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美院教授董梅:“红楼梦宇宙”需要下一个红学周期来完成|封面专访

2023-11-15 10:59:09

《红楼梦》诞生两百年至今,从未淡出过中国人的文化关注。不管是改编成电视剧成功吸引粉丝数年念念不忘,还是进入高考语文试卷成为作文大题目引发刷屏,其实“红楼梦”这三个字本身也自带热搜体质。

伟大的作品常读常新,解读者众。从“脂砚斋”、胡适、蔡元培再到周汝昌、王蒙等现当代很多名家,都曾对《红楼梦》进行了深入剖析。在这种情况下,评点《红楼梦》能走出自己的路数,拥有自己的风格,找到自己的角度,对解读者自身的艺术感悟力、理解力等素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董梅,多年从事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和教学,尤其精读《诗经》《红楼梦》几十年,深有所得,眼光独到。她受邀在“得到”APP上开设《董梅讲透红楼梦》音频专栏,深受欢迎。2022年6月,《董梅红楼梦讲义》出版,在课程内容的基础上又增写了一半的内容。

作为一名人文教授,董梅围绕文本本身,不考证,不索引。她动用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甚至环境设计学等知识,从生活美学、文学杰作、象征符号、哲学大观、社会百态五个方向,剖析了“天机云锦”的服饰与人物,“四时甘浓”的美食境界,“茜纱窗下”的中式空间审美,“春红香玉”的人物命名体系,“蕉棠两植”作为植物符号点睛主旨等多个角度,更重要的是探索《红楼梦》背后的中国思想文化的深层结构,风格冷静、大气、简洁。

《红楼梦》不只是宝黛钗的爱情故事,更有深刻的思想内涵。董梅挖掘这个内涵的方法是,找到《红楼梦》的心。这颗心上所凝聚的往往是作家所属族群共有的价值观,这样的价值观为小说主人公心灵与人格的成长提供了内驱力。观察主人公的个体心灵史轨迹,会发现它呼应着族群的共有心灵史。“约翰・克利斯朵夫如此,贾宝玉亦如此”,董梅说。

由此,董梅也给自己定下两条阅读红楼的路径和方法,“是我的自勉,也与读者共勉:其一,和一个伟大的生命对话,从宇宙人生的层面,去理解作者曹雪芹的创作意图和精神主旨;其二,和宏大的中国文化体系对话,到中国文化的大语境中去寻找价值依据和文化诠释。”

《红楼梦》中关于审美化生活的描述可谓得天独厚,其素材既丰富,中式古典生活样态几乎无所不包,而其描写又尽态极妍、得其神理,堪称探讨中式生活美学集大成式的教科书。对此,已有不少人给予挖掘。董梅在书中也就此剖析了中国人的物质生活和心灵生活之间的关系。同时董梅也提醒,看红楼梦里的生活美学,不要只停留在锦衣玉食的层面,就很可能错过《红楼梦》隐藏在“美的形式”背后的深厚的“美的精神”,以及与故事逻辑和人物性情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不可分割的“美的灵魂”。

懂得生活趣味、善于经营生活的人,往往被称为“生活家”。在《红楼梦》里,有不少是生活家。在董梅看来,真正一流的生活家,至少得同时满足三个条件:第一,要有实打实的生活技能。无论柴米油盐,还是四时寒暑,都能把自己和家庭照顾好;第二,要有对生活的热爱,对审美的热情,这样才能有动力把在人间的每个日子过好;第三,要能把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合二为一,经营出有灵性光辉的生活。这既是心灵的能力,也是精神归宿。这三个标准,董梅认为,《红楼梦》里有三个人――王熙凤、贾母和林黛玉,“她们年龄不同、性格迥异,却分别从三个维度构成了《红楼梦》生活家的典型。”

《红楼梦》是一座充满隐喻和符号的迷人花园。在董梅看来,上个世纪早期的大学者们热衷对小说进行文本以外的联想,其深层原因在于中国传统文学观念中对小说的偏见――认为小说这种体裁不登大雅之堂,非要从中找出历史或者社会的元素才罢休。所以我们今天读红楼,最好还是要“回到文学,尊重文本”。通过文本细读,在作品内部寻找作者创作的内在逻辑,然后遵循逻辑,一步一步接近作者的创作意图。这要求研究者有福尔摩斯那样敏锐的嗅觉和严谨的逻辑思维,而不是牵强附会的历史八卦和猎奇。

封面新闻:董老师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地从大文化的角度,去分析《红楼梦》的?您在阅读、理解《红楼梦》,经历过怎样的过程?

