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03 11:07:22
引言:作为工科生,笔者没有读过很多中国古代小说,可以说比较熟悉的也就是红楼梦了。但近来读其行文,特别是配以脂批的解读,大有意趣,想斗胆写一个“红楼梦写作手法浅谈”的系列。
实际上,前段时间我的文章《走下神坛的红楼梦》,正可以作为本系列文章的前言甚或主旨,因为要令其下神坛,必要分析其中的斧凿痕迹,只有看清小说的写法,明晰它是如何“删其繁、撮其要”,才能平视其文。
实际上,许多本系列中即将探讨的写作手法很可能并非红楼梦独有,甚至可能已经被众多古代小说用滥了,但我的分享当是我(在脂砚斋的帮助下)阅读时感到惊喜的发现。权且抛砖引玉了。
红楼梦乃是中国古代小说之冠,据说有多种独创性描写和手法,可以说是中国小说史上的里程碑。假如我们读过其他中国现代小说,或许会觉得红楼梦平平无奇,殊不知它在很多方面乃是鼻祖地位,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红楼梦值得称道的写作手法有很多,其中最为人所知的便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种手法之所以出名,原因有二,一是因为红楼梦全文的确处处使用,关键至极,二是因为红楼梦结局遗失,凡希望根据前80回情节试图推测后文结局的论者,必用“草蛇灰线”开头。
不过本文无意探轶红楼梦的结局,所以并不关心是否黛玉的丫头春纤预示了她上吊而亡的结局,也不关心是否探春屋里的几十个大佛手预示了她当上藩国太后之后有几十年的福寿。仅从红楼梦本身的写作手法来看,“草蛇灰线”也自有其意趣所在。
文字是一种一维的表现手法,行文通常来讲只能从前到后,线性前进。所以,受限于其性质,在我们试图使用文字描述外物时,通常只能一次讲一件事。典型的例子包括史记和西游记。
读史记通常会给人一种迷惘的感觉,因为它的行文是以个人传记的形式展开的。然而甲的行踪有可能在某个时刻与乙发生联系,所以在读甲的本纪时如果不参照乙的列传,就有可能无法知晓事情全貌。历史人物之间的网络错综复杂,读史记的某一章类似于理清了网络的某个节点,却不一定对理解整个历史有宏观的帮助。
西游记则是另一个以一维方式叙述故事的案例(不是只有我拉踩,脂砚斋也拉踩的)。整个小说全部围绕四个取经者(外加一匹马)的行踪来展开,每一回只写唐僧师徒又遇上了什么麻烦,而其中的配角却仿佛仅仅在唐僧遇见他们的时候才存在。
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的时候白骨精在干什么?青牛精被太上老君带回家以后又过着怎样的日子?我们一概无从知晓。这自然是因为西游记情节的需要,但同时也不得不说是文字体裁限制所致。
而红楼梦可谓创造了一个奇迹。这部几十万字的小说中,不仅细致入微地体现了几位主角的人生脉络,也描述了几百个大大小小的配角形象,而且每一个都丰满鲜活。他们不仅存在于直接写到他们的时候,也仿佛存在于笔力未及之处。
这样用线性的文字展现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表现多个并行故事的能力,可谓是前无古人(也有可能前有古人,但由于我的涉猎较少,姑且这样说了)。这就得益于红楼梦的“草蛇灰线”技法。
所谓草蛇灰线,就是在一件事发生以前,作者就已经写到了一些发生的征兆(即伏笔),使得人们对此不感到突兀。因此,尽管作者的笔看似在写甲,却可以不经意之间带过一笔乙的文字,使得关于乙的情节也得以有所进展,读者自然能够见微知著,从这条“伏脉”中脑补出关于乙的其他情节。借此,便能够编织一张网络,某时写某人,又“百忙之中”(脂砚斋语)写其他人,使得多条情节线互相交融,浑然一体。
王熙凤乃是贾府女强人,一贯的人设都是精力无穷,八面玲珑,能同时掌管宁荣二府的大小诸事,还能够思谋周全使所有人都满意。然而这样的女强人最后竟然身体孱弱乃至不能理事,在第55回中,凤姐忙完年事忽然小月,这才将她的身体问题翻到明面上讲。读者读至此不免感到突兀,但作者早在第44回便已经埋下伏线: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甚施脂粉,黄黄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第44回
脂批的提示恰到好处:“……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原来此时,未施脂粉的王熙凤,脸色已经不再是粉面含春威不露,而是“黄黄脸儿”,已经是惹人怜爱而非使人敬畏了。
