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流淌河

2024-01-17 11:45:47

其实我一点都不怀念她。

自小的忽视是显而易见的,她也并不爱我。

刚出生,拼了命挣扎来到这个世界,她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女娃呀?别要了,送人吧。

一百天,家里摆酒。她嘟嘟囔囔:女孩子摆什么酒?又不是个男娃。自己的儿子不罢休,觉得这是第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得来,总要庆祝。于是不情不愿地上街,去买招待宾客的点心。可巧路上有人不长眼,车碾过去,撞伤了她的小腿。于是更觉得晦气,看到孩子就觉得心烦。

后来小孩慢慢长大,学说话,学走路。年轻的夫妻忙不过来的时候拜托她照看半天。她门关了自己出去和姐妹们聊天,小孩醒了找不见人把嗓子哭到失声,听不到。再后来会爬了,开始蹒跚学步,她顾着和人讨论鞋子的花样,眼睛盯在绣针上,不满周岁的孩子自己爬起来,摸索着走出家门,走到马路上,跌倒在路边,好悬没被车或人夺走。

再到后来,孙辈们渐次长大,她手工出了名的好,做鞋子做衣服做被褥,裁鞋底做孩子穿的老虎鞋,许许多多摞起来,一叠又一叠,给她亲爱的心肝儿一样的孙儿们攒着。孙女该要什么呢?有衣穿,有饭吃,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不该求太多。

大雪封山的年节,端了热气腾腾的饺子过来,门敲响,甜甜喊:“奶奶,新年好,给您送饺子。”,她拿了碗收下。没有什么压岁钱,只有一句:“回去罢。”,橱柜里放了点心,给最疼爱的孙儿们时刻备着。大年初一祭拜祖先,儿孙们长久地跪拜,依次向祖辈和神明们叩首,女孩只能站一边,无声无息,嘴上被挂了锁。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到她寿终正寝,那我确实不该想起她。都是还不成人时候的旧事,不值一提,无爱无恨,形同陌路的人罢了,顶破天也不过一点血缘。有血缘的人多了,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流泪。女儿不入族谱。连最紧要的族谱上都没关系呢,无名无份,泪往何处流呢?

可她向河中走。

波光粼粼的河面发着碎星一样刺眼耀目的光。灰白发青的身体被摆在面前,湿冷。眉目是紧闭的,唇像一根线,无知无觉。仓促间手里被塞了剪刀——衣衫冷硬难脱,要剪开才能换。孙儿们都去了哪呢?不知道。

走之前已有预兆,好多次她拉着我的手,说了太多次: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没用。

只这一句倒还罢了。最后的那几年仿佛是恶人成了佛,突然为过去作的孽悔恨难安,倾尽一切来赎罪。她十三岁来了家,待了六十多年。侍候公婆和丈夫,子孙满堂。可仍觉有亏欠。我大概属于她觉有亏欠的那部分。

十五岁,家里只有我和她,还有一只狗。半月回一次家,青春期的委屈无处诉,回来只能对着一双花白的眼。其他话也不会讲,只问:饿了没?做好了饭。掀开竹帘,四方的木桌上放了白菜土豆,还炖了排骨。年老的人味觉也开始退化,盐不要钱地洒,齁咸。实在是吃不下。筷子放下去,说饱了。

她年纪大了——或者说有记忆一下一直那样大,眼窝陷下去,眼神也变得浑浊晦涩,唇变得薄,长长一根线,刀锋一般抿着。不声不响人出去了,回来拎着一兜子吃的:桂花酥,火腿肠,方便面,绿豆糕,凤梨酥.......说,不好吃是吧,不知道你们小孩喜欢吃什么,饭吃不下,零食能吃点也是好的。我说不用了,不饿,她不理,拆了包装掀起木门上垂下来的绿色藤曼,进去煮泡面。拿搪瓷的汤碗盛着,放一双木筷,推过来,你吃。

等待间院子里的大公鸡冲过来,鲜红的冠,凶狠,追着屁股咬,疼。我尖叫着往二楼爬,挂在石头的扶手上不敢动,泪涌出来,喊奶奶,它咬我。她冲出来,嘴里呼哧着赶走它,母鸡护崽一样搂抱住我的额头,不怕了啊不怕了.......

