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9 16:03:34
作者:唐位位
改编、朗读:麦小姐
图片:唐厂长
[上海话改编]
辣阿拉学堂操场个边边头,偷偷叫长了一片荠菜,野生个,风餐露宿,低调可爱,就迓辣还来勿及清爽个杂草堆里。初秋辰光,当中有几棵比较“心急”,屏勿牢先开出了绿中带白个小花,搿能一来就醒目了。哦哟,远看末稀零晃浪,跑近了一看,还真勿少唻!
同事里个识货朋友一记头就扎劲起来,讲啥荠菜花假使开了,搿菜就老了,要手脚快眼抢辣伊老脱前头尝尝鲜,搿种鲜啊,恨勿得连舌头也好开出花来。伊一面讲,一面组织阿拉集体去挑荠菜。开花个覅,要拣嫩头,挖起来个辰光,根浪向个烂泥还是湿嗒嗒个,拿辣手里甩一甩,烂泥落下来,显出细白个根须,仔细看,菜叶个嫩头浪向,露水还呒没干透,亮晶晶,怯生生,像少女个香汗,吊足了“馋痨坯”个胃口。
阿拉几家头挑着了小半篮荠菜,稍许拣拣弄弄,汏汏清爽,就拿到食堂里开小灶去了。也用勿着大排落场,介新鲜个菜,直接加点粳米烧了一镬子粥。真叫香噢!可惜我只有挨着闻味道个份,刚刚跑开一歇歇,伊拉就拿粥分光了,连眼脚脚头也呒没挺拨我。
又过了几日,荠菜花侪陆陆续续开出来了,好比是满天星勿当心落勒草地浪,交关有童话感。我好白相去采了一大把,多到两只手也差点挜勿牢。回去之后,寻了只透明玻璃瓶拿伊拉插好,倒点清水进去,有水泡泡氽起来,还有几沰水花灒到花瓣高头,显得野趣灵动,呒没成心卖弄姿态来讨好啥人,勿欺生,也勿怕陌生。
搿个是我欢喜个气质。
我埃趟仔因为慢了一脚呒没吃着野菜粥,心里向一直牵记勒盖,赛过像错脱了样老难得个物事。外加我总觉着,搿只味道应该脱我小辰光吃过个味道是一样个。为了搿口荠菜香,我等啊等,等畅等畅,终于等到伊又上市了,搿记我板要拿伊吃吃称心再算罢。不过也勿晓得为啥,是烧个问题呢?还是菜个问题?又或者是舌头勿灵光了?随便我哪能弄法,就是吃勿出老早个味道来了。
我小辰光老怕吃一样物事个,是埃种当中拨揿过只瘪塘个实心糯米团子,我阿奶叫伊“瘪嘴团”。埃歇辰光,我还勿欢喜一个乡下亲眷,伊常庄来阿拉屋里白相,但伊讲个无锡言话脱我爷爷阿奶讲个勿大一样,口音更加重,当中夹了交关老言话,我觉着有眼“巴”。我搿个乡下亲眷有只大手,大概伊认为搿是张蛮扎台型个事体,欢喜到处去脱人家比,脱大人比比末也就算了,还来脱我一个小姑娘道比,真是烦煞人!有趟我实在屏勿牢了,一本正经个帮伊讲:“我顶顶勿欢喜侬了,因为侬长了忒难看!”伊听了倒也勿呴,反而笑嘻嘻个讲要请我吃馄饨,然后弯下腰,拿只耳朵[亻宠]过来挺我咬。哈,搿耳朵哪能脱馄饨长了介像个啦?!我笑也要笑煞快了!
