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12 13:23:25
明代内忧外患十分严重。,在嘉靖间,曾波及辽东、山东、南直、浙江、福建、广东沿海的大片地区。,烧杀掳掠,城郭为墟,当时人称:受害之处“横尸蔽野,叠血成川。茸茸麦陇,转作战场;淅淅风声,尽皆鬼泣。”[1]。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了巨大损失。
主导这场入侵战争的,是当时日本的诸侯王(大名)、武士、和商人。倭人船只往往挂“八幡大菩萨”(日本应神帝号)旗号。他们跨海而来,标志着当年日本入侵的野心;跟随日人为寇的,则有大批中国流民、海盗和从事海上走私贸易的商人。人数之多,成了倭军主力。故史上有“真倭十之三,从倭十之七”[2]的记录。
从倭海寇头目中最有势力的要数王直和徐海。
王直,又作汪直,号五峰,江南徽州人。出身无赖。早在嘉靖19年,就出海从事走私贸易。用了五、六年,已获得巨额资本,成了违禁贸易的走私犯,暴发户。被称为“五峰船主”。
嘉靖32年,王直开始投靠日本诸侯和海盗,定居日本长崎平户,号称“徽王”。所部有许栋、徐海、王滶、陈东、麻叶诸人,势力大增。
该年,王直勾结倭人大举入寇,连舰数百,蔽海而至。浙东西、江南北、滨海数千里,同时告警。数月间破昌国卫,犯太仓,破上海县,掠江阴,攻乍浦,劫金山卫,犯崇明及常熟、嘉定。
33年,自太仓,掠苏州,攻松江,复趋江北,薄通、泰,陷嘉善、破崇明,薄苏州,入崇德县。纵横往来,若入无人之境。(《明史》卷322)就可以知道其兵力之强盛,侵扰之张狂。
徐海,或作越人,其实也是徽州人。早年在杭州虎跑寺庙出家做和尚,法号明月(或作明山),人称明月(明山)和尚。后随其叔掳掠海上,自称天差平海大将军。
他善占卜,颇能惑众。势越大,兵卒最多。能诸种战法,每登岸,尽毁其舟船,以示必胜。五年间,因官军软怯,几乎百战百胜,在诸倭中为霸
34年,他入侵乍浦、皂林(浙江桐乡境内),统兵万余人,占领浙西柘林、乍浦,至乌镇、皂林,以为巢穴。
35年,总督胡宗宪探得徐海虚实,开始用反间计,软硬兼施,对其党羽作分化瓦解,取得成效,然后一举歼灭,徐海投水死,才剪除了倭军最强大的一股势力。为嘉靖抗倭战争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
在嘉靖朝40余年,时起时伏、错综复杂的抗倭战争中,出现了两个地位低微,不见经传的女子。一为王翠翘,一为绿姝(姝,或作珠)。
她们的传奇故事,较早出现在胡宗宪的幕客,又是著名学者和文学家茅坤的《纪剿徐海本末》里。
《本末》中说,徐海为倭中巨孽,虽有时因贪婪而归顺国家,但从其野心和实力来看,其危险不可预测。胡宗宪投其所好,数次派遣间谍,带金银财宝去诱惑他,每每见效。
又知道徐海好色,身边有数名侍妾,其中王翠翘和绿姝最为得宠,于是宗宪派人送簪珥、珠翠等贵重物品给她们,让她们无日无夜,用甜言蜜语离间徐海与陈东的关系,暗中策反徐海戴罪立功。
不久徐、陈果然结仇,刀兵相见。沈家庄一战,徐海、陈东内讧正酣,倭兵大乱,胡宗宪立即指挥明军,乘夜四面合围,徐海无路可逃,终投水死。
二女为官军所浮,明军问徐海何在,二女指其投水处,官军将尸体取出,斩其首以献。直隶和浙江的倭患基本平定。[3]
