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作品年选2013年:小说—冰山蝴蝶

2022-03-12 11:39:22



1

 

李当然来到这个世界上,或许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在生活的大半辈子里,他可不是这样认为的。

闹灾荒的时候,他被父母制造出来了。一直以来,李当然都在想,连肚子都填饱不了的父母哪来力气在床上活动,创造了自己这个生命。自己一降临,就免不了忍饥挨饿。没奶水吃在炕上嗷嗷乱叫,三岁之前连路都走不动,这些都是奶奶告诉他的。自从能记得事情起,就为肚子饿哭闹不停。经常哭,大人没办法也就置之不理,那年头,饿死人的事情时常发生。人死了,家里人随便在坡畔挖个坑埋了就算了事,要是外来的逃荒者饿死在路边,无人搭理,就成了野狗的食物。惨事多了,人们也都习以为常了。

小李当然站在冷风中,一个劲地哭,鼻孔里的鼻涕越拉越长,像挂面一样,他哭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拿小手在脸上狠狠一抹,完了两只手在衣服上擦干净。身上的衣服一年都没有人给他换洗,结成了厚厚的痂,闪闪发光。有时候,李当然的奶奶看得不忍心了,就拽住胳膊把他扯回屋子,拿炕上的扫炕刷子狠命地抽打他身上的土,弄得满屋子都是乌烟瘴气。完了,拿出钥匙,打开刷了红漆的木头箱子,拿出一小块干馒头块塞给他,然后把他摁在墙角。小李当然如同捧了一个金元宝一样,不吱声地乱啃,尽量不弄出声响。免得被其他的兄弟姐妹看见,骂奶奶偏心眼。

就这样,不知道是自己命大还是上天可怜,李当然竟然活下来了,活得似乎迷迷糊糊又似乎清清楚楚。

那时候,要说李当然他家也是村子里的大户,这个村子里百分之九十的人家都是李姓一家,根基兴旺。李当然他爷爷奶奶生了父亲兄弟四个,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也算是人丁兴旺。要是在风调雨顺的年份,人多力量大,着实让人羡慕。可如今到了凶年,庄稼颗粒无收,一大家子都张着嘴等着要吃,那可是件麻烦的事情。父亲弟兄几个只顾得为全家的生计考虑,根本就顾不上一群像李当然一样的小崽子,只要能活下来就算命大了。

这个李当然就是我的亲爷爷,你可能想不到,他后来可是满腹经纶,学问不浅。是啊,人世间的事谁又能想得到呢?

 




2

 

民国34年,李当然25岁,像他这样的年龄,最适合的就是上战场打仗。或许你认为上战场就是当炮灰,可是全村的男人不这样认为,当兵最起码有馒头吃,晒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一条贱命,当兵只要机灵一点就能多活几天,总比饿得前肚皮挨后肚皮好,活一天只要能吃饱就是上天恩赐了。那时候的李当然在关中道上飘来泊去已经七八年了,硬是活了下来,什么也没落下,就得了一身兵痞气。,李当然都当过,就是没有离开过关中道,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打死都不能挪窝,死都得死在祖坟跟前。

三月的一天,李当然刚从爷台山的战场上逃了出来,钻到一块包谷地里,挑密实的地方用脚蹬断周围十几根包谷杆,然后自己仰天躺倒,看天上的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吃了没几天饱饭就参加了进攻爷台山的战役,开始的时候打得对方只有招架之功。一到天黑,李当然躲在战壕里,头也不敢往出伸,朝天狠狠地打上它一梭子,完了就躺上一会,不注意就睡着了。他有打仗睡觉的习惯,有一次被敌人活捉了,开始对方把他当成了死人,一个大兵搜完他的口袋后,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或许是因为什么也没搜到有些气愤吧,这一脚力量大竟然把李当然踢得翻了一个轱辘。李当然一醒来猛地爬起身,突然就被枪口顶住了脑袋。

或许是我记错了,要么就是李当然自己说错了,三月地里不可能有长得比人个头还高的包谷杆,后来我想起那阵子应该是八月,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头顶,李当然在包谷地里撒了一泡尿,把长枪靠在包谷杆边,卷了一根旱烟抽着抽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就被枪口顶住了脑袋。当然,他不是自己醒来的,而是被人用枪口戳起来的,李当然十二分不情愿起来,双手不自觉地举了起来他看到站在自己眼前的只是一个头戴草帽的大约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双手端着李当然的长枪,摇摇晃晃地指着李当然。李当然愣了一下,随即就把举起的双手插在了腰间,因为他知道枪里面根本就没有子弹,枪膛早被他朝天打空了。女人发怒了,喊道:“把手举好,你这个狗日的,把包谷糟蹋成啥了!”李当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鞋脱下来,倒了倒鞋里的土,又把鞋穿好。女人声嘶力竭地喊叫,李当然不理她,等一切收拾好之后,从女人手里一把夺过枪来,斜挎在身上,扭头就走出了包谷地。女人在后面哭着追上来:“狗日的当兵的,你得赔我钱!”李当然头也不回,小跑几步,甩掉了这个讨厌的家伙。

事实就是这样的,但是李当然对人说的时候却是另一番情形。那个女人不到三十岁,长得和北崖村东头勤娃媳妇差不多。勤娃媳妇,大家都是知道的,不但脸长得白,身材那才叫好呢,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看得村里的男人直流口水。李当然说,她抱住他的腿不让走,哭着让赔她家的包谷。他说他没有钱,看着办吧。女人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说边骂,说她男人也是当兵的,上战场挨了枪子,屋里就剩她和两个老人,自己辛辛苦苦把庄稼种好,偏偏李当然就野猪一样压倒了一大片,而且还是长得最好的一片子包谷。狗日的,你今天不给两块银元就别想走。李当然说,自己翻出口袋底来,才搜出了几张钞票,扔给了长得让人流口水的和勤娃媳妇一样勾魂的女人,赶紧逃离,免得自己想入非非。

李当然把自己说像正人君子,实际上他是个满脑子坏主意的家伙,从小偷看女孩子上厕所,长大些下河洗澡洗着洗着小鸡巴就硬起来了弄得自己都难为情,多次做梦抱女人以致,那些糗事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不知道这次是为什么装了一回假正经,总之他本人就是这样说的,别人也就无从得知了。

 

3

 

那只是李当然后来给别人说的其中一件事,若干年后,李当然在他周围的人面前充满了自豪感,大家都陶醉在他的故事之中。他不但吹嘘自己亲身经历了许多别人不曾知道的事情,而且还向别人夸耀自己看过不少书。《说岳全传》、《隋唐英雄传》、《水浒》、《三国》不在话下,什么《》、《红楼梦》那些带色的有图画的书都瞧过。可是,我却发现他根本认识不了几个字,就只会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我怀疑他只是口才好,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道听途说的肯定不少。回来之后,就把听别人讲的一些故事添油加醋地转述给大家,反正周围的人都是超级文盲,经常提出的问题就是牛皋怎样由混世魔王当上了瓦岗寨的皇上,西门庆他姐是皇上的妃子为什么最后被抄家了。只有我最后发现他的秘密,让他很不痛快。至于李当然在战场上打死了几个敌人的问题,大家都很关心,但是他从来都没有透露过。

最后还是我从他睡觉时说的梦话中窥探出了一些秘密,我断定他从来就没有在战场上见过敌人的面孔。有几回,他睡着的时候,不停地磨牙,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们俩的梦异曲同工。

有一次,我正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我的妻子在半夜起来打蚊子,嘴里嘟囔着蚊子吸了很多人血,淡红色血是她的,黑红色的是我的,因为我的心是黑的,所以血也是黑的。最后又说蚊子已经不吸我的血了,因为那些吸我血的蚊子身体都变重了,飞不起来,很快就会丢掉性命。蚊子变聪明以后,就只吸她的血了。她刚开始用手打,后来又用刊登着我发表的论文的杂志打,打得手上、墙上、书上都是血,血液很快都凝结成了黑色的,拉得长长的一道道痕迹。当时屋子里开灯还是没开,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只是感觉到了一道道光亮点缀着屋子,有一点西方名家画作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妻子换了一只电蝇拍,手把是黑色的,拍面是橘黄色的,连接手把和拍面的是半圆形的银色铝片。一只只蚊子遭遇了烤羊肉串似的电击,听声音就知道可以开啤酒享用了。突然,妻子直接捏住一只被击晕的战利品凑到我的嘴边,她说:“哎,哎,快起来,你看这只蚊子刚吃饱就死掉了。”

我很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大约在一分钟之后,我看清楚了那只可怜的家伙,就为混一口饭吃,刚填饱肚子还没有来得及庆祝就直接被别人俘虏了。它只有半寸长,尾部是嫩黄的。它的腹部引起了我的注意,黑黑的,像一只刚吸满墨水的小型钢笔肚子。我不敢挤破它的肚皮,万一墨汁流出来,就会弄得我满手血迹,虽然我知道在这个屋子里长期生活的所有寄生虫都是我们夫妻二人喂养的。我终于结束了观察,命令妻子把它拿开。她满意地转身继续工作。就在这时候,我想起了李当然,我觉得他肯定没有杀死过一个人。他的肚子还没有填饱就被敌人俘虏了,他真可怜。其实这也没有办法,谁叫他的名字是李当然呢!理所当然嘛,你不认命不由你。

我现在仍在怀疑李当然到底当过兵没有,因为我并不是亲眼所见,或许他本来就一直是我们北崖村的农民。但是李当然一直在给北崖村的村民讲述他的光荣历史,而且似乎永远也讲不完,更讲不清。有时我做梦的时候在想,有可能他说的都是真实的。

 

4

 

,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得意了好几年。至于他是如何混上这一高级职务的,谁也说不上来,甚至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那一年他做了好事积了好运气,出门遇贵人,好心的孔团长赏识了他,于是就跟在鞍前马后得了个好差事。据李当然说,在离开那个女人之后不到三个时辰,他就在一个叫八舍的地方救了孔团长。孔团长不认识李当然,可是李当然认识自己的团长,这再正常不过了。事后李当然说:“当时我是有企图的。”孔团长在爷台山战役中先是英勇作战,率团拿下了爷台山,可是晚上的时候,由于奸细带路,敌人从后山攀援而上,使用木马计,全团将士拼死抵抗,终于寡不敌众,爷台山得而复失。瞧,这纯粹是的口吻,不过孔团长可能就是这样给他的上司汇报的。自然这英勇作战的全团将士也包括李当然。