董梅:我研读《红楼梦》,时间应该是有30多年了。但是从大文化的角度入手,也是一个随着阅读不断深入而渐进的过程。开始的时候,书中第一主角贾宝玉的成长史、心灵史是我阅读时格外关注的焦点。我开始对人物人格形成进行集中观察。当我追问到底是什么在贾宝玉的性格形成中起作用时,我发现,在贾宝玉的思想中,他对儒家思想有自己独到深入的理解。此外,我同时又在读一些其他文化典籍,这让我开始意识到,这部作品是中国传统多元文化价值观(儒道释)结构交互作用(通过作者来表达)的结晶,从族群心灵史投射到个人心灵史。

封面新闻:除了研究《红楼梦》,董老师您还对古典诗学研究较多。这让我想到,《红楼梦》里的文学价值恰好就在于其语言的诗意,生命的诗意。您是怎么看待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董梅:且不专门说曹雪芹在书中以人物之口写的诗,整个文本诗性、鲜活、生动、准确,色声香味触法俱全。曹雪芹的语感、文字气息、节奏都太好了。从语言天赋来说,曹雪芹的确是数百年才出一个的人物。 古人说读《汉书》下酒,我觉得读《红楼梦》真的可以下酒,甚至可以说,《红楼梦》本身就是一坛以汉字酿成的馥郁美酒。它以数千年来的中国文化为酵头,跟中国人的春夏秋冬、喜怒哀乐、幽思旷怀搓揉一处,精酿而成。读来齿颊生香,可消永夜。

封面新闻:关注《红楼梦》解读的人,最近几年经常会听到这样一种说法:将《红楼梦》与宗教里的虚无意识相联系,甚至说《红楼梦》就是一部某某经。但是您在书中认为,不宜这样简单地概括《红楼梦》,《红楼梦》最大的价值还是它自己,是一部文学作品。

董梅:是的。我这样的观点,不是凭空得出的。而是经过了一番曲折,甚至痛苦的追索过程。我目前的红学观点,基本是从2009年到2012年逐渐成型。起因是在2009年前后,我在阅读一些古代文化典籍的时候,有了一些令人惊讶的文献发现。这些文献可以印证《红楼梦》文本中,在多个角度、细节、维度,都与宗教思想尤其是佛学之间有着千丝万缕、大面积的密切关联、交集。当时很激动。我甚至都已经写好了论文,但最终却按下没有发表,原因就在于我心里始终有着一个自我质疑的声音:像《红楼梦》这样一部伟大的中国文学作品,它与中国人的性情、审美、理想有着深层的共振,而中国人、中国文化最核心的精神,就是生生不息,而并不是虚空。所以,如果《红楼梦》真是中国人心坎儿上的《红楼梦》,那它给出的答案指向人生虚空,那一定是不太对劲儿的。

于是我把已经写好的论文收了起来,开始了重新思考。从此进入了一个差不多两年的迷惘期。如果空不是最后答案,那《红楼梦》作者想跟我们说的到底是什么呢?两三年以后,仍然是靠细读文本,我才找到了作者早已给出的答案,走出了这个瓶颈期。

封面新闻:我发现您对《红楼梦》的分析,跟当下其他解读有一个较大的不同就是,您没有过多夸大这部作品里悲剧或者虚无意识,而是呈现出一种总体上比较稍偏积极,总体客观冷静的态度。