王翠翘在平定徐海之患中起到了他人难以取代的作用,故这段历史和事迹,经茅坤的《纪剿徐海本末》及多种史书记录,肯定了它的历史真实性。
继茅坤《纪剿徐海本末》后,见于史书的,如谈迁《国榷》卷六十一,记世宗嘉靖三十五年事:“七月,胡宗宪以簪珥遗徐海侍女翠翘、绿珠,令日夜说海,缚陈东以献朝廷。”
《明史·胡宗宪传》所载虽不及二侍女名姓,却在两处提到这两位侍妾。
其一即在叙述宗宪厚待徐海之弟徐洪后,说:(宗宪)“谕海缚陈东、麻叶,许以世爵。海果缚叶以献,宗宪解其缚,令以书致东图海,而阴泄其书于海。海怒。海妾受宗宪贿,亦说海,于是海复以计缚东来献”。肯定了两侍妾在劝降中的作用。
其二叙述到平湖沈庄战时,“宗宪居海东庄,以西庄处东党。令东指使致书其党曰,督府檄海,旦夕禽若属矣。东党惧,乘夜将攻海,海挟两妾走间道,中矟。明日官军围之,海投水死。”(《明史》卷205)
两侍女出逃情景与茅坤所记基本相同。
夏燮《明通鉴》所载嘉靖三十五年七、八月间擒徐海事,同样说到“海妾受宗宪贿,亦说海,于是海复以计缚东来献。”
及沈庄之战,宗宪离间徐海、陈东,陈东党惧,乘夜攻海,徐海挟两妾从地道逃跑,官军大兵包围,徐海投水而死。[4]
所记与茅坤、谈迁所述及《明史》所载大致相同。只不过私人所述,两名侍妾留有名姓,而在庄重、严谨的史书里,这样的就只有行为的影子了。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所记,与《明史》《明通鉴》大致相同,同时又补充了宗宪派辩士往徐海军中劝降,以离间徐海与陈东、麻叶的史事。
其于嘉靖三十五年四月记,“倭自嘉兴转寇桐乡,氛益锐,去来实徐海、麻叶领之,陈东附焉。东,萨摩王弟书记也。宗宪谋间之,遣辩士说海。海心动。”
同年八月补记:“初,胡宗宪以簪珥遗徐海侍女翠翘、绿珠,令日夜说海,缚陈东以报朝廷。海且感,而赵文华方治兵击海,宗宪佯曰:彼且缚陈东,何为战?海果赂萨摩王弟缚东以献,于是海势日孤。海自念数有功,又信罗龙文诱,约八月入谒督府于平湖。”[5]
此后即沈庄、梁庄之战,徐海溺水死。这段纪实,留下了两个相互关联的重要的环节:
一是胡宗宪派罗龙文作辩士去离间徐、陈、麻三人,以便各个击破。此前,胡宗宪虽已派蒋洲、胡可愿到过倭营,但那是去传谕倭王,令无犯顺,属传达王命性质;派罗龙文则全是为了离间倭党,使徐、陈、麻互相猜忌,以图各个击破。
二是胡宗宪蓄意通过罗龙文,贿赂翠翘、绿珠,让他们日夜在徐海身边吹风,徐海心动,相信了督府的诚意,结果有了沈庄之战,徐、陈、麻三寇先后被一网打尽。这是在史书中首次记录了罗龙文的作用。
这里,公私所载其实已互相印证。茅坤、谈迁说的翠翘绿姝就是史书上的二妾,正史上留有他们二人的侧影,可见在胡宗宪的招抚徐海、离间陈东麻叶的计划中无法抹杀她们的作用。
罗龙文虽充任谍使,往来敌营,有成就招抚之功,但因过度投靠严嵩父子,后又负险不臣,甚至谋为世蕃投降日本,种种劣迹,多为人不齿。[6]
《皇明驭倭录》对胡宗宪抗倭战功作过一次总体评价,说:“宗宪廓落有度,妙在用人于时。缚陈东,剿徐海,诱王直,大都以口舌成功。而世概以居间訾之,过矣。”[7]应是比较公正的。
嘉靖末至万历初,徐学谟为王翠翘写了一篇小传,附于《海隅集》中。