孔团长是受伤了难以逃命,还是没有水喝就要在黄土高原上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毙命,然后李当然适时出现,救了自己的贵人,从此人生有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转变。这里的细节我也弄不清,因为那天李当然给我讲这一段的时候,我正在和周公交流。不过各位肯定读过了不少中外名著,这种事情也看得多了,随便补充就是了。那时候,周老头把自己的女儿周蝶介绍给了我。不愧是王室后裔,周蝶长得真叫那个漂亮,各位如果手头有西周初年的历史资料的话,可以翻一翻,看了其中对周蝶的描写你就会羡慕我的艳福不浅。

她的手如茅草般细嫩,她的皮肤如脂膏般白晰。脖颈像又长又白的蝤蛴虫儿,牙齿像整齐白洁的瓠瓜子儿。螓儿一样的方额,蚕蛾一样的细眉。巧笑的两靥多么好看,水灵的双眸分外妖娆。总之,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嫌不足,一切都是恰到好处。我当时呼吸几近停止,第二天早上起床,妻子说:“你昨天晚上很吓人,我睡到半夜,被你的磨牙声吵醒,刚准备用臭袜子堵上你的出气孔,你的鼾声突然没了,发出了好像吃东西被噎住的声音,持续了两分钟之后又开始磨牙了。”我说:“可能吧,我睡着了怎么知道。”其实那时候肯定是我被周蝶的美貌震撼了。接着,为了缓解尴尬,我继续说起刚才我和他父亲讨论的话题,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突然美女杏目圆睁,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你这人一点礼貌都没有!”我心里紧张极了,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位贵族美女。看着我一脸无辜的样子,周蝶狠狠地说:“你和我父亲是朋友,在我面前如此侮辱我的父亲,难道不懂得尊重长辈?”我仍然一脸茫然:“我和周公老人家言谈甚欢,怎么可能有不敬的言行?”周蝶更加愤怒了:“你不知道我父亲的名字,装的吧?哼,无礼又无耻!”我的思维快速转了两秒钟,突然想起,那个老家伙大名叫姬旦。的确,和人家的闺女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是有些不道德,可是老家伙为什么自己不忌讳,和我讨论时争得唾沫星子都喷我一脸,差一点我就会给他起个绰号叫周喷壶。对了,这可能就是他表示不满的方式,只怪当时没有意识到。

“鸡蛋”父女俩都是得罪不起的。美女自然是不能惹之生气,她的青睐对每一个正常的男人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老家伙更不能得罪,首先因为他是美女的父亲,得罪了他就不会得到美女的欢心;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需要老家伙帮忙的时候太多了。于是,那个蹩脚的问题是断然不能再讨论了,其实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什么讨论的紧迫性,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没事了和李当然辩论一下也是可以的,或者和我妻子聊聊也行,不过她感兴趣的是蚊子,而不是鸡蛋。

在我极力地斡旋下,美女终于答应和我聊上那么几分钟。我说:“阿蝶姑娘,你爷爷叫‘鸡场’,你父亲叫‘鸡蛋’,你为什么叫周蝶而不叫‘鸡碟’?”阿蝶姑娘开心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周人随便姓什么都可以,我父亲是周公,我就叫周蝶,也没什么不对的啊!我哥哥还叫鲁伯禽呢。”我想,这一家子,姓不一样倒也罢了,连名字都尽扯些飞禽,不知道她还有兄弟姐妹会不会都是走兽的名字。为了不浪费机会,我决定和美女玩一个游戏。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环境下,周蝶的数学水平肯定不会太高。我说:“美女,注意了,我要考一个数学问题。你做出了我娶了你,你做不出来你嫁给我。”周蝶笑嘻嘻地说:“随便出,最好有一点难度。”我当时的问题到底是什么,醒来之后记得不清楚了,可能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曾经和父亲研究过那道油葫芦问题,也有可能是我初中二年级那年暑假和我们北崖村神算孙老头在东沟里挖地时他给我连出题带解答的那道青蛙问题,也许可能是其它问题,真是记不清了。尊敬的读者,又要劳烦你们加以补充,不过这对你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不用担心,我可以拍胸脯地告诉大家,周蝶最后轻而易举地回答了出来,这个我记得很清楚,请大家不用怀疑。但是她没有立即就让我履行诺言娶了她,后来她展示了她的数学魔术,彻底让我后悔和她在数学方面进行游戏,甚至怀疑《周髀算经》的作者会不会就是周公的后人,《九章算术》的作者会不会是在梦中得到了周公的真传。

周蝶姑娘蒙上了自己的双眼,用的是一条香帕,绣着花鸟图案,有可能是一对荷花和一对鸳鸯或者是蝴蝶双双海棠一片,当时的我已经被那双柔荑所诱惑,并为她的举动纳闷,并没太在意那些细微的地方。哦,对了,西周初年的手帕会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呢?葛麻还是丝绸,竟然忘了观察一下。朋友,请你不要怪我粗心大意,换做是你的话,可能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周蝶姑娘丹唇微启,就让我心猿意马,难以平静。“你随便写上你的数字,然后按照我的办法进行运算,最后我会告诉你答案。”朋友,换做是你,你肯定也不会相信的,我当时就掏出了我的七元钱买的精致天蓝色钢笔准备发难。这支钢笔,我买之前就躺在求知街28号那家袖珍文具商店的玻璃柜台里面,很安静。我走进去的时候,笑面虎正在倒弄着什么,现在想来他极有可能是在组装钢笔或者签字笔,他看到我了,赶紧丢掉了手头的活计,用惯用的表情接待了我。他说:“你好,来了!”我没理他,只管把目光投射在柜台玻璃下面。这家伙很快就递上一支烟来,我刚接过来,他的打火机就打着了。我心里暗骂,又一个马屁精。说实话,我和他只见过两三次面,只打过一次招呼,他恐怕连我是干什么的都不会知道。可是我想错了,这家伙比派出所的民警更清楚一个人的底细,他竟然开口说:“你要买钢笔,用这一比较有气派,你们老师买英雄这牌子的很多。”我竟然被他识破了身份,心里很生气,你说我是老师,我说我偏不是,我偏不当什么英雄。我拿起了那支为了衬托英雄身份的只有七元钱的狗熊钢笔,对他说:“就买这一支。”

我从笑面虎的商店走出去的时候,我心里有占了便宜似的喜悦。七元钱,买了一支像蓝天颜色一样的钢笔,它肯定比狗屁英雄实惠。现在我又用它在我仰慕已久的周蝶姑娘面前展露我的才能,甭提多高兴了。我狠狠地在纸上写了一个两位数99,得意地对仙女说:“我写好了,你发功吧!”周蝶姑娘让我先用这个数字乘以9,然后把得数的所有数位上的数字加起来,得数继续加,一直到只剩下一个一位数,最后她报数了,竟然一模一样。我不服气,要求再来一次,这次我使劲地写了一长串数字,我就不信邪了,直到累得满头大汗才算出得数时,周蝶姑娘不屑地给出了一个和上一次一样的结果。我再来,再来,一直来到李当然把我叫醒,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你猜,最后怎么样?”我眼睛看都不看说:“最后还不都是一样的结果。”李当然大叫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是周蝶姑娘给我演练过的。李当然还在骂着:“你越费劲,折腾得越厉害,只会自己受罪。最后结果都是预先设计好的。”我摸了摸脑门,全是汗珠子。

 

李当然,理所当然逃脱不了这个结局。他说自己当上了大官,要什么有什么,说得北崖村的人都信了。大家光看他穿的军服就知道了,绝对货真价实,不掺假的。不过李当然是不会随便穿着他的军装到处显摆的,他时刻牢记着他的身份,现在是一个高级卧底,这边派过去到对方那里刺探情报时又被派回来搜集信息的间谍。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李当然在战场上不会杀任何一个敌人,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李当然很聪明,他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在他还不知道谁是最后的胜利者的时候,他必须装得很像那么一回事。孔团长夺取了爷台山实际上就是李当然搞到了对方的机密情报,之后又是李当然埋伏在木马之中,里应外合,让孔团长输一塌糊涂,在关键时候,又是李当然及时出现,救了老孔一命。老孔感激涕零,对李当然称兄道弟,他说:“兄弟,当年你的祖先李耳就曾经教导过我的祖先孔丘,今天你又帮助了我,你们李家的大恩大德我姓孔的没齿难忘,不但我报答不了,就是子子孙孙都难以为报。兄弟,今后有大哥吃香的喝辣的,就少不了你的,放心跟大哥混吧!”李当然头点得像捣蒜一样,心里却得意地笑着。老孔继续当他的团长,李当然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团参谋。

 

5

 

朋友,我刚才就说过李当然说的话不可靠,你还不相信,现在你得承认了吧。曾经他说过他睡觉的那片包谷地是在一个叫一舍的村子,不到三个时辰他又在八舍遇到了老孔。朋友,用你所学过的数学知识算上那么一算,就知道李当然不可能步行急走二百多里路的,除非他骑马,那年头,找一头驴都艰难,哪来马?好了,李当然这家伙,说的话可信度极低,可真需要朋友们仔细分辨真伪。如果你实在分辨不清楚也不要紧,那就权当他在说梦话,由他去吧,人嘛,谁还不做个梦,瞎掰上几回?

那一年,李当然被老孔派到对方做卧底,来来回回地当卧底,让他已经很烦了。他就在北崖村的西头躲了几个月,让谁都找不找他。就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给北崖村的父老乡亲们吹嘘自己的丰富经历,显摆他的渊博知识,偶尔也在天黑之后穿着他的团参谋军装到处闲逛,特别是从村西头一直走到村东头,去看勤娃媳妇,看得勤娃敢怒不敢言。这可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些年,李当然是绝不敢在勤娃面前摆谱的。

那时候,李当然食不果腹,可怜兮兮,和村子里的其他青年人一样为吃发愁。勤娃比李当然年长五六岁,是村里少有的聪明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守着老婆娃娃热炕头能不被饿死,而且还有一些闲钱,勤娃可是让其他人羡慕不已。还在李当然咬一口蒸馍抹一把鼻涕的时候,勤娃就把媳妇娶回家了。这媳妇是整个大台子乡的美人,多少小伙子垂涎三尺,可最后还是让勤娃给抱着睡了。以后我们北崖村的男人在讨论女人时,勤娃媳妇就成了参照物,这当然也是勤娃引以为豪的事情。媳妇娶进门之后,三年就生了一儿一女,生养后身材更见丰盈了,男人就撅着屁股狠劲地干活,干了外面的体力活回家上床还得继续干体力活。当时的李当然已经有了听墙根的欲望了,听得晚上睡在自个床上说梦话都也有了节奏。耳朵过年,身体过难,一直到昨天,他还在做着多年前的梦,说着同样的梦话。不巧的是,被我给发现了。

