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06 10:52:27
《红楼梦》里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家庭大戏，莫过于第33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小说的男主角，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贾宝玉，差一点被亲爹打死。
爸爸体罚儿子，不是稀奇事，但贾政的暴怒、失态、绝望和悲伤，在这一回里，写得力透纸背，淋漓尽致。令人读来唏嘘长叹。普天下做父亲的人，全世界当儿子的人，都该用心读一读。
故事背景是贾宝玉和金钏儿调情，被王夫人发现。母亲发现儿子不学好，跟丫鬟勾三搭四，当然是向着自己儿子，怪罪迁怒金钏儿这个妖精，把好好的爷们勾引教坏了。没担当的贾宝玉，火速逃离现场，金钏儿含羞自尽，闹出人命事件。贾宝玉被母亲狠狠地教训一顿，精神打击颇为沉重。正好此刻在家里撞见父亲贾政。
贾政看着一副萎靡样子的儿子就来气，质问说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大方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萎靡不振。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是什么原故？”
作为父亲，贾政绝对有理由生气。他很清楚儿子生于富贵中，备受祖母溺爱，一家子们从上到下，捧着如同凤凰。这儿子已经娇生惯养到极致，还这么一副不满足的鬼样子，完全说不过去。
没想到，突然忠顺亲王府的长府官登门，当面索要王爷心爱的戏子的下落。
小说原文——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
忠顺王爷和贾府不熟，属于官场上需要客气对待的权贵势力。贾政一听儿子惹上了王爷，他的惊，不是惊讶，而是“惊吓”。得罪王爷非同小可。儿子惹祸了，最倒霉的是爹。没办法，这是古今中外通行法则，父债子偿，子祸父背。哪怕现代法律明面上父子各是各，但社会潜规则就会找直系血亲。
贾宝玉得罪人了，他没有任何承担责任的能力。得罪的又是惹不起的王爷，贾政有苦无处诉。
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说着便哭。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长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隐饰。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呢！”宝玉连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
那长府官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必定当着老大人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知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
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
注意看细节，贾宝玉一骗再骗，两次撒谎打掩护。被长府官当面戳穿。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
当爹的，嘴都气歪了。这事很严重。贾宝玉此刻已经犯了两条罪。表面上“流荡优伶，表赠私物”，这其实算小麻烦。暗处是得罪王爷闯下大祸，关系到贾宝玉的前途未来甚至吉凶安全，抄家坐牢流放都不意外。贾府也会被牵连。
一波还未平息，一拨又来侵袭。金钏儿跳井自杀的事，贾环火上浇油，趁机打小报告。原本是王夫人打金钏儿一巴掌，要赶出去，金钏儿羞愧自尽。贾环彻底篡改事实，直接污蔑贾宝玉是未遂，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立刻从情感家风的不幸事故，演变成重大刑事犯罪。
薛蟠欺男霸女打死人，地道杀人犯。虽然借助贾府势力摆平案子，他这辈子休想真正做大事，有什么正经出息了。这是把柄，也是地雷。薛家这个家族的上升通道完全毁掉了。薛宝钗的入宫待选泡汤了，薛姨妈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巴结贾家，希望能进一步联姻找靠山。
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与他和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咬指吐舌，连忙退出。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