《海隅集》刻于万历5年(1577),是现今见到的第一篇关于王翠翘与徐海故事的传纪。后来冯梦龙把它压缩精简,作为“别传”,把它附在茅坤《纪剿徐海本末》之后,以补充茅坤《本末》所述“两侍女”事迹的不足,故今人多以为茅坤所作,误。
这篇小传连同《纪剿徐海本末》影响史书记载和明清小说戏曲创作深远,现抄录如下:
王翠翘者,故临淄民家女也。自少鬻于娼家,冒其姓为马,假母呼之曰翘儿。携之来江南,教之吴歈,即擅吴歈。教之弹胡琵琶,即善弹胡琵琶。翘儿貌不愈中色,而音吐激越,度曲婉转,往往倾其座人。一时平康里中诸老妓,皆从翘儿习新声,竟不能过之也。
然翘儿有至性,雅不喜媚客。大腹贾賷多金赂翘儿,意稍不属,辄惛惛不开眸。或竟夕废寝而罢。明日,大腹贾恚而收金去。以是假母日窘,而数笞骂翘儿,翘儿愈益厌苦之。
会有少年私金于翘儿者,遂以计脱假母,而自徙居海上,更称王翠翘云。海上多稳儒贵游,尤好以音律相贾重。令翘儿一启齿,以为绝世无双,争艳惜之。以是翘儿之名满江南,岁所得缠头无算。乃翘儿更以施诸所善贫客,囊中一钱不留也。
久之,倭人寇江南,掠海上,焚其邑,翠翘窜走桐乡。已,倭人转掠桐乡,城陷,翘儿被掳,诸酋执以见其塞主徐海。
徐海者,故越人,号明山和尚是也。海初怪其姿态不类民间妇女,讯之,知为翘儿。试之吴歈及弹胡琵琶,绝爱幸之,尊之为夫人,斥帐中诸姬罗拜,咸呼为王夫人。
翘儿既已用事,凡海一切计划,惟翘儿意指使。乃翘儿亦阳昵之,实幸其败事,冀一归国以老也。
会督府遣华老人檄招海,肯来降与之官,海怒而缚华老人,将杀之,翘儿谏曰:“今日之势,降不降在君,何与来使也。”亲解华老人缚而厚与之金,且劳苦之。
华老人者,海上人也,翘儿故识之。而老人亦私觑所谓王夫人者,心知为翘儿,不敢泄,归告督府曰:“贼未可图也,第所爱幸王夫人者,臣视之有外心,当藉以磔贼耳。”督府曰:善。乃更遣罗中书诣海说降,而益市金珠宝玉以阴贿翘儿。
翘儿日在帐中从容言:“大事必不可成,不如降也。江南苦兵久矣,降且得官,终身共富贵。”海遂许罗中书,愿降与督府。
督府选日大整兵,佯称逆降,比迫寨海。海信翘儿言,不为提备。督府急麾兵,鼓噪而进,斩海首,而生致翘儿,尽诸倭人歼焉。
捷至,凯旋,督府供张辕门,以享诸参佐,令翘儿歌而遍行酒。诸参佐皆起为督府寿。督府酒酣心动,亦握槊降阶,而与翘儿戏。夜深,席大乱。
明日督府颇悔夜来醉中事之,而以翘功高不忍杀之,乃以赐所调永顺酋长。
翘儿既从永顺酋长去,之钱塘,舟中辄悒悒不自得,叹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国事诱杀之;杀一酋而更属一酋,何面目生乎?”夜半投江死。[8]
稍后,梅鼎祚将这篇传收入《青泥莲花记》,潘之恒又据《青泥莲花记》,重将它收入《亘史》。[9]这样我们就在嘉靖、万历间见到数篇内容和文字基本相同的王翠翘传。
这几篇纪传大致秉承纪实风格,所述史迹基本可信。但既经经历者的讲述和文学家的转述,自然也有所虚构,有所发挥。
它开头说翠翘系临淄民家女,自少鬻于娼,冒姓为马,故称马翘儿。这点出了她出她的身份来源。说到翘儿才艺,曰能新声,善胡琵琶,又谓其来江南,教之吴歈即善吴歈,教之弹胡琵琶则胡琵琶。
这“吴歈”,按当时习惯都指昆曲。文称 “度曲婉转,往往倾动座人”,似肯定她善昆曲。而外貌又是 “绝世无双”,人争艳惜。可见才华外貌都非一般娼家可比,这应是她为人喜爱的重要因素。