现在的我,已经有了男女之事的经验,所以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把李当然梦里的话悄悄记了下来,准备等他醒来之后审问他。闲着没事,编条短消息给朋友发过去。最近,我把通讯录里的所有电话号码分了组,家人亲戚一个组,高中以及高中之前的同学一个组,大学同学一个组,同事一个组,酒肉朋友一个组,另外,还有几个女人是一组。短消息编好直接发给了我的酒肉朋友组,大拇指按了几下后,消息已经发出,我偷偷地笑了。

过了没有几分钟,我已经收到了许多条回复,和我在梦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这些短消息的内容都和我刚才发出的那条短消息的内容一字不差,我一一寻异,最后也是无功而返,只得确认它们每个字都是出自我的手下。现在我把它公之于众,让大家也看看我的那些酒肉朋友是多么的不可救药,他们就是这样把别人发给自己的短消息发给另外的朋友,甚至在群发之中直接原路返回。我的短信息的内容是这样的:“男人是牛,女人是地。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地越耕越肥,牛越耕越老。男人啊,作为朋友我忠告你一句:好火费炭,好女人费汉。”我说得没错吧,千百年来就是这个理。

1946年的十月到1947年的二月,李当然就住在北崖村。他把多年来在墙根下听到的和在睡梦里回味了的内容咂摸了无数次之后,来到了村东头勤娃的家里。勤娃这个马屁精早就听说了这位团参谋,因此赶快端茶递烟,忙得不亦乐乎。其实李当然来到勤娃家里主要是看,看他想看的:勤娃、勤娃媳妇和他们家的床。勤娃是见到了,的确是骨瘦如柴,这头牛很显然耕地过量,勤快过头,但两眼如鹰炬,欲望无穷。一个老农民,谁会看着自己肥沃的土地不想一日三次的拾掇,所以嘛,大家都是能够理解的。李当然磨磨蹭蹭,烟是抽了一根又一根,茶是喝了一杯又一杯,可是重要的话没有说出口,毕竟要看别人家的床和别人家的老婆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

第一次李当然是没能如愿,于是就有了第二次。那一天下午,下过雨天刚放晴,北方十月的天气有那么一些凉意,不过看着明晃晃的太阳,李当然还是心里挺愉快的。他刚到村东头,就惊喜地遇上了勤娃媳妇。她正端着一盆洗过衣服的脏水泼向门口的树坑,哗啦一声,水流击中了树身,水珠子几面分溅,女人轻快地一闪身,避过了污水的袭击。李当然看得目光很集中,突然听到勤娃的声音:“当然兄弟,你来了,快进屋坐。”李当然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勤娃媳妇转换了刚才泼水时拼命似的表情,也招呼她的当然兄弟坐在上座。李当然现在的身份让他在坐座位这样的事情上,有着当仁不让的自信心,一屁股就塌上了黑漆交椅,他现在就是老大,有一种梁山好汉聚义厅上排座次,自己就是晁天王的感觉。又是抽烟喝茶,李当然眯着眼睛瞧着周围的物事,故意在各种平时不在意的物件上瞅上老一阵子,为的是让对方感觉自己对每一件事物的关心是一样的,那么他对勤娃媳妇的窥视时间也就理所当然的有了保证而不引起反感。

看了蜷缩在墙旮旯的猫,看了蹲在门口的狗,盯了贴在八仙桌上方的年画,瞄了勤娃的脸之后,终于正式地近距离地观察了自己的目标。就那么一分钟之后,李当然觉得更应该看看他们的床,一个男人被折腾地失了形,一个女人越来越丰满,那么那张床究竟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六十多年前的床肯定是和现在的床不一样的。三年前,我们刚买这张新婚用床的时候,家具城的老板信誓旦旦地对我说:“睡断一根簧,赔你一张床。”于是,我就信了,准备在它的上面大干一场。谁知没过多长时间,它就开始向邻居报告我们夫妻俩的主要活动内容了。开始,我很纳闷。为什么刚才隔壁的同事还在吵闹的电视声中放声大笑,可是我们刚一行动,四周就一片寂静?我以为我很投入,以致听不到其它声音,后来才明白,我们早已经被它出卖了,难怪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们看我的表情都是怪怪的。于是,我一咬牙,花了两个月的工资换了一张,以后放心地做动作。这一来,过了半个多月,隔壁的哥们主动问候我:“哥,最近还好吧?”我没理他,心里偷着乐。看这架势,这张床撑上它十几年问题不大,就算我们口子激情似火,这一辈子买床也花不完一年的工资。

李当然要看别人家的床的想法是坚定的。第二次又没有找到机会,于是有了第三次,有了第四次,有了后面的更多次,一直到了后来,他已经对曾经看了都流口水的勤娃媳妇没有了兴趣,他就是想看看那张床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这就是他的目的,随着他一次次的到来,一次次地无事扰民,人家口子明显地冷淡了许多,只是不敢当面发作而已。勤娃以为他是来打他媳妇的主意,心里更是一股怒气,做好了随时和李当然拼个鱼死网破的准备。

或许是李当然故意吊人胃口,看一张床有什么难为情的,凭他那时的身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李当然说:“勤哥,我刚从外面回来,想把家里的床换了,还不知道换成啥样的好一些。我能不能看看你家的床,参考参考?”勤娃也许会推辞:“农村的床都一样,能睡人就行,没有啥讲究。何况我家的烂床已经睡了十年了,我们的虎子也八岁了,早就不成样子,没啥看的。”那也不打紧,只需李当然再坚持要看看木料或者样式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勤娃家的卧房,甚至还可以屁股坐在上面感觉感觉。李当然做贼心虚,一直无谓地浪费了许多次机会才有了我们刚才假设的场景。

一张槐木大床,架在两头的泥墩子上面,中腰还有一张条凳帮忙承受击打。这令李当然相当失望,他千方百计要看的就是这一张床,和他家他爸他妈睡过的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多少次也想到了会是这样的,但亲眼见到之后还是非常难受。想着以前的那条名言,什么谁谁压谁谁,谁谁压床板,床板压凳子,凳子压地,地动山摇,想着想着就觉得不就那么一回事嘛。十多年了,泥墩子依然屹立,床板的厚实与牢固依然可以体现。李当然释然了,你勤娃再能折腾,十年了也不能把一张床睡塌,只能把自己弄得和鬼一样。

哦,对了,北崖村的人睡得都是火炕,不会睡床的,要不早就冻死了。这地方,一到十月下旬就会进入真正的冬天,几场大雪一到温度一下子就降下来了,家家户户都把烟囱烧得黑烟直咕嘟,男人女人都躲在炕上不出门,天一黑就关门开始进行造人活动,虽然那时候不断打仗,死人无数,但是人口数量不减,赶走了小日本,,靠的就是人啊!李当然当时给我说的一定是炕,是北崖村农民用泥坯垒起来的那种能烧火的土炕。炕上用的二尺见方的泥坯,足有两寸厚,当时用模子制好之后,还要经过五五二十五个太阳的晒干。制好后的分量绝对值得一个健壮小伙的费力一扛,垒炕时在泥坯的上面还要再加泥层,经得十几年的下面火烧上面肉体撞击的双重施压。即使你够英雄,也只能把大炕上九块以上的泥坯其中的一两块折腾坏,那没什么打紧的,换上现成的一两块,不用半天解决问题。我这个只听过没有亲身实践过的人来想,那和换一块坏了的地板砖一样对匠人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给我说的肯定不是床,是我自己记错了,关键时间太长了,谁都会忘记一些细节的,更何况我那时年纪还小,记事不牢靠。他可能说他本来要去看就是勤娃家的炕,也看到了。掀开炕上的席子见到的是中间有些下陷的普通土炕,中间泥坯的颜色已近黑红,也不知是烧成那样子的,还是床上滚热的身体烫成的。狗日的勤娃,到底没有把一座土炕睡倒。我清晰地记得李当然对我说,那时他曾想过,现在官做大了,一定要找一个长得有味的女人,勤娃媳妇已经被勤娃糟蹋了十几年了,早成烂窟窿了,不能再想了,他要找一个黄花闺女。他还说,一定要请木匠做一张比勤娃家大很多的床,一定要结实,不行就用松木。可是当他来来往往勤娃家那么几回后,他不想要骚情女人了,也不想要结实的床了。他想多活几年,多睡几张床。

到底是床还是炕,我想也不是那么重要。因为现在的我对床比较熟悉,那就暂时说成床吧。李当然睡在自个床上想着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就不想再琢磨了,为什么要那么累活在世上呢?

 

6

 

就在他眯着正惬意似睡非睡的关键时刻,整个北崖村遭遇了一场正常的意外。,一小队士兵来到北崖村顺手牵羊,弄得整个村子乌烟瘴气。男女老少能躲则躲,能藏即藏。剩下的鸡飞狗叫,万声齐作,李当然从炕上爬起来,看到两个兵崽子在院子里和鸡赛跑,聒噪的声音真刺耳。他没吭声,进屋上炕继续假寐,他不能轻易暴露身份。约摸一刻钟之后,鸡不叫了,又听见猪在狼嚎。他有些躺不住了,这一群畜生真是他们王八蛋,也不看看这是在谁家?他掏出钥匙,打开奶奶用过的红漆箱子,摸出了那套军装,又从军装旁边端出了一只油黑的小匣子。

李当然再次出现在院子的时候,已经收拾齐整,。他不想多说话,一声枪响,院子里的小丑立刻停止了手头的任务,赶紧观察敌人的方位以及人数,下一步就是去找自己的武器。他们看清了眼前这位长官的官衔之后,就只有上前敬礼的份了。

这回北崖村的父老乡亲从心里佩服了李当然,就因为他的一句话,“把东西放下,赶快滚!”让来北崖村的几十号小兵如蒙大赦,抱头鼠窜。各家各户都因此而挽回了不少的损失,此后崇拜李当然如神。,而让勤娃感激涕零。然而北崖村的父老乡亲福分太浅,不能和李当然有足够的时间促膝交心。过了年时间不长,孔团长的吉普车来了,李当然穿着他的高级军装坐上车就一溜烟地跑了。这一走,两年多就没再露过面。

 

7

 

李当然离开了,大家还得留下来过自己的日子。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和我现在的妻子(其实目前为止,我只明媒正娶过一房夫人,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心里已经准备要和她分道扬镳了)结婚了。现在我偷偷地对你说,我的妻子是一个典型的河东狮吼。我认识她已经有十多年了,开始她伪装得真好,连我这样一个善于识人的老江湖也被她骗过了。直到结婚后,她才渐露狰狞面目,使我备尝折磨,难以忍受。

