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短篇小说:《英雄》《满族文学》杂志同期推荐

 

  凤凰，本名李代金，80后，四川省作协会员，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微型小说集《富翁的秘密》。

英雄

     凤凰

    刘海想当英雄，做梦都想当英雄。刘海想当英雄是因为刘天，因为刘天成了英雄。刘天跟刘海一样，因为是瘸子，都没有外出打工，都在家里种庄稼，都没有挣到钱，做梦都想挣钱。当然，他们也不是没有外出过。有一年，他们一起外出，他们到建筑工地，人家一看他们就说不要他们，他们问为什么不要他们，人家就说他们干不了活儿，他们说他们有手有脚有力气，怎么就干不了活儿？他们说他们能吃苦不怕累，说他们一年四季都在干活，说他们不是病人。但人家就是不要他们。后来他们又想去当保安，人家一看他们就笑，说他们走路都没个姿势，形象太差。再后来他们想去拉板车，人家说他们走路一瘸一拐，别把东西给摔坏了。他们什么也没干成，就都回来了。没想到，现在刘天居然成了英雄。

    刘天成为英雄是不久前的事。有一天，刘天从村外的金水河边经过，看到一个孩子掉进了河里，于是他二话没说就跳进了河里，把孩子给救了上来。然后镇里的领导来看了刘天，再然后县里的领导也来看了刘天，再后来刘天就上了报纸上了电视，刘天就成了英雄。成了英雄的刘天就被安排到镇上的一家工厂当了门卫。刘天天天坐在门卫室里，不晒太阳不淋雨不吹风，一个月就有一千多块钱的工资，而且工厂还给他买保险。这对刘天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村里人都说刘天走了狗屎运。刘海为此很是羡慕刘天，当然也很是嫉妒刘天，当然他也就想当英雄，想弄个工作干干。他太想干工作了，说到底，他太想挣钱了，儿子就要考大学了啊！可是他知道，不是他想当英雄就能当上英雄，得做好事，做天大的好事。

    他能做什么天大的好事呢？救人于水火之中，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刘海活了四十年，从没见到村里起过火，这救火的事想都别想。村外有条金水河，河水很深，经常有人落水，看来还是只能从水里救人。于是刘海就天天到河边走走看看，他希望有人落水。有人落水，他就可以跳进河里救人。其实刘海根本就不会游泳，但正因为不会游泳，那下河救人才显得有分量，才有资格当英雄。好多天过去了，刘海都没看到有人落水。周末的时候，有不少孩子在河边玩，刘海就格外关注这些孩子，他琢磨这些孩子玩着玩着，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掉到河里去了，到时候他就可以去救人，一救人他可就成英雄了。一想到镇里的领导和县里的领导来看他，他就有些激动，再想到上报纸上电视，他就激动得直想往河里跳了。

    刘海瞪大了眼球看着看着，那些孩子疯了一样地玩，疯了一样地跳，可是他们没有掉进河里。后来，有一个孩子掉进了河里，刘海只跑了五步，那个孩子就爬了起来，那个孩子会游泳，不怕水。刘海很失望，他说，你怎么就会游泳呢？你怎么就会游泳呢？那些孩子见有人掉进了河里，成了落汤鸡，都指着那个孩子笑，都觉得成为落汤鸡很好玩，于是他们开始玩水，你浇水到我身上，我也浇水到你身上。不一会儿，孩子们都成了落汤鸡，都觉得成了落汤鸡真好玩。就在孩子们高兴时，一个孩子掉进了河里。这个孩子不会游泳，他在水里挣扎着呼喊着惊叫着。其他孩子顿时都吓傻了吓呆了吓懵了，就是会游泳的那些孩子见了也都呆站着，不敢下水去救人。他们也都知道下水救人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刘海见了心里不由一喜，二话不说就兴奋地跑了过去，衣服鞋子也来不及脱掉就跳进了河里，跳进河里刘海就去拉孩子。孩子见有人拉他就紧紧地抓着刘海不放，不会游泳的刘海在水里扑腾着摆动着挣扎着，他觉得好累好累，觉得自己好沉好沉，他一不小心还喝了一口水，呛得他直咳嗽，他觉得这英雄真不好当，他有些后悔自己冒失地就跳进了河里，他十分担心自己丢掉性命。如果他死了，老婆怎么办？孩子怎么办？父母怎么办？那一刻，刘海后悔到极致，恐惧到极致，当然他也就拼命到极致。他知道他不能死，死了他的整个家庭也就完了。虽然他是个瘸子，但他却是家里的顶梁柱。拼命的刘海终于挣扎到了河边，那些孩子把落水的孩子拉了上去，然后把他也拉了上去。那一刻刘海禁不住哭了起来。