传文对翠翘的高傲、豪爽性格有较鲜明的描写。文说:她不幸为娼,却保有至性,不喜献媚客人。虽富商大贾,多金相馈,意如不合,“辄惛惛不开眸”,假母天天打骂,也不为动。这种假装昏昏沉沉、闭眼不视的细节,写出了翠翘单纯、高傲的个性。
在另一面,她又豪爽不羁,乐善好施。尽管名满江南,每年所得缠头无数,却几乎都送给贫困的人,以至囊中空无一文。这种个性,往往容易得到江湖海盗的喜爱。
传文历数了翠翘自临淄到江南,到海上的经历,然后述及与徐海非同寻常的纠葛:
久之,,掠海上,焚其邑。翘儿窜走桐乡。已,转掠桐乡城。翘儿被掳。诸酋执以见其寨主徐海。
徐海者,故越人,号明山和尚是也。海初怪其姿态不类民间妇女,心知为翘儿。试之吴歈及弹胡琵琶,皆绝妙一世。遂令侍酒。绝爱幸之,尊为夫人。斥帐中诸姬罗拜,咸呼之为王夫人。
然而,翠翘之引人关注不是她的曲折经历,和做了海盗夫人,而是她虽在污泥之中,却深明大义,保有良知和一颗爱民报国之心。
故无论徐传、梅传和潘传都强调,翠翘做了夫人以后,即利用徐海的信任,表面上对他亲热,心里却总想设法脱离贼窝,摆脱担惊受怕的生活,希望回到国内来过平安日子。于是暗中谋画,力图挫败徐海的阴谋和野心。
她第一个行动,是当徐海捆绑总督派来劝降的说客和间谍华老人并要杀他的时候,翠翘阻止了这一杀戮。她不管徐海同不同意,竟亲自为他解开绳索,还送他钱,亲自慰劳他。这无疑向这位间谍转达了对总督的善意。
她的第二个行动,是宗宪派来第二名使者罗中书(即罗龙文)后,她与总督一方已达成了里应外合的默契,因此日夜在帐中和枕边向徐海吹风,一面数说江南久困兵火之害,以引起怜悯之心;一面又诉说大事不会成功,降可以终身富贵,不降则性命不保,故不如投降。
徐海抝不过夫人反复的劝说,最终决定向都督投降。宗宪得讯,立即利用时机,大兵压境。听了翠翘之言,这时徐海已不作丝毫防备。在倭部火拼时,明军鼓噪而进,结果是徐海斩首,翠翘被俘,。
最后结局与翠翘的愿望相反。她不仅没有得到荣华富贵,没有得到梦想中的平静生活。在胡宗宪举办的庆功宴上,她仍然是一名随人戏弄的,由人作贱。胡宗宪虽没有杀她,但指令她嫁给土狼兵的一名酋长。
翠翘难忍其辱,感叹道:徐海对我不薄,我以国事为重,诱杀了他;杀了一个酋长又嫁一个酋长,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于是在开往钱塘江的船上,夜半时分,投水而死。
一个不幸、善良、而有不平常经历的女性,如此结束了她的生命。王翠翘之引起人们的同情,或更在于她这样的人生悲剧。
徐、梅、潘传文之后,冯梦龙的《智囊》压缩、改编了这篇小传。大约在明代末期,有位上海的文人戴士林(或作戴士琳),又作了一篇《李翠翘》[10],情节、文字稍有不同。王翠翘,曾变作马翠翘,戴传现又作李翠翘。大约是因为她南北迁徙,随假母为姓,以至有这样的不同。
戴传开头说,“京口娼曰李翠翘者,貌可中上,机颖绝伦。甫及笄,即负超然远举之志。”这简短的开端,文字不同,但所记她的外貌和才华聪敏,与前传相同。然“甫及笄,即负超然远举之志。”则突出了这位早年即有超乎常人的志向,非前传所及。