贾政是个心思细腻的读书人，他这一刻陷入绝望。明明是个衔玉而生，粉妆玉砌的宝贝心肝，抓周抓的胭脂水粉，他就担心忧虑儿子是个酒色之徒。
长大了，宝玉居然真的是个纨绔子弟。儿子荒废学业，贾政已经忍了。半天不到，一个炸雷接一个炸雷，私玩戏子，得罪王爷，逼淫母婢，闹出人命。再严重，就是判刑坐牢砍头了。
贾政气疯了，也心碎了，连“弑父弑君”的话都说出口。仆人打板子到自己抢过板子大打出手。王夫人来跪求，把夭折的大儿子也搬出来，贾政“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贾政毫无疑问是个封建大家长，但他的真实表现，却只是一个被逼到死角的可怜老爹。
惯子如杀子，宝玉这儿子，却不是他惯坏的，碍于老母亲的溺爱，碍于曾经的丧子之痛，他无奈放松管教。
袭人劝过王夫人好好管教宝玉，王夫人回答说：“我何曾不知道管教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
元春写信专门谈贾宝玉的教育问题，叮嘱“千万好生抚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
真相浮出水面，贾政王夫人先前这对夫妻管教贾珠太严，要求上进，以至于逼得病死。这对夫妻懊恼悔恨，对贾宝玉就矫枉过正。《红楼梦》里这种例子还有一个，贾瑞就是被祖父严管一命呜呼。
要说教育态度之进步，思想观念之文明，鲁迅先生绝对是数一数二。100多年前，鲁迅先生写出了《我们怎样做父亲》一文。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新青年》月刊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
这篇文章，探讨的如何教育孩子，核心主题是反对旧道德和封建父权，倡导爱，倡导解放父子关系。在文章末尾，鲁迅写道：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但是，当他在十年后，真的有了孩子以后，真实的人生里是这样的：“越加捣乱，出去就闯祸。我已经受了三家邻居的警告，但自然这邻居也是擅长警告的邻居。放在家里却又闹得我静不了，我希望他快过20岁，同爱人一起跑掉，那就好了。”“孩子有时是可爱的，但我怕他们。因为不能和他们为敌，一被缠即无法可想。”“我们都好，只有那位海婴氏颇为淘气气，总是揽扰我的工作，上月起就把他当作敌人看待了。”
除了吐槽，文明先进的鲁迅先生，也忍不住动手体罚打儿子。那次是周海婴死活不肯去上学，鲁迅用报纸打他屁股。但后来鲁迅给自己的母亲写信又解释一番：“打起来，声音虽然响，却不痛的。”
这就是理论和现实的差距。
鲁迅吐槽儿子周海婴闯祸，其实只是孩童小打小闹的淘气。贾政摊上的是混世魔王级别的，闯祸惹出人命大罪泼天大祸，当爹的兜不了底。
都知道体罚不好，但如果把贾政的困境，换给任何一个其他父亲，只怕更加崩溃，做的还不如贾政。
市面上的教育理论、教育思想书籍汗牛充栋，往往看起来头头是道，列着一二三五，“爱”“共情”“理解”“倾听”“杜绝体罚”“打孩子心理创伤永久损伤大脑”……还有这个那个专家教授的科学研究统计，仿佛高明得不得了，其实大多数情理不通。
宝玉挨打后，林黛玉劝他：“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大家看看，体罚到几乎打死的程度，也就这么个效果。
贾政和宝玉这对父子其实情深，甚至诗酒才华挺有默契共鸣。要不然贾宝玉也不会把老爹排在心里第二名。他们的父子矛盾，是终极价值观冲突。讲道理没用，以爱感化也没有用。
贾宝玉晚生两百年，他可以去当革命家，为了他的信念原则，去抛头颅洒热血，死而无怨。但在两百年前，他唯有出家隐遁一条路。
鲁迅则对孩子彻底放弃高期望和望子成龙，遗嘱里说“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到后来，贾政也不再打儿子了。在小说第78回里“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
贾政与鲁迅，最后也不过是殊途同归。
真正的难题从来不是要不要体罚，而是人们不够诚实，不愿意承认，教育的作用是有限的，管教的尺度极其难以拿捏，现实生活复杂多变。爱是恒久忍耐又有仁慈，其实家长们做不到，大概只有“神仙上帝”做得到。父母没有更好办法之时，也只有体罚开打了。
贾政的彻底失控，是我们必须警惕的反面教材。鲁迅的尽力克制，是我们努力学习的正面榜样。千言万语，还是元春那句话：不严不成器，过严恐不虞。
沈嘉柯：著名作家，学者。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教育学会会员。已出版《生命摆渡人》（人民日报出版社）、《愿你从容地生活》（清华大学出版社）等个人专著近60部。新华社、学习强国、中央电视台等多次报道推荐或专访。畅销百万册，获文学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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