董梅:其实这种观点的得出,不是出于我个人的好恶作出的预设或判断,而仍然是回到文本,再从文本出发。前面说到的瓶颈期大概持续了两年,这两年里,我没有讲过一次《红楼梦》,我全面停下来,梳理全书的逻辑,也检查自己的思路,看看是不是自己想错了。我决定回到起点,再一次从头开始,静下心来,认真细读《红楼梦》,也正是由此获得了突破。

作为全书哲学单元的前五回,尤其是第一回,给了我答案。从“空空道人”看到石头上所记录的全部故事之后改名“情僧”,而不是相反,再次启发我想到,“空”不是《红楼梦》作者想要最终表达的意思。“破空立情”这层意思开始向我显现。作者知空而信情,“情”依然是人生存价值和意义的来源。其实《红楼梦》有着一个儒、道、释三元构成的复合价值观结构。而在这个三元构成中,儒家思想其实是最根本的基石。而“深情”、“痴情”正是带有明清时代特色的儒家话语。可以说,一部《红楼梦》,儒家贡献了深情、道家贡献了灵性、佛家贡献了悲悯。而其中的最重要的精神基石,来自儒家。

封面新闻:我注意到,有这样一种现象:有人读《红楼梦》,读得很投入,很热烈,但却容易陷入偏执的状态,这样就把《红楼梦》读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在你的书中,我读到了珍贵的“冷静、理性”。我想问的是,这跟《红楼梦》这部作品自身的特点有没有一些关系?

董梅:这既跟读者有关,跟《红楼梦》本身也有关。《红楼梦》的文本太强大,太有魅力了。它庞大、复杂,“红楼”这座楼完全是可以成为一座迷楼的。如果我们在读这部作品的时候,深入其中却不能适时地跳出来,站在更高、更广阔处来观察它,如果做不到保持一颗平常心和中道之心的话,那会非常容易在这座楼里迷失自己,甚至有发狂着魔的危险,陷入一种自说自话、过度自我想象的封闭状态。阅读《红楼梦》这样的巨著,也是一种读者与作者之间的精神较量,需要读者有足够强大的驾驭能力。我个人有一个感受,就是每一位《红楼梦》的深度读者,最终都会被倒逼出自己的价值观,才能跟这部作品构成深层对话。

封面新闻:2022年6月,《红楼梦》的片段进入高考语文作文大题目的题干,成了一条热门新闻,备受关注。很多人认为这是很好的题目。您作为研究红楼梦多年的学者,您如何看待红楼梦进入高考作文?

董梅: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或者突然。事实上,近些年来,红楼梦频繁出现在高考试题中。据我所知,从2019年开始,在相关教育大纲中就要求高一学生要整本阅读红楼梦,而不是像此前只是片段阅读。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红楼梦出现在高考语文试卷中的作文题目中,更是非常自然的了。我自己推测,以此为起点,像红楼梦这样的中国传统文化精品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基础教育以及相关的大型考试中。

封面新闻:在上世纪80年代,《红楼梦》被改编成电视剧后,获得很大的成功。很多年之后依然有很多人对这次改编念念不忘。你在书中写到,红楼梦的世界之丰富,艺术之丰富,完全可以像漫威世界一样,被改编成一个个不同角色成为主角,互相独立又彼此联系成系列的作品群体,形成“红楼梦宇宙”。甚至你还想到,或许以3D动画形式而非真人出演为佳。这是很好的想法。您觉得要建立起来这个“红楼梦宇宙”,有哪些难度?

董梅:这个想法也是受到朋友的启发,对未来的一个畅想。这个想法一开始出现在我脑子里时,我都没怎么在意,觉得只是空想而已。但近几年,我越来越觉得它有可能。《红楼梦》的文本已经成为一个文化母体。而且它的写作方法非常超前于自己的时代(这种超前,可能连作者自己都没意识到)。比如书中同时设置了五个平行空间,我个人认为,这跟我们现在的“元宇宙”概念相比,都毫不落后。当然,这种可行性,需要下一代甚至几代人来探索,我戏称它可能属于下一个红学演绎周期,当然这个时间也不会太长。未来正在到来,但也还需要我们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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