与前传不同,前传对胡宗宪的第二位使者罗中书,都语焉不详,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未涉及。戴传重点则详细地叙述了翠翘与罗龙文的相识、分离、重聚,及罗生负心的曲折过程。
文说,罗龙文也是徽州人,他从新安赴燕,路经京口(今属镇江),邂逅翠翘。翘见而心许,而罗生不知。一年后,罗生返回江南,,到处残破,他已无法找到翠翘的踪迹,不能重温旧梦了。
这时胡宗宪正坐镇浙江,督师剿寇。罗生穷愁潦倒,就赶去投奔这个老乡。宗宪对他却也另眼相看。罗生巧舌如簧,一年后,鼓动宗宪招募淮阳兵,以为淮阳豪杰一到,区区岛夷,可如疾风扫叶。
宗宪轻信此言,立付他三千银子招募兵壮。可罗生带的银子,不到一个月,很快就填了赌债和酒钱,全花光了。他倒是不知羞耻,凭着严世蕃的一封书信,又回到总督这里。碍着严嵩父子的情面,宗宪无可奈何。
他旋想起身边正缺一个能言善辩之士。罗生既然能从自己手里骗走三千银子,难道不能说动徐海,诱之以降,而后钓出王直?于是试探着对罗生说:你如果在我麾下立一大功,银子事就不追问了。罗生立即答应说:愿蹈汤火,以赎前罪。
以下便是辩士罗生到徐海老巢,重与翠翘相见的故事了:
生既至海巢,则踞上坐,为陈说利害,海意殊不为动撼。
群卤缚生下,露白刃临之。生鼓掌而笑,颜色自若,海意解。复延生坐,稍稍肯赴胡军,而疑信且半。姑试生曰:汝能留质吾军,我单车见胡公乎?生曰幸甚。
海大解颐,与生痛饮。期以旦日,日中往,抵暮而还。瞩其党曰:我暮不还,则醢罗生,发兵救我。比旦,海果行,生留为质。日既晡,海留酌胡公所,大酣畅,不时返。群倭来缚生,刃加于腹,生自分必死矣。
俄闻壁后叩门甚急,众皆蒲伏听命,则一少年女子。女子亭亭立户下,叱曰,尔曹何须臾不能忍也。假令主还,欲得生罗生,尔曹能续其颈耶?主果不还,罗生几上肉尔,何烦此张皇呵叱也?
众皆唯唯袖刃,生窃瞷之,则李翠翘也。因叩首乞怜。翘为吴音以对,曰:子无忧异类,我将脱汝。生又叩头谢不杀恩,因此知翘盖被掳岛夷,已得幸徐海矣。
罗龙文作为明军说客,伦为人质,颜色自若,不失为有胆量,有计谋。因徐海没有按时返回,至使倭兵对他白刃相加,生命危在旦夕,这时王翠翘出面相救,终于脱险。此时故人相见,充满了传奇性和戏剧性。这无疑成为戏剧家看好的素材。
可能在清初出现了新的传说,余怀作《王翠翘传》时,于王、徐、罗之间的相识及后来岛上见面,作了较多的补充,加了更生动的描写。如写龙文初交翠翘和徐海的情状为:
(翠翘徙居嘉兴)歙人罗龙文饶于财,侠游结宾客,与翠翘交欢最久,兼昵小妓绿珠。而徐海狡佻,贫无赖。方为賻徒所宭,独身逃翠翘家,伏匿不敢昼见人。
龙文习其壮士,倾财结友,接臂痛饮,推所昵绿珠与之荐寝,海亦不辞。酒酣耳热,攘袂持杯,附龙文耳语曰:此一片土,非吾辈得意场,丈夫安能郁郁居人下乎?公宜努力,吾亦从此逝矣。他日苟富贵毋相忘。因慷慨悲歌,居数日别去。[11]
这些文字,在描写龙文、翠翘、徐海的初交情节上,比前二传都更具体,更丰富。徐传说,,其先本无往来。这里却说徐海曾因为赌博受宭逃至翠翘家,伏匿不敢见人,与徐海早已相识。
特别奇特的,是龙文与徐海在订交的情节,二人不仅一见如故,猩猩相识,而且约定日后相见,富贵不忘,为龙文之说动徐海作了铺垫。这些都写得生动有趣,但可能出自余怀的杜撰。
另一段是龙文受命往徐海兵营的画面:
龙文摄旧日任侠衣冠投刺谒海,海亟延入。坐上座,置酒握龙文手,曰:足下远涉江湖为胡公作说客耶?龙文笑曰:非为胡公作说客,乃为故人作忠臣耳。王直已遣子与纳款,故人不乘此时解甲释兵,他日必且为虏。
海愕然曰:姑置之,且与故人饮酒。锦绣音乐,备极豪奢,僴然自以为大丈夫得志于时之所为也。
酒半,出王夫人及绿珠者见龙文,龙文改容礼之,极宴不及私。翠翘素习龙文豪杰,则劝海遣人同诣督府输款。
宗宪喜,从龙文计,盖市金珠宝玉阴贿翠翘,翠翘益心动,日夜说海降矣。海信之,于是定计,缚麻叶、陈东,约降于宗宪。
这里写龙文穿往日衣冠,去会见旧人,以引起旧友的回忆,连衣着都用足心思,说明他考虑周详。见面后徐海先声夺人,点出他来做说客,而龙文指王直已遣子纳降,徐海再不解甲释兵,日后必成俘虏,故而力陈自己非为说客,倒是为故人作忠臣。这突出龙文确是能言善辩之士。
就在徐海解除心理戒备,龙文、翠翘相见后,翠翘劝降的意愿更强劲,作用也更明显。
余怀这段描写就把充当谍使的罗龙文写得更有声有色了。从中可以看到明人记录王翠翘事迹的纪传文向清代作家文言小说的递进。
王翠翘故事的文学化,更鲜明的标志是白话小说的出现。大约在万历末至崇祯间,有武林济川子(周清源),辑有《西湖二集》一书。其第34卷〈胡少保平倭战功〉一篇,较完整地叙述胡宗宪以剿、抚两手,。其中也叙及他利用王翠翘,离间徐海党羽陈东、麻叶,最终歼灭徐海事。[12]
这篇小说个别地方对前人纪传有所增饰,如说翠翘解救旧人,曾叫“刀下留人”,说绿珠虽未如翠翘那样受宠,却也在徐海前“添言送语”。说徐海在临难之际,吩咐两名酋长背二女出,以向宗宪托妻送子,这些都是以往纪传文字未曾说及的。
但总的来看,这篇小说仍然是以纪实为主的短篇,文字平实、拘谨,对人物原型的内涵发展不大。
崇祯初年,陆人龙所撰《型世言》第七回, 王翠翘死报徐明山》一篇,叙述的即是王翠翘落难为娼象山财主华棣卿为其赎身,置室别住,被徐海掳掠,极受恩宠。徐海、陈东猖獗,朝廷重责胡宗宪剿抚,总督便派遣因军功成为旗牌官的华萼(棣卿)到倭营招降。徐海初欲杀说客,翠翘出语救下。
宗宪得知王夫人在徐海军中地位,再派华萼,以厚礼贿赂夫人。夫人说动归降,宗宪乃设计离间倭兵,擒获陈东,击毙徐海,翠翘求死不能,被总督嫁给武人彭九霄,翠翘不能忍,悲歌投江而死。
这篇小说一开始便介绍翠翘的家世,说她是山东临淄人,父亲王邦兴,母亲邢氏。父亲做了吏员,考满后授宁波府象山县广积仓大使。因粮仓失火,上司追赔损失,父亲完纳不出,被收监于狱。经媒婆撮合,翠翘嫁当地财主为妾,又被大妇卖入娼家,遭受打骂。
这段记述,把翠翘与其家庭从开始就带到浙东倭患最严重的地带,较为简洁。它叙及翠翘落难为娼的原因,叙述其不幸的遭遇,令人同情,这为展现翠翘不同与一般的作了铺垫。
翠翘也是王直掳掠浙东时在桐乡被徐海掳去的。这同前叙纪传文一致。但小说在叙及这次寇乱时如实地描述了倭贼的声势和残暴。
如作者有诗说:“楼船十万海西头,剑戟横空雪浪浮。一夜烽生庐舍尽,几番战血士民愁。”概括了倭兵的猖狂。
文中又写到,倭兵一到,“百姓望风奔逃,抛家弃业,掣女抱男。若一遇着,男妇老弱的都杀了,男子强壮的着他引路,女妇年少的将来奸宿,不从的也便将来砍杀。也不知污了多少名门妇女,也不知害了多少贞洁妇女。”
这类反映现实的文字,在小说里多处穿插,正凸显了当地百姓的苦难,让读者深切地感受到倭乱为害的深重,这较文言体纪传文,更多了些生活气息。