大家已经知道了,她的爱好是半夜三更起床打蚊子。往往打得很来劲,有时一直打到天亮,手拿电蝇拍或者是一本书,从床上蹦到椅子上,又从椅子跳到桌子上,有时一跃一米多高,全然不顾桌凳的承受力,也不顾我脱下扔在凳子上衣服和凳子上的书本。有时我睡梦中都在抽搐,因为我已经感觉到她在蹂躏我的东西。有时,我第二天上班,别人都在嘲笑我。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到后来才发现,我的脊背上有一个大脚印,五个脚趾印记清晰。这让我很生气,但还不是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有一次,睡梦中我抽搐得非常厉害,好像犯了羊角风,就差口吐白沫了。随即我意识到了有重要的事情发生,硬生生把自己从熟睡中弄醒。起来一看,当时就气得七窍生烟。我花了三个多月写成的十万字的小说手稿被她拿在手里在打蚊子。她当时披头散发,不知道有多少蚊子丧生在她的手下。只可怜我的稿子已被摔打得七零八落,满地的散张,有的还正在空中飘落,像一只只失去灵魂的蝴蝶。我捡起这些准备几天之后呈给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指导的血汗之作,登时就要发作。我右手剑指,怒不可遏,准备和她决一死战,在我满腔的怒火马上就要迸发的时刻,还高高站在桌子之上的她猛然转过身来,一手拿着我作品的剩下部分,血迹在光亮下分明可见,裂开大口朝我展示笑容。我的勇气一下子跑到了九霄云外,央求她把我的小说还给我。我当时抢救回了我的心血,心里总算有了一丝安慰。华佗的《青囊经》失传于世后人无法得以目睹,曹雪芹的《红楼梦》只要有前八十回照样举世闻名。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好男不和女斗,吃亏是福,退一步风平浪静,让三分海阔天空。总之,我把“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情也忍了,因此上其它的对我来说都是小儿科了。

除了在半夜将我摇醒对我展览她的战利品之外,她还经常在打蚊子累了休息的时候,骑在我的身上,扇我的耳光,拧我的脸蛋,掐我的人中。用她的话来说,害怕我睡死过去,看看到底是不是活着。等我醒来一脸茫然的时候,她又扯我的耳朵,检查我的听觉系统是否完好,以致我的耳朵已经条件反射,一看见她伸手,就自然地前后收缩。过分的是她还不时让我向别人展示耳朵会动的特技,就像是马戏团的训猴人要求猴子做各种动作一样,而我就是那只可怜的猴子。

这样的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很多时候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满。这一点她也有所觉察,于是在某些时候就使出了另一招,那就是她的马屁功。她的拍马屁功夫着实了得,要不然我也不能直到现在还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不知道各位朋友是不是还记得,我说过卖给我那支七元钱钢笔的马屁精。那支颜色像天一般蓝的钢笔,七元钱。我开始还自鸣得意,以为自己识破了他的阴谋诡计,屁颠屁颠地拿着它去描绘我的像蓝天一样广阔的作家梦,没想到上了马屁精的当。他把所有用坏了的钢笔收集在一起,自己进行组装,最后又卖给了我这个傻瓜。不管是英雄还是蓝天都是他自己制造,不知道有多少和我一样有着远大梦想的人被他害得连字都写不好。可是当你去找他算账的时候,他会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你怒气全消。碰到小孩子了,他会白送一颗糖;遇到女人的时候,他那抹了油的嘴就会派上用场;碰到五大三粗的男人时,他的烟和打火机迅速地同时出现,堵上了对方的手和嘴;至于老人嘛,他会大谈生意的难做,施放挣钱不容易之类让人掉眼泪的催泪弹。我曾经找过他,满口答应给我换一只新钢笔,让我充满期待,谁知拿到手的仍然是他的组装产品,恨得我只想砸了他的铺子。他连连道歉,答应白送我一叠稿纸,平息了我的火气。回去之后,我发现稿纸复印的能力简直要强于正式的复印机。如果不是忙着创作我的小说无暇的话,我一定会和他没完。

不过这个马屁精和我家的大马屁精还要稍逊一筹。在不断打蚊子残害生灵和折磨我的同时,又不停地用甜言蜜语安抚我,以致在某一段时间内我还对她感恩戴德。有几次,她非常殷勤,劝我多吃馒头,多吃菜,多吃稀饭,我琢磨大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时都是我多吃半个馒头也会被她横空夺走,只有用一些残羹冷炙度日。最近才明白她是因为家里没有冰箱,饭菜做多了担心剩下会坏掉的,就让我收拾残余。可是她当时对我说的话却是我最近写文章比较累,要吃点补充体能,我一顿饭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两碗稀饭,还把两盘剩菜一扫而光,晚上跑了三四次厕所,想着那时的傻样,现在恨不得吐出来。我只有一米六的身高,在男人当中可以算得上是三级残废,而她直奔一米七而去。平时和她出门,我常常自惭形秽,不敢并排而行。大马屁精在家里发够脾气之后,出门绝不穿高跟鞋,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维护我的高大形象,让我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太过难堪。过去,我是感激涕零啊,心想这么好的媳妇真是打着灯笼难找啊!我要用行动来报答的大恩大德,于是每天晚上都主动要求关心她的身体,不让她有所欠缺。谁知她享受了不说,还经常叱骂我是个王八蛋,像一条公狗一样折磨她。就在我对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兴趣之后,她又讨好我,主动抚摸直至我难以把持,不得不忘掉此前心中所发的碰她身体自己不得好死的毒誓,恬不知耻地像一条公狗般进行着可耻的行为。每天洗碗刷盘,铺床叠被等脏活累活都被我承包,经常听到是我真勤快,我的文章写得真好,嫁给我真幸福等于捡了一块宝之类甜言蜜语。

每次就在我几近崩溃,准备和她一刀两断的关键当口,她的马屁功夫就显示威力。她求我原谅,女人嘛,就是发发小脾气不要放在心上;女人嘛,就是爱开开玩笑,你是大丈夫宰相肚里能撑船;女人嘛,让自己的男人干点活还不是为了让你多活动一下,身体健康,疼你关心你嘛;女人嘛……去他妈的,真是狐狸精,可不争气的我次次都会败下阵来,事后又悔得肠子发青。可怜的我,身边的马屁精真是多啊。我不禁感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马屁精。善良的男人们,祈祷吧,千万不要遇到一个兼具河东狮吼和马屁精两项技能的女人。我就这样煎熬了下来,直到李当然再次回到北崖村。

在孔团长的连哄带逼之下,李当然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虽然是极不情愿的。要想生活,要想体面,要想不让人笑话,他不得不跟着老孔,只是他再也不愿做什么两面间谍,弄不好自己会得精神分裂症的。这次回家,他就不会再离开了。那个该死的老孔已经去了他的台湾,死了都没地方埋。李当然说,自己离开队伍拉了一泡屎,。

李当然回来之后,我就忙起来了。我和他经常闹别扭,他又给我讲故事,而我想让他给我出主意对付河东狮吼兼马屁精,可是他无计可施,只愿意讲他的故事,不管我愿不愿意听。于是我就故意挑他的刺,揭穿他的谎言。他给我和北崖村的人们讲了很多他的光辉事迹,可是我却故意地把他说得一文不值。我的结论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偏不肯罢休继续着我的见解总结:,上战场经常吓得尿裤子,,被解放军俘虏了,后来因为没有恶行就遣送回来了。

李当然拼死争辩,并威胁我,要是说出去,肯定会和我拼命。我顾及他的颜面,也就没有往外传播。李当然害怕之后,主动给我出了一些对付女人的招数,虽然他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甚至我怀疑他的身体有问题。他说,不行你就休了她,再娶一房。他还说,你要拿出男人的魄力来,给她点颜色瞧瞧,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我说,这些招数你自个留着用吧。

看来,李当然比我还要无能,出的都是馊主意。自己的事情还要靠自己,不过李当然还是有用处的,最起码有一个和我说话的人了。



 

8

 

李当然其实不是我的亲爷,大家可能知道,我并不姓李。他只是我那河东狮的爷爷的亲兄弟,他的弟弟李天然才是马屁精的亲爷。现在大家就知道李当然有多么地不是东西,出馊主意让我和我老婆离婚。我要是真那么做的话,还能管他叫爷吗?真是的,为老不尊。

说到这了,我就把我的底细向大家和盘托出吧,藏着掖着也没有多大意思,白白让朋友费尽心思猜来猜去的。我是一个倒插门的女婿,在我们这个年代也叫入赘。或许在你们那个时代,倒插门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在我们这个朝代却是不光彩的。要不是看上他们李家的那点虚名,我才不愿意做这种让人耻笑的事情。或许大家已经知道了,李当然是大汉名将李广的后裔,据考证,具体地说应该是第二十八代孙,我们大唐王朝的名人之后。我在结婚前是极不情愿入赘到李家,可是我那老爹告诉我,入赘没什么丢人的,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她曾祖是何等诗名,还不是入赘到许家了,关键是你能不能闯出名堂来。我那时就有计划著书立说,心想也对,说不定我还能沾一点大诗人的才气,即使我不行,我儿子也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诗人有血缘关系,必定会才高八斗。基于这个出发点,我欣然来到了李家,忍辱偷生了这许多年。

不过,我还是有所收获的。通过和李当然的交往,我积累了大量的材料,准备写一部有关他的长篇小说,名字都拟好了,就叫《李当然的几世人生》。

 

9

 

李当然出生之前,他父亲李太白已经有了一双儿女,伯禽和平阳。不过之前他父亲和我一样,是入赘到别人家里的。因此上,过得很不顺心,直到娶了李当然的母亲之后,才算一吐闷气。三年内,就制造出了李当然和李天然两弟兄。李太白置下了大批田产,此后便云游在外,这些田产就交给了妻子。至于李太白为什么长年出游,李当然知道得并不详细,只是知道父亲要完成自己的一个梦。直到后来李当然见到“鸡蛋”,那个老不死的才告诉了大概。原来父亲想做第二个“鸡蛋”,他称自己是李渊之后,真正的皇室成员,就应该为我们大唐王朝出一把力,像“鸡蛋”一样辅佐君王,功成名就之后隐退。可惜的是生不逢时,到头来一事无成,只留下了大量的副产品。在三十岁的时候,李当然才洞悉了这个秘密,他为自己的身世自豪,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

因为有大批的田产,李当然从小就过着富家子弟的生活,加上父亲的鼎鼎大名,生活过得非常惬意。自从有了宏图大志,李当然就一刻也没闲过。他先是拒绝成亲,大丈夫事业为重,功成名就之后区区女人何足挂齿。他不断地结交朋友,为自己铺平前进的道路。他豪爽大方,拿出钱财广交天下英雄豪杰,供吃供喝供住,甚至免费提供美色。最后,他的美名天下流传,人送绰号“赛孟尝”。为此,他沾沾自喜,经常向我夸耀,并许诺成事之后,保我做大官。我兴奋不已,经常鞍前马后为他服务,就连我的妻子也看不过去了,训斥我和马屁精没啥区别。可是我深信李当然一定能飞黄腾达,所以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把她的责骂当成了耳边风。女人嘛,鼠目寸光,头发长,见识短,只会我的后腿。