伊有辰光会帮阿拉拿点糯米粉来,阿奶倒正好用得着,豪[忄叜]烧开水[扌肉]面粉搓团子。葛末为啥是搓“团子”而勿是“圆子”呢?因为伊拉两家头个模子是勿一样个。团子明显要大两廓,老早点心店里侪有得卖个,基本浪向吃个两只也就差勿多了,到第三只啊,就算侬再欢喜末了,心里想吃,嘴巴想吃,但只胃答勿答应,侬就要脱伊商量商量再讲了。
我阿奶搓个,就是搿种大只头个团子,外加还是实心个。搓好之后,宝贝勿煞个托辣左手个手心爿里,用右手大拇指对牢团子中心用足力道揿下去,光揿还勿够,还要抳一抳唻,乃末,一只“瘪嘴团”再算做成功。阿奶一头搓团子,一头脱埃个亲眷扯东扯西。我也弄勿懂,为啥阿奶一帮伊讲言话,搿声音末也轻了,语速末也快了,最让我头浑个是,伊一口我听习惯个“无锡上海言话”,哪能也变得脱埃个人一样了!赛过像辣讲外国话。讲法讲法,阿奶有辰光会拿面粉团摆下来,拿起椅背高头搭勒盖个毛巾揩一揩眼睛。
炉子浪还炖了一镬砂锅鸡汤,用饭勺拷一眼到小个钢宗镬子里向,然后就开始化团子了。水开了,发出“郭嘟郭嘟”个声音,蒸汽从镬盖缝缝里钻出来,[扌枭]开盖头,看到两只团子涨了更加大了,颜色也更加白,白了圈边也看勿大清爽,有点像洇过水个宣纸。搿辰光,阿奶从竹头淘箩里挜起一把汏了水淋淋、[赞刂]了绝绝细个荠菜叶子撒到镬子里一道烧,一歇歇功夫,荠菜个清香就朝侬鼻头里钻了。
但我老勿欢喜吃搿种实心团子个,吃上去一嘴巴个糯米粉,肚皮里末一眼花头也呒没,像只大木戆一样,味道淡刮刮,还有点苦几几,我吃勿来,容易打恶心。不过我欢喜撩鸡汤里向个荠菜叶子。阿奶做人家,勿许我挑食,规定我板要拿碗里向盛个团子吃光。我胆子也蛮大个,勿睬伊,还从阿拉爷埃搭“批发”了句言话来还拨伊:“阿奶啊,侬硬劲逼我吃,就是勿讲道理,就是‘强盗逻辑’!”“乡下亲眷”大概是呒没做好心理准备,听我搿能一讲,推扳眼拿一嘴巴个糯米粉也喷出来!伊讲,侬哪介洋盘个啦,搿能好吃个物事,又有嚼头,侬嚼法嚼法末,搿甜味道就出来了呀!既然伊介懂品味,葛末我索介就请伊来帮记忙,趁阿奶跑开个辰光,我拿自家吃勿脱个团子侪搛到伊碗里向去了。伊倒也蛮上路个。作为交换条件,我撩光了伊碗里个荠菜叶子。
可能是团子吃多了,伊看上去有眼热,拿节头骨[力乚]到中山装个领圈里敨了一敨,但纽子一粒也呒没解,连得风纪扣也呒没松开来。阿奶从楼浪向下来,拿来几张全国粮票拨了伊,伊也勿响,空出一只手去接,接过来就囥到标袋里去了,还当心好勿让粮票弄卷脱,然后拿袋袋高头个纽子纽好。
现在我难般还会得想起伊,后来我晓得了,伊是我爷爷个过房儿子。我总归讲伊难看,阿拉爷倒勿搿能想,伊讲伊搿个“过房兄弟”卖相绝对勿推扳个,甚至用“相貌堂堂”四个字来形容伊也勿算过头。爸爸讲伊现在“书包翻身”做官了,当年伊来上海读书,也是伊拉埃搭少有个大学生,老勿容易个。不过,埃歇乡下头日脚勿大好过,尤其是口粮特别紧张。
我听爸爸搿能讲,自家也辣脑子里回放了一遍伊个样子,想重新评估一下伊个外貌。但是呢,我横想竖想,就是想勿起伊只面孔是哪能个了。不过,每趟只要想到搿个人,我个味觉记忆就会自动个搭到荠菜高头去了。
我自家用了点辰光来研究,到底我阿奶用无锡言话讲个“瘪嘴团”是阿里几个字呢?我相信,肯定是写得出个。就好比“着港”咾、“吃价”咾、“牵丝扳藤”咾,还有其他点上海言话里经常讲个词语,我侪寻到了脱伊拉对应个文字写法。葛末,“瘪嘴团”会勿会就是搿能写个呢?瘪进去个“瘪”,嘴巴个“嘴”,再加一个团子个“团”,搿只组合从读音到意思侪碰得拢了,除脱辣“美感”浪向稍为推扳着眼。
直到有一趟我辣《新民夜报》个副版高头看到“碧珠团”搿几个字,“碧”末是碧绿个“碧”,“珠”末是珠宝个“珠”。埃篇文章是一位资深吃客写个,看起来伊还脱我是同乡,否则哪能会有介像个吃食呢?外加搿两种写法,用江南吴语来读,音也是差勿多个。到底是文化人喏,伊用个搿两个字帮我个写法相比,明显是伊要文雅得多。“碧珠”,碧绿个菜叶当中,珍珠白个团子氽起沉下,我想想,,辣破庙里向吃着个“珍珠翡翠白玉汤”,也是用了搿能一记小聪明[口伐]。不过,埃位资深吃客写到个“碧”是碧绿生青个鸡毛菜,颜色好是好,吃口嫩归嫩,但讲到香,鸡毛菜哪能比得上野生个荠菜呢?