《型世言》里的王翠翘性格发展写的较有层次。她受徐海宠爱,几乎言听计从时,仅以良善之心,劝阻徐海掳掠杀戮,释放被俘百姓。接着,华萼说降遇险,她只是为报答当年赎身之恩,才救了华萼。
只有到华萼看出王夫人的善意,徐海也有归降的举动,他第二次来到徐营,她才代徐海捉笔,与胡宗宪商议投降事宜。
宗宪接受投降,才为明军合力剿除陈东余党出谋划策。不像某些纪传文字所言:“翘儿既已用事,凡海一切计画惟翘儿意指使,乃翘儿亦阳昵之,阴实幸其败事,冀一归国以老也。”
陆人龙似乎更关注、同情翠翘最后的命运。徐海死,翠翘求死不得,她恨胡宗宪食言杀降,更恨胡宗宪侮辱性的调戏,还恨胡宗宪在利用自己以后,如同敝履一样将她再嫁部下军人。这些都促成了翠翘对前事的懊悔,增强了对徐海的怀念。
绝望之后,她只有投江而死。因而完成了一个受尽摧残,所嫁非人,曾为朝廷出力而遭受不公平对待的可怜女子不幸命运的悲剧。
小说作者以多首歌诗,唱出了她的不幸和悲愤。作者化名雨侯作评语说:“盖薄命红颜,如风飘残萼,那能自主。卒能以死酬恩,宜其光史册也。”[13]
顺康之际,署名青心才人所撰的小说《金云翘传》就不一样了。
这是一部长达二十回的长篇小说。它虽然也有明清间才子佳人小说的某些特性,如情节上不脱一见钟情,私订终身。小人拨乱,夫妇团圆的俗套。甚至出神弄鬼,完消劫续缘的报应。
但它着力描写王翠翘,历经曲折,面对社会上各种人物和社会势力,或痛苦,或忧伤,或刚烈,都有较深的内涵,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明显的发展。[14]
《金云翘传》中的翠翘原为北京王员外之女,生得绰约风流,多才多艺。里中有一秀士,名金重,风流倜傥,雅致蹁跹。二人金钗结缘,私订终身。
因盗贼蠭起,王员外受人陷害,被衙门关押拷打,翠翘卖身救父,辗转陷入临淄马姓娼家。改名马翘。受尽凌辱鞭笞之苦,后转嫁无锡书生束正作妾,又陷入阴险歹毒,悍妒异常的大妇的圈套,受尽肉体和心理的残酷折磨。
翠翘逃出牢笼,躲入尼庵,化名濯泉,,卖至浙江台州娼家,再落火坑。她历经坎坷,饱受苦难的经历,为她与徐海的往来作了生动的铺垫。
正是在台州内,翠翘相遇徐海。一个是落难佳人在尘埃中物色英雄,一个是草莽枭雄寻求红颜知己。二人相见恨晚,意气相投,徐海立即为她赎身,别置房屋而居。
为表示礼遇郑重,过了三年,徐海特发十余将军,数千兵丁,浩浩荡荡来迎取翠翘入寨,让她风风光光做了压寨夫人。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力,剑诛无义汉,金赠有恩人,为她报了恩仇。
这样的描写无疑脱离了故事的原型记录,却符合小说中这名海盗和草寇的本色。
小说的第十八、第十九回集中叙述的,才是我们熟知的王翠翘故事的主干。,其涉及掠临淄,掠无锡的战事,都仅仅说是擒拿人犯,为王翠翘报仇,掩盖了事件的本质。
但作者也注意到:“此时闽、广、青、徐、吴、越,寇兵纵横,干戈载道,百姓涂炭,苦不可言”,。
小说写到胡宗宪统兵征讨徐海,战事失败,徐海长驱直进,连破五县时,督府开始了对徐海的招降,下面便主要叙述胡宗宪先后派出华仁、罗中书、利生三次招降徐海,王夫人对其夫一次次劝降,徐海言听计从,最终陷入圈套的最后结局。
