼前,只为了爱护两个少年男女,不愿意在两个小孩子面前做一点叫他们看不起的事,所以都各自努力做人,努力向上。十天的生死关头,居然使他们三个堕落的人都脱胎换骨,从容慷慨而死。三个人之中,一个下流的女人,竟自己绝食七天而死,留下七天的粮食来给那十五岁小姑娘活命。
他们都是不信宗教的人,然而他们的死法都能使读者感叹起敬。显克微支②的名著《你往何处去》(Quo Vadis?)里那位不信的罗马名士俾东对一个基督徒说:“我们也自有我们的死法。”后来他的从容就死,也确然不愧是希腊、罗马文化的代表者。我们看这一个浪人两个娼妓的死法,不可不想想这一点。
--布雷特·哈特《扑克坦赶出的人》
原刊于1930年10月10日
《新月》第二卷第8号
▼ 理由七 叹当时国人世风日下
中国人有一宗大毛病,只晓得顾自己,全不顾别人。平常时候倒也不要管他,惟有到了危急的时候,便更是如此。就如去年“元和”船和今年“汉口”船,失事的时候,满船的人只晓得逃命,不顾别人的死活。只可怜那些妇女和小孩子,在这几千人拥挤的时候逃又逃不动,又没有人来救他。所以这二船的搭客,逃出的虽然不少,然而那些妇女和小孩子,竟差不多都死于水火之中。咳,可怜呵!我听了这两桩事以后,就把我们中国的人,恨的了不得。后来读外国书,看见了一篇故事,真正可以给我们中国人做一个绝好的榜样,所以把他译成白话,给大家看看。
--《暴堪海舰之沉没》原为英国札记小说,
1906年译,是胡适最早翻译的小说
我们中国人,把朋友看得极不要紧,所以时时有那些无信无义、卑鄙龌龊的行为。咳!这也是一种极恶的习惯了。我记得外国书上有一件极可敬的事,遂把他译成白话,请这本《竞业旬报》把这事传播出去,给我们中国人做一个榜样。
--《生死之交》
1908年4月发表
▼ 理由八 怒当时国人之不争
吉百龄(Rudyard Kipling)生于西历千八百六十五年,著小说长短篇无数,亦工诗,为当代文学巨子之一。
此篇写一嗜鸦片之印度人。其佳处在于描画“昏惰”二字。读者须细味其混沌含糊之神情,与其衰懒不振之气象。吾国中鸦片之毒深且久矣,今幸有斩除之际会,读此西方文豪之烟鬼写生,当亦哑然而笑,瞿然自失乎。
篇中写烟馆主人老冯叔侄穷形尽致矣。而一褒一贬,盛衰之变,感慨无限。始知地狱中亦有高下之别,不独诸天有层次也。
--吉百龄(今译吉卜林)《百愁门》
▼ 理由九 激励国人爱国心
著者都德(Alphonse Daudet)生于西历千八百四十年,卒于千八百九十七年,为法国近代文章巨子之一。
当西历千八百七十年,法国与普鲁士国开衅,法人大败,普军尽据法之东境;明年进围法京巴黎,破之。和议成,法人赔款五千兆弗郎,约合华银二千兆元,盖五倍于吾国庚子赔款云。赔款之外,复割阿色司、娜恋两省之地以与普国。此篇托为阿色司省一小学生之语气,写割地之惨,以激扬法人爱国之心。
--都德《最后一课》
民国元年九月记于美国
“柏林之围”者,巴黎之围也。一八七年至一八七一年,普法之战,法人屡战皆败。西丹之役,法帝全军解甲。巴黎闻报,遂宣告民主,众誓以死守。普军围巴黎凡四阅月始陷。此篇写围城中事,。盛衰对照,以慰新败之法人,而重励其爱国之心,其辞哀惋,令人不忍卒读。
此篇与都德之《最后一课》(La Dernière Classe),皆叙普法之战。二篇皆不朽之作,法童无不习之。重译外国文字亦不知凡几。余二年前曾译《最后一课》。今德法又开战矣。胜负之数,尚未可逆料。巴黎之围欤?柏林之围欤?吾译此篇,有以也夫。
--都德《柏林之围》
民国三年八月二十五日记于美洲旅次
▼ 理由十 短篇小说,今日世界文学的趋向
其实以上都是微信君戏言,以下才是胡先生对为什么要翻译推荐世界优秀短篇小说给国人的真正理由。即使放在今天,对文化从业者,依然是振聋发聩。
论短篇小说
这一篇乃是三月十五日在北京大学国文研究所小说科讲演的材料。原稿由研究员傅斯年君记出,载于《北京大学日刊》。今就傅君所记,略为更易,作为此文。
一、什么叫做“短篇小说”?