老不死的“鸡蛋”辅佐成王,他的儿子就有了封国。将来李当然成了气候,最起码还不让我称霸一方。到时候,我先休了家里的母老虎,扬眉吐气之后,另娶一房。最好能和绝色美女周蝶鸳鸯戏水蝴蝶双飞,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在跟随李当然走南闯北的时间里,我见过了许多世面,坚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硬道理。贞元十九年,我们来到长安,拜见了当朝宰相贾耽,虽然我们花费了不少金银财宝,但是只要能够被皇帝召见,也是非常值得的。我们的皇帝重用了不少有才华的文人,特别在贞元四年,有才名的宋氏五姐妹被召见,最后全都留在宫中。皇帝称她们为学士,常在晚上一起探讨学问,一时间传为美谈。更让人称颂的是,皇帝本人的诗文闻名天下,妇孺皆知。李当然告诉我,我们的前途是非常光明,遇到了能识货的人,只要能够被皇帝召见,就能像他父亲一样有安邦定国的机会。当年,他父亲没有把握住绝佳机会,今天他断然不能放过。于是由他口述,由我执笔,拟好奏章,只待呈上。内容如下:

 

臣当然言:臣世沐国恩,虽为皇室之血脉,然无尺寸之功,犹蒙优渥之宠,不胜涕零。父名讳白,曾受隆遇于明主,未能竭力,实为憾事。举家思之,愧对圣朝。今蒙贾相不吝提携,方再得机缘得以拜表,实为圣皇宽厚仁慈之故。当然驽钝,亦知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圣朝建国两百年,虽屡罹难,然愈见昌盛,足见至尊神武,皇天不弃。昔伪武窃器,天下遭劫;安史作乱,黎民涂炭;朱泚为逆,雍梁被兵。社稷多灾,方显我主之英勇。睿宗明皇,复我国祚,举国欢腾。肃代二帝,驱逐胡狄,百姓称颂。吾皇陛下,少有文名,名扬天下。及至君临,文武兼备。会遇叛反,披坚执锐,剪除逆凶,普天同庆。英远播,四邻仰慕,如倭奴之望海,遣使来朝;大食之隔山,遥送国书。八方臣服,蛮夷满朝。君明臣贤,圣朝之福。太宗择魏征于隐太子,征思报恩,为国尽忠;明皇拔汾阳于军旅,郭氏一门,舍身佐君。裴公延龄,为君分忧,献佳木为寺材,荐崔相于临终;贾崔诸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四方宾服,国泰民安,夜不闭户,道不拾遗。贱臣当然,身受隆恩,无以为报。若陛下不以臣才疏,而委以小任。臣当诚惶诚恐,为至尊解忧,为百姓尽力,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臣由衷欣喜,感我大唐盛世;不胜怖惧,拜表以陈私情。

 

我们接连拜见了丞相崔损、高郢、郑珣等人,李当然的大名已经在京城广为流传。不久,奏表如愿呈上,只待圣上授官。贞元二十年,李当然被任命为京兆尹,我弹冠相庆。他也没有忘记我的功劳,命我跟随他享受荣华富贵。

到任的第一天,李当然就寻思如何搞回这些年来的支出。于是我就出了几个主意,聚敛财富,也为我的仕途做好物质上的积累。首先规定在我们的管辖范内,每人先缴十两银子的保民费,算是对新任上官的慰劳。如有不守规矩的顽民,我另有绝招,就造册让他们前去戍边,为皇上守土保国。然后又把政府规定的赋税上调至什三,旱涝不免,永保丰收。当然,还有我们的下属的一些宝贵提议,也被采用。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共收入了纹银五千余两,此外自然少不了下属的献贡物品,岭南的珍珠名贝,塞外的兽皮药材,应有尽有。记得最清楚的是几件有点分量的礼物最后都在我的建议下,被李当然送给了各位上官。东洋恒武天皇的使团送给我们的四名美女和十把名贵宝刀,转送给了高相国;高丽商人送给我们的千年人参,献给了贾相;交趾县令送给我们的夜明珠,被李公公笑纳了。我们准备等待机会,如果还有上档次的东西,会亲自给皇上献上一份。相信我们的一片忠心,皇上也是不会拒绝的。

李当然不满足,还有更高的人生目标,那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来还能成为托孤大臣。六十多岁的老头,精气神依然旺盛。谁让他姓李呢,而且身上还流淌着皇室的血液。周公“鸡蛋”那不是万古流芳吗?我当然支持李当然,毕竟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活就要活个轰轰烈烈。功成名就之后,隐居山林,饮酒赋诗,飘飘如仙。

收到妻子的来信,她劝我回家。我没有理睬,只是派手下的幕僚代写了一封回信,说我们一切平安,让她该干啥干啥。那段时间,我真是滋润,长安城上档次的娱乐场所我都去过。特别是翠红楼的几位姑娘对我情有独钟,跪在地上求我娶了她们。我才不会上当,这些女人不干不净的,娶了她们肯定会影响我的前程。老鸨人也不错,哪怕生意不做,每天晚上都会破例地安排三个姿色不俗的招牌伺候我。即使我一分钱都不会给她,她也没有半点怨言。李当然一把胡子了,他就是想来翠红楼,也是有心无力了。那一段时间我很忙,没有太注意他,结果有一天他兴奋地告诉我,说连日来,他带人风里来雨里去挖掘到了一个重要消息,保证能够加官进爵。

他说在长安城南的一个坊间,住着当朝皇帝失散了的同母兄弟,只要能够让皇帝认亲,自然功劳不小。我细问缘由,才明白了大概。原来皇上的生身母亲沈太后在东都被安史叛军阻隔,与朝廷失去联系。后来与代宗相逢,虽时日短促,但已怀龙种。不幸后来又遭兵乱,从此杳无音信。据李当然的调查,沈太后后来生下一男,流落民间。太后苦遭流离,一命呜呼,皇上的亲弟未得与皇室相认,况年幼即居民间,印象全然模糊,再隔时日,已是全无凭证。现在皇弟年龄已经四十有余,意识里有了一些眉目,想着荣华富贵,但又不敢贸然行事,从洛阳来到长安,正在寻找机会。我听了之后,直夸李当然是真有头脑,前途豁然开朗。不像我整天除了把自己的精气外泄,别无收获。于是,我们就摒弃一切俗务,苦想如何让皇上和亲弟相认。这里面的道道很多,首先要严守秘密,不能让别人抢先,特别是几个当宰相的王八蛋,否则前功尽弃;此外要想好如何向皇上陈说,辞要谨慎,意要委婉。只待计划完备,立刻行动。

 

10

 

如果一个人能够完完整整地做一个美梦,那么对他来说,也是值得回味的。可惜的是,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常常在梦到升官发财或娶媳妇的时候,就会因为各种原因而醒来。在我和李当然正在做美梦的时候,皇帝驾崩了。登时身体就像掉冰窟窿里了,又冷又湿,爬出来之后,还得寻思着重新穿一身衣服。于是我们就开始揣摩新主子,他会是怎样的一个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东宫大殿呼声震天。李当然有生以来第一次处在如此场合,他匍匐在地,一边跟着别人附和,一边偷窥高高在上的新皇上。这位名叫李诵的天子,此时龙袍加身,开始还假惺惺地为死去的父亲掉了几滴眼泪,没过一刻钟,就陶醉在当皇帝的荣耀之中了。当皇上好像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情,不用排练就很有架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臣们总算被允许站了起来。这段时间之中,李当然感到了前所未所过的压抑,连内心的想法都在此刻暂停。随后,李公公宣读诏书,令他清醒了过来。诏书的内容无非是皇上说自己掌管天下,虽属天,然而更需各位大臣鼎力相助之类的内容。诏书宣读完毕,李公公说皇上甫丧至亲,难免伤心,不宜操劳,应多加休息方能龙体康健,随即宣布退朝。在众大臣的恭送之下,李诵掩面离去。

接着参加了皇帝在太极殿的豪华登基大典,对于过程,李当然未免有点失望,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隆重。他回来对我说的时候,流露出了遗憾的神情,被我觉察到了。

李当然说:“李诵坐稳了宝座,肯定会收拾一些自己不喜欢的大臣,咱们最好早作打算。”我说:“咱先给皇上献一篇大赋,夸赞夸赞他,然后再送些宝贝给他,还愁官位不保。”李当然捋着自己的胡须,半晌才说:“我已经打听过了,新皇和他老子的爱好是不一样的。他这一登基。肯定要先烧三把火,咱可不能撞个正着。咱们应该改邪归正了,好好做百姓的父母官。人这一辈子可不能只为了权利和金钱。”我有些不明白,普天之下,谁不是为了名利忙碌,李当然这是怎么了?

李当然着手处理几件大案子,给老百姓一个交代。那个叫刘禹锡的家伙整天写一些诽谤朝廷的歪诗,吏民共愤;京兆尹治内占山为王的强盗林宜,祸害黎民,虽然偶有进献,但也不能容忍。我们征收百姓的保民费一概取消,赋税按朝廷标准征收,不再增加。诸如此类的事情,他给我交待了一大堆,我开始不理解他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它并没有因为我们的改变而取消或者是推迟。之后的几天,朝廷就有了大动作。快得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一朝天子一朝臣,执掌朝政的大臣全是新面孔,刘禹锡他们一伙的竟然爬上去好几个人,也不知道皇帝是如何考虑的。我们的好运到了尽头,李当然被贬为通州长史。诏书一到,命令我们立刻上路,不得迁延。

当时我和李当然老眼对小眼,一时无语。沉默过后便是爆发,李当然骂了一晚上的狗屁皇上,骂累了开始骂王叔文骂韦执宜柳宗元等人,按照他的语速,我估计一晚上骂皇上绝对在两万次以上,骂其它人也在一万五千次以上。我想不到一个年已花甲的老头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我睡着一次,被他打起来一次,一直到五更时分他才上床休息。屋漏偏逢连阴雨,第二天,就在我们还在熟睡之际,仆从们偷走了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作鸟兽散。李当然一天没有吃饭,坐在屋子里不说话,我整理了各自卧室里的财物,还好藏着的金银都在。我对李当然说,人是要吃饭的,留住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了通州我们可以卷土重来。好说歹说都不起作用,李当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呛得直咳嗽。我赶紧上前帮忙,害怕老头一命呜呼,我的路就更难走了。人定时分,他总算吃了一点食物,缓过劲之后,老家伙问我现在皇上会不会认他的亲叔叔。我一听,他还没气糊涂。