    刘海哭了，是因为他没有死，也是因为他成了英雄。刘海顾不得回家，顾不得湿淋淋的身子，他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径直往村长家里跑去。他记得很清楚，刘天救人的事是村长向镇里报告的，现在他得给村长报告他救人的事。不换衣服就去报告，村长看了肯定会感动，肯定会立即给镇长打电话。村长一打电话，说不定镇长就来了。说不定镇长接了电话，就又立即给县长打电话，说不定县长也跟着就来了。镇长县长一来，那随之而来的肯定就有记者，记者一来就会采访他，就会问他话，就会给他照相。湿淋淋的身子照相最合适不过了，不用再演一次。刘海记得很清楚，记者来采访刘天的时候，为了照相的效果，浇了一桶水在刘天身上，说这样照下来的效果才更好，说这样才感人才更像英雄。

    刘海来到村长家，还没有开口说话，村长就说，刘海，你这是干什么？刘海说我救人了，我当英雄了！村长看了看刘海，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海就说了跳河救人的事，刘海说，村长，你给镇长打电话吧！村长笑了，村长说，刘海，你当不了英雄！刘海一愣，问道，我跳了河救了人难道不是英雄？刘天跳河救人不就成了英雄吗？村长说，人家刘天是典型！典型你懂不懂？人家是第一个跳进河里救人的人，你是第二个。第二个就不重要了，不重要了上头就不重视了，不重视了你就不是英雄了！刘海说，救人还要分第一个第二个，这太没道理了！村长说，你是被刘天感动了才去救的人，如果没有刘天救人在先，你会去救人吗？不会吧！所以你救了也等于白救！刘海顿时哭了，他觉得自己很委屈。

    刘海不甘心，他想既然只有成为第一才能引起上头的重视，那他也就要成为第一。可是他已经不是第一个救人的人了，但他觉得自己有办法成为另一个第一。刘天只是救了一个人，如果他救了两个人三个人，甚至更多人，那他就是救人更多的人，他也就是第一。他只要救了两个人或者三个人，就一定会引起重视，他就一定会成为英雄。这么一想，刘海就觉得自己没有白救那个孩子。当然，刘海就决定继续救人。他想孩子们经常到河边玩耍，他就有的是救人的机会。于是后来刘海天天都朝河边跑，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他几乎都待在河边。只要看到河边有孩子，他就跟在孩子后面，瞪大了眼睛。刘海后来又救了两个孩子。也就是说他一共救了三个孩子，比刘天多救了两个人，他成为救人最多的人。

    刘海在救起第三个孩子的那天，他又去找了村长。还没有走到村长家，刘海就扯着嗓子喊道，村长村长村长，我救人了我救人了我救人了！村长走出门来说，刘海，你喊什么喊，救就救了吧！刘海说，我这是第三次救人了！村长说，我知道我知道！刘海说，你得给镇长打电话！村长说，救三个人算个屁，你要是救十个人，我保证给镇长打电话！刘海说，救十

个人？我救得了那么多吗？我救三个人容易吗？我差点就没命了！没命了你知道吗？村长说，我又没叫你救人，你想当英雄，那你就得继续救人。你救的人越多，分量越重，就越容易引起上头的重视。上头不重视，你救一百个也白救！村长说的是实话，刘海不由点点头。点头的时候，刘海不由自主地掉下了两滴泪水，想当英雄真的是太难了！

    后来，刘海每天都到金水河边走走看看，他一直在寻找救人的机会。后来，他又救了两个人，一个是孩子，另一个是老人。救了五个人，刘海的事迹就传开了。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打的电话，有一天来了一个记者。记者采访刘海，记者问刘海，你会游泳吧？刘海摇头说，我不会游泳！记者吃了一惊，你不会游泳却救了五个人，太不简单了！你说你为什么想着救人呢？刘海说，因为我想当英雄！记者说，你这么说就不好了，你应该这么说：你说你小时候掉进了河里，村里的一个叔叔救了你，你觉得那个叔叔真伟大，你现在长大了，要向叔叔学习，于是也就跳河救人。你只是想着救人，也没想着自己会不会游泳，会不会丢掉性命！刘海说，我这么说那不是说假话吗？记者说，你想当英雄就得这么说。

    刘海太想当英雄了，于是他就照记者教的说了一遍。记者非常满意，记者说，我还得给你照相，为了有更好的效果，你得下河，下河你愿意吗？刘海说，我不会游泳！记者说，我知道，放心吧，有我呢，你死不了！刘海说，不下河不行吗？记者说，不行！你怕啥呢？你不是下过河吗？不是救过人吗？现在你不用救人，还有我，你没事！刘海要脱鞋子脱衣服，记者说，你不用脱！刘海就跳进了河里。跳进了河里刘海就挣扎着扑腾着摆动着，他觉得这一次比救人还更可怕，他一会儿喝了一口水，一会儿又喝了一口水，他不禁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记者没有跳进河里，记者举着相机咔嚓咔嚓地照相。后来，刘海挣扎着上了岸，他问记者，你为什么不救我？记者说，我要是来救你，谁给你拍照啊？