写到此地,我有点想念埃个我小辰光“勿欢喜”个过房爷叔了。因为伊告诉我,苦几几个糯米粉假使多嚼嚼,是会吃出甜味道来个。再反过来想想也是一样,如果啥个物事忒甜了,甜过了头,也是会发苦个。
编者后记:
搿是我第三次改唐位位老师个文章,每一篇我侪有种脱作者辣隔空对话个感觉。我真心欢喜伊个文字,从里向看得出伊本人个性格,勿骄躁勿俗气,像杯凉茶,况味甘苦;也像木香型个香水,勿一定板要啥个名牌,但有一种上海女人特有个清高与清爽辣里向。
今朝搿篇是关于“荠菜”个,文章里提到了一种叫“瘪嘴团”糯米吃食。唐老师拉阿奶是无锡人,齐巧我外婆也是无锡人,所以我屋里也会烧,外加我姆妈还来得个要吃。不过我屋里搓个“瘪嘴团”呒没介大,差勿多脱宁波汤圆搿能大小,实心,当中揿憋脱。搭唐老师一样,搿样物事,我也是老老勿欢喜吃个,嫌之伊既呒没漂亮个外表,又呒没有劲个灵魂。
我一头改文章,一头寻唐老师茄山河。原来阿拉两家头辣口味浪向也有交关共同点,真叫是有缘分啊,难怪会一见如故!好了,言话勿再多了,谢谢大家耐心听我读文章,阿拉下篇里向再会。
(20180314)
[原文]
我们学校的操场边缘,生有荠菜。野生的,躲在懒怠清除的杂草丛中。
初秋时候,有些长得快的荠菜忍不住就开出了小小的白花。这样,就引起注意啦。
这一发现,不得了,零零散散的,荠菜真不少呢。
赶紧,就有勤快的老师,像孩子一样地开心了。荠菜开花,就老了,得抢在她前面,说什么也要让舌尖鲜美出一朵花来才好。一棵又一棵未开花的荠菜,连带着湿润的泥土被起出来了,拿在手里抖搂一下,泥土散落开来,白细的根须露出来,晶亮晶亮的一粒粒针尖儿大小的露珠子在黄绿的嫩头上躲躲闪闪,可怜见儿的小样,只会愈加勾引食欲。洗洗,择择,就放在梗米粥里煮了。
那个香呀。
可惜,我一转身,就没了口福。
人家早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啜完了那锅粥。
摘些荠菜花,一不小心,手里就满得拢不住了。
握一大把荠菜花,就握住了满天的星星。
眨眼功夫,满天野生的星星就长到透明的水瓶里去了,注了清水的瓶子冒着碎碎的气泡——被喂饱了水喝的满天星,慵懒得打着丰美的甜嗝儿。
那些花儿,水灵灵的,冒出了野生的香,腥涩涩的。
那一口没有吃到的荠菜粥一直惦记着我,没事就来烦一烦我,把我宁静的生活弄出些许的不平来。
我念着那一口野香!那一口野香,只有回到小孩时候才找得回来。
好久好久了,荠菜上市的季节,一次也不拉下地吃她,可怎么努力吃,都吃不出小时候的味道来。
那时候害怕吃一样东西,奶奶嘴里的“瘪嘴团子”。我也不喜欢一个经常到我们家来的人,他说的无锡话跟爷爷奶奶的不一样,更加土,夹杂了更多的俚语。他的手很大,还要“卖样”,拿来跟我小人儿的手比大小。我明确地告诉他:“我最不喜欢你。因为你忒难看。”他也不恼,还是笑,说要请我吃馄饨,然后,就矮下身子拿耳朵凑到我嘴边,让我咬。我笑死了,耳朵哪能长得和馄饨这样像?