我寻思了半天,觉得没谱。以前的皇上没死的时候,都难办,现在更不好办,况且就凭李当然现在的身份,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皇上对不起咱们在先,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宰了皇上的亲叔叔报仇雪恨。就算咱们得不到,也不给别人留机会。李当然犹豫不决,让我先收拾行装,准备去通州。五更时分,我便去了结狗屁皇上的亲叔叔,一消心头之恨。谁知根本就没有找到人,挨到天亮,找人一打听,原来那家伙三天前已经收拾东西走人了。

我不便对李当然说,全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吃过早饭之后,我们出发去通州。朋友们可能不知道,我们所说的通州在东川,从长安出发要越过秦岭巴山,途中过栈道,遇猛兽是常有之事。那时我全然没有长途跋涉的经验,而李当然已经老眼昏花,算做半个废人。无奈之下,花重金雇了四个随从。钱这东西,反正只要李当然不死,到通州上任之后可以想办法再弄回来。就在我们要出发的时候,我的妻子的信又来了,说地里荒了,劝我赶快回家。我亲自动手回了一封信,这次尽量说了些好话,让她放心等待,好好持家,我定会衣锦还乡。

长话短说,总之一路颠簸,不一日到了秦岭之麓。当时已是二月有余,秦岭仍大雪封山,四望皆白。 我们一行六人只能暂作停留,为吃为住又多花了许多银两。在一个村落找了歇身之所,每天以赌取乐。李当然没心情参加,四个可怜的随从,把自己的血汗钱又拱手相送,一连几天,我自己都觉得赢得有些残忍,直到我实在不忍心,最终退出,让他们四人继续发财。

李当然说他想起了一首诗,我得意地告诉他,肯定是他父亲的《蜀道难》,当年李太白因此诗成名,没想到竟然成了自己儿子的谶语。可是李当然说出来却是另外的诗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那一年韩愈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弹劾我们不成,被贬官潮州,途中心愤愤不平,做了此诗,没曾想今日让李当然想了起来。我劝他不要再提这些陈年旧事,我们的前途只是稍遇障碍,不必耿耿于怀。李当然的心情很是郁闷,不再搭理我,开始大声吟诵那首《左迁潮州示侄孙湘》。此刻,我有些后悔,这个老东西把我拉上了这条路,他却一蹶不振,让我的前程一片黯淡。“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一遍一遍的噪音,聒得我赶紧逃离。

朋友,你肯定知道,我们后来根本没有去通州,而是直接逃回了山东老家。反正在那个年头,到处战乱,这样的事情随时都在发生,也不知道我们的官最后被谁当了。李当然关心的只是他究竟还能活多长时间。以前我也说过,他是一个恋故土的人,无论走多远最后也要落叶归根。那时,李当然对着秦岭叩头,高呼“皇上在上”,不知道他指的是死去的皇上还是当今皇上,总之他痛哭流涕,很是伤心。哭完之后,拍拍身上的灰尘,我们径直开了小差。一路上风餐露宿,遇到过不少豺狼虎豹,终于保全性命回到了家乡。离家越来越近,李当然越是情绪不对劲,我觉得他老在担心什么。我索性不理他,只管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风景,吃饭睡觉那是香甜无比,想着包袱里剩下的值钱物件,心里美滋滋的。我的计划是回家之后多购置一些土地,娶个二房,过自己的幸福生活,闲了就写写文章,读读诗歌。

事实证明,李当然的忧虑是多余的,我们回到家,一切安好。过了时间不长,坐宝座不到一年的皇帝也一命呜呼了,我准备和李当然商量摆宴席庆祝一下,除掉身上的晦气。可是李当然的举动又一次出乎我的所料,他关上自己的房门,一个人跪在地上哭得很伤心。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院子里的每个人都听见了他的干号。下人把我找来,我在门口听了半个时辰,才听清楚了他嚎的只言片语,“皇上啊皇上,微臣不忠不孝”,“皇上,微臣有罪”,“皇上在上,请惩罚贱臣吧!”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让下人把门撞开,把半死不活的李当然抬到床上进行抢救。之后我就拍屁股走人,喝酒庆祝是泡汤了,回家睡大觉。

这次回家之后,我那经常做河东狮吼的妻子主要表现出来的是温柔的一面,估计她可能知道我要讨二房,有些害怕。其实,我娶二房只是一个想法,甚至还没有开始构思,毕竟我这个倒插门的女婿做这样的事情得有足够的实力才行,目前条件还不成熟。于是我就在她的马屁声中安然地生活,一个皇帝死掉了,又一个皇帝登基了,关我屁事。反而是他们狗咬狗,正忙着呢,谁还顾得上李当然中途逃归,不去赴任呢?

李当然身体渐渐恢复,只是经常感慨自己的梦想就此落空,六十多岁了,有什么想法也只能讲给后辈听了。可怜的李当然现在还是光棍一条,虽然不是什么童男之身,但是从未娶亲,更没留下一男半女,愧对祖先啊!他一刻也离不开我了,好像我必须成为他的继承者。我说,你为什么不找你们李家的子孙来完成你的遗志呢?李当然不理我,只管讲他的人生历程,不管我愿不愿意听。开始的时候我极不耐烦,可是后来渐渐有了兴趣,不由自主地做了记录。对于我的态度转变,李当然也并没有显露出特别高兴的神情。

李当然说,从他父亲到他自己,好像冥冥之中都是定数。有时候一些决定足以影响人的一辈子,可是在做这些决定时又是多么的随意啊!甚至连为什么要这样做都说不清。

 

11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着。朋友,就和你们的生活是一样的。李当然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一番思考,归根结底,无非就是为了一个遥远的梦。他父亲李白传承下来的梦,让他为之奔波,到最后仍然遥不可及。几十年来,他都在和自己打架,到底要不要坚持下去,直到今天走不动了,才允许自己的脚步稍作停留。

元和年间,李当然让我为他作传,记录他不算平淡的一生。我通过他的讲述,已经有了一些头绪。要说起来,还得从他初次梦见姬旦开始说起。

那是一个不平常的下午,李当然吃午饭的时候和他的弟弟李天然进行了一场争论。我妻子的亲爷当时也已经年近而立。在他们吵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的岳父穿着开裆裤在院子里和尿泥,一手拿着一根树枝在拨弄,同时用小鸡鸡浇水,玩得不亦乐乎,后来被他母亲打了一顿,哭得院子里的公鸡母鸡一起叫唤。那时,李当然吃完饭,靠着椅子背,用一根牙签剔着牙缝里残留的食物。虽然他不经常出门,但也不能把一根根青菜挂在牙齿上当做装饰。剔得差不多了就闭上眼睛悠着,突然他的弟弟叫了一声哥,说他该结婚了。李当然欠了欠身子,说了一句,不急。

李天然声音大了一些:“哥,你该结婚了。”李当然身子坐直了回答:“不急。”

李天然声音更大了一些:“哥,你该结婚了!”“不急!”

“哥,你该结婚了!!!”

“不急!!!”

“你不急?大家都替你着急!”

“该干啥干啥,不结婚有什么大不了的?”

30多岁了,大家很着急!”

“该干啥干啥!”

“大家替你着急!”

“干自己的事,别瞎操心!”

“……”

“……”

在这之后,哥俩分家了。李天然享受他的天伦之乐,李当然过他的浪荡生活。但是李当然知道,他的压力还大着呢,周围人都在看着他,不结婚整天吃喝嫖赌,不是正经人,唾沫星子要淹死人,淹死了自己不算,连同自己的家人也要承受来历不明的重压。这就是人,人生,这就是社会,他人就是地狱。就在李当然陷入矛盾境地之时,他见到了“鸡蛋”,或者说是“鸡蛋”找到了他。

李当然躺在冬天阳光下的睡椅上,墙外有糖葫芦的叫卖声,也有街面上铁匠铺传来的打铁声,好像还有翠红楼姑娘招揽生意的腻耳甜声。一顿饭的功夫,他就被“鸡蛋”那老家伙给洗脑了,从此走上了一条漫长的官场之路。据他回想,当时他见到的“鸡蛋”是一身官服,仪态威严,在一间大殿里,端坐在大椅上,两侧侍卫林立,丫鬟众多。李当然一低头,发现自己抱着老家伙的脚,匍匐在地上。老家伙左手扶着坐椅,右手抚摸着他的脑壳。李当然登时热血沸腾,一激动就站了起来,开始傲视四周,眼前已是自家的院落,只是此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一片静穆。他摸摸自己的脑袋,好像挨过几下敲打,顿时眼前澄明一片。

李当然激动地对我说,从那时起,他知道自己要干一番大事业了。于是,他在母亲的屋子里翻箱倒柜,发现了父亲和母亲的许多秘密。在靠窗子的一个大箱中,有父亲临摹的凌烟阁画像厚厚一叠,栩栩如生。旁有署名,李当然看到文臣如房玄龄、杜如晦、魏征、长孙无忌等人,神采奕奕;武将如程知节、尉迟恭、秦叔宝、侯君集等人,英武非凡。二十四张画像之后,另有一副巨作,昭陵六骏,威风凛凛。六骏旁题词: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或许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李当然由此知道了父亲的人生目标,也知道了自己今后应该怎样去做,那么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大秘密了。

他,一个纨绔子弟,并没读过多少书,只是对当朝传颂的英雄人物有些印象。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花大价钱请了一个教书先生给他讲这些传奇人物的事迹。这就是他感兴趣的事情,原来三十年来世上行,冥冥之中要做的就是这些传奇人物做过的事。父亲的形象在自己的心中一下子高大起来,李当然这么多年来没有娶妻,就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情都没有做。此刻心中豁然开朗,不能再浪费生命,是行动的时候了。本来这些事情母亲可以告诉自己,可是她早早就过世了,没有办法,只能有自己在合适的时候来发现。

“我姓李,李白的李,李渊的李,和当今皇上一个姓。”

以前李当然也念叨过这句话,当我第一次听到他说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姓于,叫于云麟。麒麟,在云中时隐时现。我也开始了和“鸡蛋”的交流,这或许就是我死心塌地地跟着李当然闯荡天下的原因吧。

李当然的母亲名叫柳烟,出身名门,不但长得如柳身材,美丽动人,而且从小熟读诗书,很是懂一些诗词文学。怀着对诗人的仰慕之情,嫁给了李白,可是这位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女子只能让李当然的父亲一时为之停留,而不是永远相伴。柳烟四十岁那年得了急病,而他兄弟俩当时不谙世事,只知道傻哭。母亲留下的遗言只记住一句:“命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理所当然的。”那天李当然翻箱倒柜还找出了父亲给家里写的许多信件,母亲一直珍藏,死时却没能等到父亲的回来。现在我有幸看到了这些珍贵的东西,其中有一首曲子词是《菩萨蛮闺情》: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我认真品读,从日出东隅一直玩味到日落桑榆,终于明白了一点意思。我把我的观点和病床上李当然进行交流后,竟达到了惊人的相似:那就是他父亲必定会黄鹤一去不复返。李当然当初就是这样想的。李太白定是以这样一首诗来安慰一个女人的,“长亭更短亭”的距离再远,只要愿意回来也是能够回来的,只是从开始出发就是没有打算随便回来的。大丈夫志在四方,怎能被儿女私情束缚呢?