    刘海上了报纸，大家都说刘海是个好人，可是刘海却没有成为英雄。让人想不到的是，金水河却因为刘海，因为相片而出了名，城里的人都说金水河边的风景真美，城里的人都说去看看风景。于是城里的人三三两两地来了，一时间，金水河边人声鼎沸。大家看着风景，吃着零食，丢着包装袋。大家还摆着造型，你给我照相，我给你照相。由于这时的天不冷不热，好多人还脱了鞋子，走进了河里玩水。刘海在河边走着看着，觉得救人的机会来了。他一直没有忘记村长的话，他要救十个人，救了十个人，他就有了当英雄的分量，村长就会给镇长打电话。他相信只有救十个人才配当英雄。他不是已经救了五个人了吗？不是也上了报纸了吗？可是他还没有当上英雄，这就说明救十个人才有资格当英雄。

    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刘海整整救了八个人。八个，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可是镇长没有来，当然县长也没有来，记者也没有来，刘海就还是刘海，还是普通的刘海，还是瘸子刘海，而不是英雄刘海。村里的好多人都说刘海了不起，那些来看风景的人也都说刘海了不起，刘海也觉得自己真的了不起，他救了八个人，活生生的八个人。八个人，距离十个人就只差两个人了。两个人，可能就只是一天的事情。第七个人和第八个人，刘海就是在同一天救的。刘海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成为英雄了，于是他待在河边的时间更多了，哪怕就是吃饭，他也在河边吃。每顿饭，他都让家人给他送过来。他说吃饭的时候，那些城里人也在吃东西，他们一吃东西就会扔包装袋，一扔包装袋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了河里。

    刘海真的等到了机会。这天他吃午饭的时候，那些城里人也吃着各种食品，他们一边吃一边扔，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装袋在河面上漂浮着，也成为一道风景。突然，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响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刘海把饭碗一扔就跑了过去。只见河面上漂浮着一件花衣服，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刘海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刘海虽然不会游泳，但他已经救过八个人了，他有救人的经验了，他不那么怕了。他一把抱住了孩子。抱住孩子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个孩子好小好小，好轻好轻，他觉得救这个孩子太容易了。刘海开始往回挣扎，其实，每一次救人，他都是靠扑腾着挣扎着摆动着才把人救上来的。这次他十分地顺利，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顺利，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想到即将救起第九个人，刘海就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可是就在这时，刘海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被孩子咬了一口。孩子咬得很凶，孩子的牙齿很尖。刘海的手臂不由一痛，但他没有松开手，他不能松手，一松手孩子就没命了。由于手臂痛，刘海就觉得一切都变得艰难起来。他发现他的手在动脚也在动，就是身子也在动，可是他却在原地不动。他挣扎着扑腾着摆动着，他努力地咬着牙。他在心里说，向前向前向前！他看到岸边站满了人，他们都在看着他，都在举着手机拍他。他觉得越是困难就越是有分量，说不定把这第九个人一救起来就引起了重视，他就一举成名，就成为了英雄。那么这第九个人就至关重要，就必须救上岸。于是他给自己鼓劲，加油加油加油！刘海加油！刘海加油！刘海加油！刘海看到河岸距离他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近了，近了，近了，刘海终于挣扎着来到了河岸边。刘海张了张嘴，他说快，快，快！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也显得十分恐慌。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好重好重。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孩子接了过去，然后又一只手伸了过来，这只手准备拉刘海，但就在他们的手相挨的那一刹，刘海却突然退了一步。接着，他再退了一步。再接着，他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他的嘴里不断地涌进河水，他不由自主地喝着水，喝着水，再喝着水。刘海听见河岸上的人喊，他沉下去了！快救人啊！快救人啊！可是没有人跳下水，大家干瞪眼干着急。有人还在举着手机拍，不停地拍，不停地拍。刘海的心里说，快，快救我，快救我！刘海随着河水流动，流动。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刘海不知道，他后来上了报纸，还上了电视。报纸上的是头版，电视上的也是头条，报纸和电视都用了大量的篇幅报道他。刘海不知道，这一回他真的成了英雄，镇里县里市里都在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刘海不知道，他的老婆进了县里的一家公司，据说待遇优厚；而他的孩子，也上了城里最好的中学，据说学校还给予了奖学金。刘海更不知道的是，他救起来的只是一条狗。那条狗是县长的太太养的。刘海的老婆时常回村里，回到村里她就到金水河边走走，她一边走一边流泪，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刘海刘海刘海——在她的身后，总是跟着一条胖乎乎的小狗，那是她养的小狗，那条小狗名叫刘海。当她叫刘海的时候，小狗就跑到她面前摇头摆尾。当小狗摇头摆尾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像河水一样涌动。

同步刊发于《满族文学》2017年第2期

编辑 · 制作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