晚上睡觉我回自己家,说不用人陪。她不放心,跟过来,在西边的房间睡下。廊下睡着一只狗。狗是老狗,养了十几年,身体不太好了,喘息声重。西边房间的人声也重,呼噜声一声声,气息过长,又总是戛然而止,仿若生命是带了声响的,走到暮年难免拖沓,像抬不起的鞋。院子里黑黢黢的,外面的树木围绕着在空中落下黑色的影,无声息,带着北方特有的肃杀和冷硬。

第二日桌上多了盆鸡肉,窗台上多一个毽子。公鸡的尾羽真漂亮啊,像发着光,绸缎一样。下面垫两个方圆的铜钱,沉甸甸。可惜摸摸又放下,高中了,学业繁重,不再是七岁。总归有些迟。

香案上是供了神的。幼年时不可跪拜的神明原封不动立在那,手握长枪,怒目而视。香燃起来,一部分的遗骸化成袅袅的青烟,长久地漂浮在空中。她跪下去,口中喃喃。愿求孙儿孙女的平安。她拉着我要跪,但日久天长的制止反而让膝盖再弯不下去。年幼时候的不得已变成现在的心甘情愿。我站她身后,和桌上的神佛对视——一样光鲜的色彩,一样的不可触摸。又看向她弯曲的身体。看她头发全白了,拿篦子梳地整整齐齐,卡在耳后。

这一幕和愁苦方正的面容一起,定格一样,在后来的许多年,都存储在记忆里古老的那部分。

她家的院子朝南,小二层,房上是琉璃瓦,檐角有镇宅的神兽,是骑鸡的仙人,还有张着口的金色的龙。西边小木屋上爬满了藤曼,在春季的时候绿茸茸的触须伸下来,一直掩盖住整个小木屋的结构,人钻进去,像是童话里单独辟出的一个隐秘空间。厨房的灶灰里永远埋着吃的,有时候是香甜的红薯,有时候是一把山药豆,也有时候是几个毛栗子,热腾腾,软糯香甜。院子里没有任何树遮蔽视野,阳光洒下来,到处一片辉煌灿烂。

谁也想不通快八十岁的人为什么要往那河里走——或者说不愿意想。清晨雾茫茫的水里,有多湿,又有多冷呢?有什么值得抛却温暖,而往那流淌的河中去的呢?也许大抵逃不过一些无可奈何,一些身外之物。但真正的原因没人知道了。知道的人也永远不会讲了。

认识那样多年,而真正相处却非常短,好的坏的,遗忘的记忆的,也只寥寥数言。

河堤边陡峭,有青翠的杂草和自发的桃花,花是粉色,薄且柔嫩,偶尔风起,会送一些到波光粼粼的水面,这柔软娇嫩的颜色,被托举着,翻卷着,猝不及防而顺其自然地裹挟放置在水面之下。

而河水无知无觉,只是流淌着。

老师的文字好细腻动人流淌的河流既是一个逝去的生命,也是流失的时间。水过无痕亦有痕,很多事情伴随着生命与时间的流逝能被原谅,很多错误也能被弥补,但仍然存在着缝隙。老师对故人的回忆就像静静流淌的河流,冷静克制下又有着暗流涌动。不过个人感觉河流这一意象还可以和文章结合得更加紧密~一是第一次出现河流那一句有点突兀,二是结尾的河流意义也有点莫名拔高,三是投河这一情节没有讲清楚。

老师写的好长好认真,是的,建议非常有用,不过后面也不是要拔高意义,就是描述一下既有的场景,因为水会让我想到时间,无论发生什么,时间总是往前走,河流也是

谢谢老师不只是停留在诉说,也确实写成了文章,先抑后扬,写人也写物,细节丰富,让我能够更好的共鸣(倾诉太多的话,私人感比较重,令人有种不敢冒犯的感觉,难以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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