我小心翼翼地支起药罐,开始给李当然熬药。朋友们,你们是知道的,在我们这时候,生火是用火折子的,燃料只能是树枝木头。在屋外的一个角落,我生火弄得烟雾缭绕,呛得自己直流眼泪。我在院子里咳嗽,李当然在屋子里咳嗽,相互应和,其他人懒得搭理我们。好不容易火苗才着了起来,脸上早已黑一道白一道。火越烧越旺,我顺便烤烤红薯土豆尝尝。在火光中,我回忆起和“鸡蛋”的第一次相见。印象中,我的老婆就在我的身子底下扭动,我的身体在上面做着机械运动,思维却在和“鸡蛋”交流。

还记得我刚结婚的那阵子,对倒插门耿耿于怀,和家里人很少交流。我岳父弟兄八人,除了我岳父只生了一个宝贝女儿之外,其他每个人都生了一大串儿子,而我们于家我的堂兄堂弟总共二十三人。我儿子的舅舅们教唆我儿子说:“我叔叔比驴还多。”我儿子的叔叔们如法炮制,让我儿子说:“我舅舅多得像马一样。”我比较讨厌他们玩这种游戏,于是自然就和李当然泡在了一起。也正是从那之后,“鸡蛋”就时常给我出主意。

我那妻子,在家里耀武扬威,对我指手画脚,让我很不舒服。心里寻思,这辈子不混个样儿来,还不窝囊死了。但是,这时候我还没有成大事,一定要韬光养晦,潜伏在深水区。于是我表面上兢兢业业地干好本职工作,晚上把她伺候得舒舒服股的,暗地里筹划我的未来。即使在她白花花的肉体上活动时,我的大脑也在走神,常常连续战斗一个时辰也不停息,让女人乐不可支,非常满意我的付出。“鸡蛋”第一次和我交流应该就在那时,我清楚地记得,他长得就和《封神榜》里的姜子牙一个模样,手拿打神鞭,指挥千军万马,直杀得对方大败而归。凯旋之后,广招天下贤才,治理国家。我舌战群儒,出尽风头,最终站在了周公和姜尚复合体的面前。四周一片寂静,悠悠的天地之下,只有我们两人。对方身上忽而铠甲明亮刺眼,忽而儒服衣袂飘飘,只见他嘴唇微动,声音就袅袅不绝地传来,直钻耳孔。我如有所悟,人生如不建功立业,活在世上无异于行尸走肉。“鸡蛋”的鞭策印入脑海,“立德”、“立功”、“立言”,要占一样,方能名垂史册,后世景仰。

给李当然的药好不容易熬好了,双手捧着碗给他端到面前。我坐在床边,看着他喝药。李当然皱起眉头,眼睛被蒸腾的热气熏得直摇头,端碗的手开始哆嗦,我不得不赶紧帮忙。老头浊泪涌出眼眶,一滴滴直落药碗,随着白头的摇动而落成一条线。我忍不住说:“爷,你喝吧,喝了药病就好了。”他终于开始把碗凑到了皱得像橘子皮一样的嘴边,一口一口,喉咙里传来“咕咚”的声音,我放心地笑了。可他并没有把药喝完,就表示不喝了。我说:“爷,再喝一些,病好了咱爷俩还要继续奋斗!”李当然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说:“云麟,听爷给你说,这药太苦了。”顿了半天,他又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来,你把剩下的药喝了。”我心想:“这老家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看来真是不行了。我又没病,喝什么药?”他见我还在寻思,又说:“喝吧,尝到苦了,对你有好处。”我看到他的眼神盯着我,决然不会放过我,心里有点怕,我才不愿意让将死之人把我的魂勾走。我说:“好,我这就喝。这药有点凉了,我热热再喝。”我抢过药碗,几步走出屋子。

我用舌尖舔了一下,苦死了。难怪老家伙不喝完,他嫌苦让我喝。我才不会喝什么药,谁有病谁喝,没病喝个屁!

把药倒掉之后,我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还是被他知道了。李当然并没有死掉,他意外地挺了过来。可是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任我怎样鼓动,他都不愿意继续出山。无奈之下,我只好带着花钱买的委任状出任德州府运河县县令。为了我的梦,百折不挠,勇往直前。

 

12

 

我在这次上任之前和李当然进行了一次长谈,虽然我们彼此不能说服对方,但是该说的话还得说。这次谈话从下午开始,天空慢慢暗了下来,阴阴沉沉,好像要下雪的样子。李当然知道我要走,为我践行,提前安排了菜肴。红泥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我刚一进门,他就招呼道:“能喝一杯吗?” 我们拉开架势,同时也准备打开话匣子。

席地而坐,酒先倒满。他一撩衣袖,说:“云麟,这次出任运河县县令,离家不是很远,要多回家啊。”

我说:“爷,先喝上一杯。”我举杯示意,紧接着一饮而尽,嘴巴下意识地咂摸了几下:“好酒!爷,啥酒啊?”

他捋捋胡须笑得很阴险的样子:“云麟,这可是窖藏了几十年的绍兴女儿红。我第一次走上仕途,也是在德州做官,不过是县里的主簿,没品没级的,不如你啊。这酒就是那时藏的,原本想等功成名就之后畅饮的。不曾想没有派上用场,不过陶潜当年归耕田园,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亦是人生乐事一件。来来来,今天咱爷俩痛饮一番,你搏你的功名,我享我的晚年。”

“爷,你年龄大了,没有火气了。我现在正年轻,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的。”

“好好好,年轻人,有志气总是好的,咱再干一杯。”

“来,咱爷孙俩好好喝一场。”

看得出来,李当然今天心情不错,不像以前那么颓唐。一个劲地劝酒,往我菜碟里夹菜。我自然也很高兴,这些年虽然没有做过正式的朝廷命官,但是李当然让我对自己有了清楚的认识,知道了自己要干什么,知道了官场的门道,并且也有了充足的信心,不建功业誓不还。如今朝廷清明,大丈夫就当为朝廷出力。

一壶温酒很快下肚,第二壶已经热上。水火无情,爷俩先后上了一趟厕所,坐下来继续对话。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有零星的雪花飘落。我们挑灯夜战,李当然脸微红,我记起来,这老头总计只喝了三杯,其它的都被我灌进了腹中。看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我可是专为酒而来,窖藏几十年的女儿红啊,没有几个人能够不贪心的。

很快,第二壶酒已经倒上,李当然一颔首,我先饮一杯。他抿了一口,放下酒杯说:“云麟,买几坛酒藏着吧,等你功成名就后,喝起来味道就不同了。”

“那也不必,将来官做大了,有权有钱,还愁喝不到好酒。”

“云麟,听爷说,那可不一样。自己藏的酒喝起来别有滋味。”

“哦,爷,那你说,你今天喝这酒有什么不同的。”

“我这一辈子,能够得意的就是这几壶自己的酒了。我可是一滴都不想浪费,我要用心慢慢品。你就不一样,像是牛饮,不知珍惜。”

“爷,别小气,将来我给你老人家还上它一百坛三十年藏的汾酒。今天先让我喝个痛快。”

“无妨,你随便喝。爷也没有多少天的活头了。只是喝自己藏的酒,能品出这人生的味啊!我这一辈子,走遍半个天下,经历的事也不算少。可是有些事做得是多么的荒唐,多么的幼稚,如今想来,人生没有个样,怎么过也是个过。留不留名又有什么区别?现在老了,干不了什么事情了,闲了就品一杯酒,一口一个味,酸甜苦辣尽在其中啊!”

“爷,过两天我就要上任了,这一辈子的酸甜苦辣,可要扛上了。你能不能给些指点,好让我在仕途上有点作为,光耀门楣。”

老头子一摆手,端了酒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半晌才说:“云麟。好了,今天咱就不喝了。我老了,也不能给你什么帮助了。自己看着做吧,至于光耀门楣,我看也没有多大意义,死了之后一了百了。”

这次我们边喝边聊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三个多时辰,终于到此结束。我原以为他在窗前深思什么,最后才知道他只是看看天色,看看雪花,完了感觉时间不早,结束了这次酒宴。

我那妻子无论如何也要随我前去上任,因为她想感受一下当县令夫人的滋味。于是我们带着儿子前去德州。在路上行走了五天之后,赶到了目的地。当地的父老乡亲对新官上任并没有什么兴趣,大街上,该卖油糕的卖油糕,该炸麻花的炸麻花。来到县衙,两班衙役恭迎在外,我出示了身份证明,一切交割顺利。于是我就开始了仕途生涯,一直到现在,我都在兢兢业业地处理日常公务。在县里管理一方平安,治理运河水患,堂上断案,无非是张三家儿子不孝顺,不愿意奉养父母;要么就是李四家的牛被贼偷走,查找无果;或者是张三和李四为了王麻子家的寡妇争风吃醋,最终酿成了人命官司……一个县令能有多大本领,能断的案子就断,断不了的就不了了之。反正县令做好做坏也没有人说个好字,大家都觉得拿了朝廷的俸禄怎么做都是应该的。闲来无事就帮妻子剥葱剥蒜,刷锅洗碗,并从妻子做饭中学到了当官的大道理。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我认为,当一个县令和炖一锅汤没有什么区别,汤炖得好了好好喝,炖得不好将就着喝。也有人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认为纯粹是胡扯,这年头虽说比前几年太平了一些,可是战争仍然时有发生,谁知道像我这样的芝麻县令能做几天。皇上把自己的子民都不当一回事,小小的县令又能怎样?我要的是前程。

为了加官进爵,我努力拼搏。可是刺史让我率兵攻下衡水府,那是承德节度使王承宗的城池,有重兵把守。刺史给我两千人马,加上我县衙里的衙役,要想拿下这座军事重镇,无异于痴人说梦。这次行动是刺史为了摸清对方实力的试探,或者给朝廷做一个姿态,朝廷要讨逆,我们的节度使积极响应。可怜的是我只不过是充当炮灰而已,但是要想建功立业,就不允许临阵退缩。

