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06 10:39:50
“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祭祀又可永继。”
这是为贾府做退步打算,至少保证败落后,贾府子弟可以祭祀祖先,并可继续读书,以谋求东山再起。
但凤姐听后,并无任何行动。或可理解成作者暗示读者,贾府最终败落之时,其祖先祭祀和子弟教育都将成为空谈,真正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原来这贾家之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
义学产生于北宋,始于名相范仲淹,是一种专为民间孤寒子弟所设立的学校。这类学校,或者因私人出资开办,或者以祠堂地租而设。
贾府义学开办之初,宁荣二公尚想不到,九死一生得来的基业会某一日轰然倒塌,只希望家族能多出有为子弟,可以继续光耀门楣。所以,脂砚斋在“义学”这段后批:
可卿之提议,则是家族在延续大约百年的基础上,调整义学办学的方式,脂砚斋感叹:
两者虽都是办学,但经济供给方式不同。后者纵使犯了罪,祖茔田产也不没收,其子孙可以继续读书。前者是有官爵之人集资所办,那么一旦家族被抄,没有经济来源,义学也就随之风流云散了。
红楼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这一回写了众多顽童在义学不好好学习,趁老师不在大闹学堂的故事。
貌似是金荣嫉妒秦钟、香怜两个相好,制造谣言,义学代为管理人贾瑞“到底有些不正经”管理不善引起,没有因家中有事回家的塾掌贾代儒的一点过错。但义学出现如此恶劣情形,最大过错,在我看来却恰恰就是这个塾掌。
贾代儒,被贾家内部评为“年高有德”,又是老儒,大约也有帮他度日之意,于是拥他为塾掌。这贾代儒“年高”当然没说的,有没有学问我们也不追究,可真的“有德”吗?
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
可见,贾代儒的薪俸是有保证的。也可以说,不仅仅是他的薪俸有保证,且学中日常的开销比如喝的茶了,桌凳了,书本了,如果一律由他置办,这里面的“藏掖”也是有的。如此,贾代儒的生活完全可以过得去,并且因了族中人推荐好好教读孩童,可他并不满足。且看:
(秦业)可巧遇见这个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司塾的乃现今之老儒贾代儒,秦钟此去,可望学业进益,从此成名,因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边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少了拿不出来,因是儿子的终身大事所关,说不得东拼西凑,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赍见礼,带了秦钟到代儒家来拜见。
“那边”应指的是宁荣两府,“势利”是秦业对贾府所有人等的印象,当然也应该包括贾代儒,不然不会东拼西凑封这么大一个“红包”当贽见礼。
二十四两银子什么概念?刘姥姥曾说过,二十几两银子是当时穷苦人家一年花费;贾琏出五两银子,就能将尤二姐母女三人加若干家人一个月的生活搞定。
如果办的是私学,就是以营利为目的,收多少红包都没关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关键是,贾府义学是私学吗?不是,是 “义学”,是贾家宗族内有钱人捐款办的“希望工程”,他是被人聘请来做校长兼老师的,他是有薪俸的。
若不是见钱眼开,怎会收下这二十四两银子?这样的人“德”从何来?如果收了人家的礼,如了家长的愿也好,好好教育人家子弟也可以。再看: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侑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
没有看错,贾代儒收了薛蟠的“束侑礼物”却没有尽一点老师之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曾训斥一二,结交契弟更是不闻不问,为什么这样?如果一本正经的训诫,苦口婆心的教导,以至于吓走了这个财主,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呢?
薛蟠是个手中散漫的,金荣她妈就说金荣,不帮不帮,那薛大爷一年还要帮咱们七八十两银子。那么,送给贾代儒的这些束侑礼物,又该值多少呢?
贾代儒非但不尽心管教,且由着薛蟠性子让他胡来。由此,整个学堂的学风都变得乌烟瘴气, “德”在何处?再看看贾代儒的课堂状况:
如今宝,秦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非止一日,持续发酵,这样的状况贾代儒却感觉不到,这得需要多迟钝才可以?我看他不是感觉迟钝,而是就愿意装聋作哑。
如果他及时察之,并出面制止顽童们这种上课心不在焉,眉目传情,规整学风,哪有后来的大闹学堂之故事?可怜家长们一个个望子成龙,白白辜负了那些殷殷心意。
贾代儒对别家的孩子如此宽容放纵,对自家孩子却又怎样呢?
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路,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忽见他一夜未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功课来方罢。
贾代儒担心贾瑞“有误学业”,也就说明他如此严厉苦心教育贾瑞,无非是希望贾瑞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其实和贾政的教育方式一脉相承(或许这也是贾政认为他年高有德的原因)。
但贾政懂得缓和,后期贾政名利心大灰,看到宝玉确实无意于此,对宝玉要求就稍稍放松了。但贾代儒却执着要求,主观臆断,断无商量沟通余地。
可是他的要求越高,贾瑞反而走的更远。可以说,贾瑞之死,和熙凤毒设相思局有关,更与贾代儒严苛的教育方式有关。他的孙子死相那么难堪,这对他来说真是莫大讽刺。
这就是众人眼中的“有德”。其实他贪财无度,借讲学行自己方便,放纵别人家孩子,学不学无所谓,却对自家孩子管教严厉,严厉得不近人情。如此自私刻板,怎能担当起“有德”二字?
当然贾府义学败坏之风也不全在他,贾府子弟本身问题也很大。
贾宝玉和秦钟自视见识高人一等,到学校无非是相约玩一把,顺便认识几个新朋友;薛蟠这种老大不小的社会青年,到学校来也只是为了结交契弟;金荣这样的贫寒子弟到学校来,竟是为了省出嚼用好“穿件鲜明衣服”;“香怜”“玉爱”为了钱财可以出卖色相。
真正想攻读的,或许只有贾兰及贾菌。但如此混乱的学风,又怎能让他们静下心来呢?贾菌有时也是忍不住要淘气一把的。他们和那些真正想好好读书、有所进益的贫寒子弟差太远。
古代曾有不少吟咏这类学校这类子弟的小诗,如宋代诗人刘克庄有诗云:
短衣穿结半瓠空,所住茅檐仅蔽风。久诵经书皆默记,横挑史传亦能通。青窗灯下研孤学,白首山中聚小童。却羡安昌师弟子,只谈 《论语》至三公。
对照诗歌中描绘的学堂简陋,和学生们刻苦攻读情况,就可以发现,贾府子弟对现有之优越条件有多不珍惜。他们大把挥霍大好青春,恣性妄为,某种程度上,又和老师贾代儒达成默契,心照不宣,互不相扰。
只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如果没有上进子弟出来整顿族风,那么家族迟早会碰到礁石。等到被抄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一句“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偌大宁荣二府,竟然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大儒”担当重任,竟然无人问问孩子在学堂学习得怎样,出了事情任由一个无知无识的奴仆处理,其草率程度也堪堪让人瞠目结舌。
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历经百年的现如今的贾府上层有多昏聩,又和义学创立者的初衷有多背道而驰,又不能如可卿所言处置,其败落之势竟然就是从这个小小的私塾开始显现。难怪脂砚在此回末尾评判说:
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