他有时候会拿一米袋糯米粉来。奶奶就开始揉面团搓团子。为什么不说“搓圆子”呢?因为“团子”和“圆子”在形体上差别还不小。团子很大,你到点心店去吃汤团,两个下肚后,别想再吃第三个,即使你眼睛想吃,嘴巴想吃,心里想吃,可你的胃是坚决不会答应的!
奶奶搓的团子是实心的,每搓完一个,就要像宝贝似的,放在左手掌心里,再伸出右手大拇指,对准团子的圆心狠命揿下去,再原地旋转几转,就成了“瘪嘴团子”。奶奶一边搓团子,一边和那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和他一说起话来,声音就变轻了,语速也快了,最要命的是我原本已经听习惯了的糅杂了上海口音的无锡话,也变得跟他嘴里的一模一样了,像听外国话一样。说着说着,奶奶会放下手里的面粉团,从椅背上扯下搭着的毛巾擦一擦眼睛。
炉子上炖有一沙锅鸡汤,用饭勺盛出一些到小钢精锅里,然后就开始下团子了。锅里“咕嘟咕嘟”滚开了,掀开盖,看见热气中的团子颜色更白了,个头也大了一圈,边缘虚浮浮的,像洇了水汽的宣纸。奶奶从竹编淘箩里抓一把洗得水淋淋,切得细悠悠的荠菜叶子,撒到锅里,一会儿,荠菜的野香味就扑到你鼻子里去了。
我讨厌吃那种团子,吃起来满口都是糯米粉,厚墩墩的,还苦苦的。不过我爱撩鸡汤里的荠菜叶子吃。奶奶强行推销,不许我把碗里的团子剩下一个来。我用从爸爸嘴里“批发”来的话提抗议:“硬劲让我吃,你这是强盗逻辑!”他听了差点把一嘴巴的糯米粉喷出来!他说这么好吃的东西呀,咬起来有劲呀,咬法咬法就咬出甜味来了呀!我就麻烦他帮我一记忙,他满够朋友的,趁奶奶上楼找什么东西去的时候,用竹筷把我碗里剩下的团子都搛过去了。作为交换条件,我撩光了他碗里的荠菜叶子。
他大概吃得热了,手指插进中山装的领圈,晃了几晃,却并不松开一颗纽子,连风纪扣都不放松。奶奶下楼来,把一些全国粮票递给他,他也不说什么,腾出一只手接过来,竖直了塞到上衣口袋里,小心地不让票子弄卷了角,然后把口袋上的纽子扣牢。
现在,我偶尔会想起他来,他是我爷爷的过房儿子。听到我说他难看,爸爸当即否定,爸爸说:“他卖相算好的,当得起相貌堂堂几个字。”爸爸说他现在当官了,当年他在上海上学,他是乡下少数的几个大学生中的一个,很稀奇的,不过,那时乡下日子有点难过,口粮有点紧。
我就想在头脑里回放一遍他的样子,想给他的样貌重新评估一下,可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不过,只要一想起他来,我的味觉就停留到荠菜上去了。
我搜肠刮肚地想,奶奶用无锡话说的“瘪嘴团子”几个字,它的“元配”到底是谁?我相信,一定是有的。就好比“入港”、“吃价”、“牵丝攀藤”等上海话发音的词一样,我都一一给它们找到了可以相配的普通话写法。“瘪嘴团子”这几个字拼凑起来看上去形象倒是形象的,只是在“美感”方面欠缺一点。
直到有一次,在《新民晚报》副版上看到“碧珠团子”几个字,那是一个老饕写的,看起来他是我们同乡人,否则哪有那样相象的吃食?而且“碧珠团子”和“瘪嘴团子”用吴语来读,发音是一样的。到底是文化人,撷取的字眼那样贴切。“碧珠”,翠绿的菜叶中间,珍珠白的团子上下浮动,,在小破庙里尝到了“珍珠翡翠白玉汤”,那个起名的机智与此有得一比吧。只是那个老饕汤里配团子的翡翠是鸡毛菜,好是好,哪里比得过野生的荠菜呢?
我有点想念小时候“不喜欢”的那个人。
因为,他有本事把苦苦的糯米团子吃出甜味儿来。
(201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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