中国今日的文人大概不懂“短篇小说”是什么东西。现在的报纸杂志里面,凡是笔记杂纂,不成长篇的小说,都可叫做“短篇小说”。所以现在那些“某生,某处人,幼负异才…一日,游某园,遇一女郎,睨之,天人也…”一派的烂调小说,居然都称为“短篇小说”!其实这是大错的。西方的“短篇小说”(英文叫做Short Story)在文学上有一定的范围,有特别的性质,不是单靠篇幅不长便可称为“短篇小说”的。
我如今且下一个“短篇小说”的界说:
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这条界说中,有两个条件最宜特别注意。今且把这两个条件分说如下:
(一)“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
譬如把大树的树身锯断,懂植物学的人看了树身的“横截面”,数了树的“年轮”,便可知道这树的年纪。一人的生活,一国的历史,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有一个“纵剖面”和无数“横截面”。纵面看去,须从头看到尾,才可看见全部。横面截开一段,若截在要紧的所在,便可把这个“横截面”代表这一人,或这一国,或这一个社会。这种可以代表全部的部分,便是我所谓“最精彩”的部分。又譬如西洋照相术未发明之前,有一种“侧面剪影”(Silhouette),用纸剪下人的侧面,便可知道是某人。此种剪像曾风行一时,今虽有照相术,尚有人为之。这种可以代表全形的一面,便是我所谓“最精彩”的方面。若不是“最精彩”的所在,决不能用一段代表全体,决不能用一面代表全形。
(二)“最经济的文学手段”。
形容“经济”两个字,最好是借用宋玉的话:“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须要不可增减,不可涂饰,处处恰到好处,方可当“经济”二字。因此凡可以拉长演作章回小说的短篇,不是真正“短篇小说”;凡叙事不能畅尽,写情不能饱满的短篇,也不是真正“短篇小说”。
能合我所下的界说的,便是理想上完全的“短篇小说”。世间所称“短篇小说”,虽未能处处都与这界说相合,但是那些可传世不朽的“短篇小说”,绝没有不具上文所说两个条件的。
如今且举几个例。西历一八七年,法兰西和普鲁士开战,后来法国大败,巴黎被攻破,出了极大的赔款,还割了两省地,才能讲和。这一次战争,在历史上,就叫做普法之战,是一件极大的事。
若是历史家记载这事,必定要上溯两国开衅的远因,中记战争的详情,下寻战与和的影响。这样记去,可满几十本大册子。这种大事到了“短篇小说家”的手里,便用最经济的手腕去写这件大事的最精彩的一段或一面。
我且不举别人,单举Daudet和Maupassant两个人为例。Daudet所做普法之战的小说,有许多种。我曾译出一种叫做《最后一课》(La Dernière Classe)。初译名《割地》,登上海《大共和日报》,后改用今名,登《留美学生季报》第三年。全篇用法国割给普国两省中一省的一个小学生的口气,写割地之后,普国政府下令,不许再教法文法语。所写的乃是一个小学教师教法文的“最后一课”。一切割地的惨状,都从这个小学生眼中看出,口中写出。
还有一种叫做《柏林之围》(Le siège de Berlin)。曾载甲寅第四号。,,以为这一次法兵一定要大胜了,所以特地搬到巴黎,住在凯旋门边,准备着看法兵“凯旋”的大典。,他的孙女儿天天假造法兵得胜的新闻去哄他。那时普国的兵已打破巴黎。普兵进城之日,他老人家听见军乐声,还以为是法兵打破了柏林奏凯班师呢!,来反照当日法国大败的大耻,两两相形真可动人。
Maupassant所做普法之战的小说也有多种。我曾译他的《二渔夫》(Deuxamis),写巴黎被围的情形,却都从两个酒鬼身上着想。还有许多篇如“Mlle Fifi”之类皆未译出,或写一个妓女被普国兵士掳去的情形,或写法国村乡里面的光棍,乘着国,设立“军政分府”,作威作福的怪状……都可使人因此推想那时法国兵败以后的种种状态。这都是我所说的“用最经济的手腕,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片段,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短篇小说。
……
此处省略第二部份《中国短篇小说略史》
……
三、结论
最近世界文学的趋势,都是由长趋短,由繁多趋简要—“简”与“略”不同,故这句话与上文说“由略而详”的进步,并无冲突。诗的一方面,所重的在于“写情短诗”(Lyrical Poetry或译“抒情诗”)。像Homer,Milton,Dante那些几十万字的长篇,几乎没有人做了;就有人做,十九世纪尚多此种。也很少人读了。
戏剧一方面,,有时竟长到五出二十幕,此所指乃Hamlet也。后来变到五出五幕;又渐渐变成三出三幕;如今最注重的是“独幕戏”了。
小说一方面,自十九世纪中段以来,最通行的是“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如Tolstoy的《战争与和平》,竟是绝无而仅有的了。
所以我们简直可以说,“写情短诗”,“独幕戏”,“短篇小说”三项,代表世界文学最近的趋向。这种趋向的原因,不止一种。
(一)世界的生活竞争一天忙似一天,时间越宝贵了,文学也不能不讲究“经济”,若不经济,只配给那些吃了饭没事做的老爷太太们看,不配给那些在社会上做事的人看了。
(二)文学自身的进步,与文学的“经济”有密切关系。斯宾塞说,论文章的方法,千言万语,只是“经济”一件事。文学越进步,自然越讲求“经济”的方法。有此两种原因,所以世界的文学都趋向这三种“最经济的”体裁。
今日中国的文学,最不讲“经济”。那些古文家和那“聊斋滥调”的小说家,只会记“某时到某地遇某人,作某事”的死账,毫不懂状物写情是全靠琐屑节目的。那些长篇小说家又只会做那无穷无极《九尾龟》一类的小说,连体裁布局都不知道,不要说文学的经济了。若要救这两种大错,不可不提倡那最经济的体裁,——不可不提倡真正的“短篇小说”。
1918年
原载《新青年》第四卷第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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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译文集
(外国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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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胡适
ISBN: 978-7-5327-6632-1/I.3991
出版: 2014年8月
定价: 30元
翻译文学对白话文学的发展影响巨大,胡适是第一位提倡白话文、新诗的学者,致力于推翻两千多年的文言文,同时也是文学翻译的实践者,他笔下译介的名家,从都德、莫泊桑到契诃夫、高尔基、欧•亨利等,均是百代不朽的文豪。本书以胡适译《短篇小说第一集》(1919)《短篇小说第二集》(1933)为底本,参校以《胡适全集》,合计二十一篇译作,并收录胡适《论短篇小说》,力求以最严谨的态度,将胡适翻译小说的全貌精确呈现给广大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