小说中的数次招降多有附会和虚构,按茅坤的《剿徐海本末》,胡宗宪曾数次派遣使者和间谍去徐营说动徐海,不曾说过确切次数和谍使姓名。到了纪传文献和小说中,才出现了有名有姓的华萼、罗龙文这样有真有假,真假难辨的使者及相关情节。
《金云翘传》写到的第一位使者华仁,无疑就是前文多处提及的华萼。华仁一见徐海,就开门见山地说出,此来目的即为总督说降。
此言一出,徐海大怒,便要杀他。王翠翘一声“刀下留人”,立即出来救他,以避免招抚计划一开始就出现流产。
她说出的理由,不单是重复“两国相争、不杀来使”的套语,而且说出了“成大事者,有容天下之量,藐宇宙之雄。今老人至,不令生还,无乃自示隘怯乎?愿大王免其死,劳以酒食,令老人归去,扬布恩威,宣言德勇,……所得不亦多乎?”
这样一些有见识、有气度的道理,把王翠翘救人的举动演绎得合情合理,她的胸襟也得到鲜明的展现。
第二次,督府委派罗中军携重礼并二使女往倭营说降。(按:龙文官中书,时在宗宪军中,被改作或误作中军官)徐海被督府的利诱所动,而又犹豫不决时,翠翘针对他“不降有三便五害”之论,反劝以“降有五利三便”之说,并慷慨陈辞曰:
我与大王,祖、父皆世受天子平成之福。今者残疆场,涂彼生民,掠其金帛,掠其子女。天子忧惶,食不下咽。宰臣悲悯,眉不自舒。江南之苦兵,非以日矣。屡屡招抚,皆体上天好生之德,以无事为荣者也。
万一天子震怒,召六师以薄伐,大王能保其必胜乎?若图王定霸,非德位时俱可,智仁勇足备不能也。德位时三者俱在天朝,智仁勇又未必全在大王,区区以甲兵之利,远人之助,而欲图大事,必不可成者也。
这些说辞,虽不脱输忠朝廷的意味,但在倭营,公然以世受国恩,反去残彼疆场,涂炭生民等语,以求感化。又用德、位、时和智、仁、勇的大势陈说利害,已显示出王翠翘怀念故国,同情人民,劝降急切的态度,确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功不可没。
[1]郑茂《靖海纪略》。中国历史研究社编《倭变事略》页122。1951年,上海书店重印本。
[2]张廷玉《明史·外国传》
[3]茅坤《茅鹿门先生文集》卷30。
[4]夏燮《明通鉴》。
[5]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55。中华书局本,3册,页859、860。
[6]张廷玉《明史奸臣传》
[7]王士骐《皇明御倭录》卷7。《续修四库全书》428册,页402。
[8]徐学谟《徐氏海隅集文编》卷15。参见陈益源《王翠翘故事研究》页27-29。2001年,台北里仁书局。
[9]潘之恒《亙史钞》卷116。
[10]黄宗羲《明文海》卷414。
[11]《虞初新志》卷8。《续修四库全书》1783册,页267。
[12]周楫《西湖二集》,韩美林点校。页589。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
[13]陆人龙《型世言》卷2。1993年,中华书局。
[14]青心才人《金云翘传》,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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