元和七年,我带领两千零四十八人,直奔衡水府。在交战之前,我向士卒们进行了一次重要讲话。那一天,两千零四十八人成三十二列六十四行站立,听我训话。我一身戎装,,四周战旗猎猎。顿时豪气冲天,我手把剑柄,环视我的勇士们。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像模像样严肃地去做一件实事,在上台前,我心里非常胆怯,以往我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还记得我结婚那天,主婚人让我说两句,我愣是半天也没放出几个屁来,最后还是主婚人替我说了两句,那时整个院子里来贺喜的也不过三五百人。但是我要告诉朋友们,没有天生胆大的人,那都是练出来的,更确切地说是逼出来的。如今这场合,我不上台是不行了,临行前,刺史对我说:“于县令,这是你飞黄腾达的好机会,本刺史可是非常欣赏你,你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努力拿下衡水,我等你的佳音。”于是我人模狗样地开始发表自己的誓师训言。本次誓师只有半个时辰,但是我激情洋溢,唾沫横飞,煽动得我的部下豪气万丈,振臂山呼。只听得“讨伐逆贼,拿下衡水;为国尽忠,至死不悔!”的声音响彻云霄,我相当满意,挥戈进军。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杀贼三千,自损千八,我们终于拿下了这座城池。

人心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刺史又加兵五千,命我继续进兵,目标是夺取整个冀州东部。我又在衡水府征兵三千余人,百姓踊跃参军,只要是成年男子,都有保家卫国的责任,为讨逆贡献一份力量。我接连攻下河间府和沧州府,率领残兵剩将凯旋。刺史在德州府外三十里迎接,青兖节度使也派使者前来褒奖我的功绩,我被提升为德州府刺史帐下副将军。

元和八年,承德节度使上表归顺朝廷,皇上为了表示安抚之意,下诏把衡水、河间和沧州三府交由王承宗管辖。听说这个消息,我气得差点吐血。我们青兖节度使自是奉诏归还三府,派我带兵三千驻扎于运河县,防备贼人进袭德州。我又回到了县里,运河县虽然有了新的县令,但是谁都知道我才是这个县里拥有最高权力的人。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基本上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我就在想,辛辛苦苦攻占的城池白白送人,那可是多少士兵浴血奋战,以生命换来的啊!唯一收获的就是我由一个县令升为副将,我的妻子高兴地在屋子里蹦了几天。

没事的时候,我派人给李当然送了一封信,说了说我的经历。七天后,信使带了李当然的信回来了。

元和年间,风调雨顺,老百姓的生活相对安定。我有时间就去整理李当然前几年口述的内容,准备完成一部李当然的传记。但是在写作过程中虚构成分较多,这其中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是李当然本人的口述并不靠谱,有些内容纯粹是他主观臆想的,经不起考证;其二是我在写作时,有意识地编造一些内容,为了让后人看到李当然的人生是有闪光之处的。虚构一如真实,我相信没有多少人会去较真的。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写的已经不是规范的传记了,更像一部小说了。

这部小说足足用了我一年半的时间,自认为写到了李当然的骨子里了。可是,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李当然并没有死去,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正在做着和他以前做的完全不一样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为他写的文章还是有失偏颇,没能写出他完整的一生。看来古人说的“盖棺论定”有一定的道理,李当然的人生还要继续书写。

 

13

 

我出生于公元一九八一年,那些日子,农村刚刚实行包干到户。我妈说,我一出生,爷爷奶奶就给我们一家三口两孔窑洞和四百斤麦子,算是分了家。我爸把一孔窑洞做了正屋,另一间放些杂物兼做厨房,开始了我们的幸福生活。我是家里的长孙,虽说分了家,爷爷奶奶还是非常喜欢我的。从小我就在他们的熏陶下,学了不少本领。

说起我爷,那也算我们方圆数十里乡村的人物。,知识分子一个。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我们这里的乡下人谁听说过照相机啊,可是我爷在省城把学堂的照相机摔坏了,害得家里人装了两驴车的粮食,在县里换成银元送到省城赔给学堂,才算了事。当然,我们家那时是一个大地主家庭,赔个照相机轻而易举。我爷爷走到那里都是公子爷做派,油瓶倒了也不见扶一下的主。我爷娶的我奶奶也是出身于大户人家,举止行为自有仪态,嫁到我们家前十年没做过一顿饭,甚至连厨房门都没进过。自从解放以后,家境就不如以前了,一家老少凑合地活着。眼看都快入土的人,国家政策大变,最切身的就是温饱问题,每年收获一些麦子,再挖些野菜,搭配些土豆红薯杂粮之类也能把肚子混饱,不再是常年挨饿了。

从三岁开始,我就跟他们学会了玩四十八张的老年花花牌。一般情况下,爷爷、奶奶和李当然三人玩牌,我是看客;李当然没来的时候,我就凑数。李当然是我邻居李晓峰的爷爷,李晓峰他姐姐李晓慧,是玩过家家游戏时我的媳妇,这些人都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我们这里,从农历的十月份开始一直到年后的正月,那都算是冬季,特别是对于爷爷奶奶李当然这些老人和我李晓峰李晓慧这些小孩来说,冬天似乎比这还要长一些。因为冬天就是玩的时间,除了吃饭,烧炕,剩下的事情就是想办法玩了。

冬天的李当然头上老是带着一顶黑色的皮帽来我们家,人没到声就先来了,老是那两句话,这么多年我都忘不了。不是“吃了没有?”就是“炕烧了没有?”一进门,两只眼睛骨碌骨碌乱瞅。有一段日子,我去我爷家比较早,知道老家伙要来了,就躲在大门后面,准备吓他一大跳。这老家伙也会配合,假装被吓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吹胡子瞪眼,口里直喊:“小兔崽子,把爷吓了一大跳!” 我看他那样子挺滑稽,就一溜烟地跑得没影了。他仍旧就这一句话不停地重复,直到见到大人们,好像要向我爷爷奶奶告我的状。我的爷爷奶奶直乐呵,并不责怪我。

碰上晴朗的日子,阳光比较好,他们就在院子里摆上小方桌,坐在有靠背的竹椅开始玩牌。我也搬一张椅子来凑热闹。李当然把烟袋锅子咬在嘴里,从烟袋里用三个指头捏出一撮旱烟叶,按进烟袋锅里,完了大拇指还在使劲地按。他按实在了才慢慢从棉袄口袋里摸出火柴盒,两只手抖抖地划着一根火柴,凑到锅子上,嘴上开始吧嗒吧嗒地忙活。他们三个老人每人十六张牌拿到手之后,都朝后一靠,优哉游哉地嘟囔牌好牌坏。这时候李当然的头支在椅子靠背上,两只脚不停地点地。我模仿他的姿势,可是头支上椅背,脚就够不着地;要么就是脚够着地了,身子就从椅子上滑下来了。后来我放弃了对李当然的模仿,索性鞋子脱掉,来个小和尚打坐的姿势端坐在椅子上。李当然玩牌的水平比较臭,可是也有瞎猫逮住死老鼠的时候。他一高兴,就吧嗒一口烟锅,一口烟就朝我吐过来。我小时候觉得旱烟味道挺好闻的,也不躲他,挺着鼻子撅着嘴就迎上去了。

玩的时间长了,我就仰朝天睡着了。一般情况下,睡不到十分钟,就会被李当然的旱烟熏起来。他一脸坏笑对我爷爷奶奶说:“看,你们这孙子,拽得像二万一样。”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二万有多拽,问他们,他们也说不上来。李当然爱逗我玩,爷爷奶奶爱说他们的老古经。

奶奶说:“咱们坐的这些竹椅是四川人做的,当时共做了八张,现在就剩下了四张。那些四川人说他们做的椅子可好了,坐个三十年都坏不了。张还不是坐坏了。四川人鬼大着呢!

李当然说:“四川人靠手艺出来做椅子挣钱,主人家管饭,外加一张椅子八两麦。那年头,还不是为了混饱肚子。”

爷爷搭腔:“那时候一斤是十六两,人常说半斤八两嘛。

趁他们不注意,我就藏起了一张牌,他们老得连数都数不清,一把牌进行到结束,才发现牌少了一张,满桌子底下找。半天找不着,就知道是我偷走了,像这种事情,我经常干,他们不用想就知道是我干的好事。那一年,我妈去河边洗衣服,就让我去和奶奶玩。我趁奶奶不注意,把她家酸菜缸里腌的萝卜一根根捞出来,摆在院子了,然后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偷看奶奶的反应。我如此顽劣不化,他们也知道那我没有办法,就用剩下的牌继续玩。不一会儿,我又趁机再偷一张,可是他们仍然能玩下去。后来我抓了一把,大概有二十几张,扭头就跑。可是他们照样不生气,开始聊天。让我感觉到无趣,又乖乖把牌送了回去。李当然就是这样和我熟识的,从我能够记事起,他就是个无所事事的老头。

我对他说:“你家晓慧是我媳妇。”

他说:“好,好,叫声爷。”

我说:“你家晓慧和晓峰合起来欺负我。”

他说:“好,好,打狗日的。”

我说:“你家的白果熟了,让我去摘几颗吧。”

他说:“好,好,你给晓慧说去吧,我老了不管事了。”

老家伙不是好东西,我要不是想偷摘他们家几颗白果,晓慧和晓峰能合起来收拾我吗?现在走他的关系,他到拒绝得快。李当然在我们家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要回家的时候就在鞋底磕烟袋锅子,磕得差不多了,摇摇晃晃就走了。

李晓慧后来并没有成为我的妻子。关于李当然的事情,在我上学读书之后就知道得渐渐少了,知道他的去世是在我在省城上大学的时候,那时我表现得很冷淡。和母亲通电话时,母亲说,李当然死了,她去帮了几天忙,累得腰酸背痛。我说,要多休息,不要累坏了身体。在我准备写李当然的小说时,我就向我的爷爷奶奶搜寻材料,可是他们说:“我们那一辈人,都一样,没有谁是特别的。还不如给你讲讲我们的故事,你把它写到小说里。”于是我就听他们东拉西扯了一大堆,说是素材吧也是,说不是那也真算不上。

开始写作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四处流浪,干的活没一件像样的。在这期间,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也叫李当然,我们的关系相当不错,自从结识之后就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也就是这个李当然,有记梦的爱好。每次睡觉做梦醒来之后,就会在本子上记下来,久而久之,积攒下来的本子就有厚厚一叠。他对我说:“梦是好东西,周公会告诉你很多东西。然后我们在醒来的时间里按照梦里指点的去做,也许人生就不会迷茫了。人这一辈子就是在捉梦,看谁能捉得住。”捉梦,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名词。李当然的话给我很大触动,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对柯特律治的《忽必烈汗》的创作灵感非常惊异,如今我身边就有捉梦之人,那简直是做梦难求。

终于,我也开始记梦。三个月后,我整理了记录的梦境,取名为《冰山蝴蝶》。

 



 


陈广建,1981年出生于陕西铜川耀县,。有文集《木头的扩胸》、长篇小说《云林季录》、诗集《拦路女妖》、与人合作诗集《五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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