这一段中,作者一直在写贾琏和王熙凤的“婚变”,意图展现王熙凤的善妒和贾琏的好色,乃至平儿的艰难处境,却不经意间由此点出凤姐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
对于贾府中另一个病人林黛玉,曹公更是不吝惜笔墨,整个小说中遍布她身体情况变差的引线。关于黛玉的病,以及其投射出的黛玉的结局,全文中明写的已经很多,包括但不限于黛玉首次入贾府时提到的癞头僧的预言、黛玉写《题帕三绝》时作者在旁评说的“病由此萌”、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之后黛玉向宝玉提到的眼泪渐少,等等。然而仅由这些明写之语,作者犹嫌不足,还特意加了许多的暗写情节。脂批注意到的“王夫人问药”情节便是一例:
(宝玉和黛玉)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林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第28回
这一整段很长,明面上是在写王夫人、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人之间丝丝缕缕的复杂联系,看似和谐的场面明枪暗箭,但王夫人起首问黛玉的话,实则便是黛玉之病加重的描述。原本给黛玉看病的王太医本来好好的,王夫人为何要换成鲍太医?刨除阴谋论不提,显然起因便是王太医治疗的效果不佳,从林黛玉的角度来说,就是她的病情也许没有好转或者加重了。
在26回中林红玉和小丫头佳蕙的对话又是另一个“草蛇灰线”。且看原文: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天,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第28回
面对萎靡不振的红玉,佳蕙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林姑娘常吃药,你和她要一些来吃也是一样。”虽是童言无忌,却不啻一语道破天机。红玉之萎靡不振,读者自然知道是因为爱上了贾芸,而黛玉的病,又何尝不是因宝玉而起?佳蕙无心的话不仅捅破了红玉、贾芸和黛玉、宝玉的两层窗户纸,同时也是对黛玉日常健康状况的一次隐写。
贾府内的另一对苦命鸳鸯贾蔷和龄官的爱情故事也是红楼梦的一则佳话。书中关于贾蔷和龄官的正文出现在第30回的龄官画蔷和第36回的情悟梨香院,但在元春省亲之时作者已经给过小小的暗示(这个如果不是脂批我还真看不出来):
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类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
此处脂批提醒我们注意两条:第一,贾蔷为什么一听是赏赐龄官,就“喜”的忙接了?第二,为什么贾蔷作为宁府正派玄孙,面对一个下九流的小戏子,且是他的直系下属,居然会“扭他不过”?
此时虽然一笔带过,但贾蔷的生活轨迹已然同龄官之间发生了特殊的交集。当龄官和贾蔷再次出现在36回中打情骂俏之时,不光门外的宝官玉官习以为常,连书外的读者也不会感到狐疑,而恐怕会露出那种“我懂了”的表情。
诸如此类的伏笔、隐写、补写等文字,在红楼梦中不胜枚举。贾赦的个人问题在他要讨鸳鸯为妾的时候才公之于众,借凤姐之口说他“成日家和小老婆吃酒”(第46回),但早在林黛玉进贾府之时便已经写到贾赦的屋子里满是姬妾丫鬟,且都是“盛装丽服”(第3回);王熙凤外放高利贷之事到了袭人问平儿月钱为何未发(第39回)才直接写到,但在元春封妃之时已经借平儿之口提到过利钱银子之事(第16回);贾珍的家风败坏早有其名,在秦可卿一事上已经有所透露,但终究是暗写(第13回),要到后文尤三姐与之嘲笑时才初露峰峦(第65回),又在中秋夜宴之后从尤氏的眼中将他私生活的不堪和丑态直接写到极致(第75回)。这些大关节是如此,更不必提暹罗国进贡的茶叶要借黛玉、凤姐、佳蕙等人的口渲染三四次,周瑞家的送一次宫花串起整个贾府众人生活的百态等等。
曹公一支笔作百支笔使用,在文脉不断、不过分打岔读者的注意力的前提下,又通过看似不经意的描述“偷渡”各种其他支线情节的信息给读者,这样,读者就能够通过这些看似散乱实则丝丝入扣的信息,获取一种立体的、多维的印象。所谓窥一斑可见全豹,曹公深明其理,并利用这样的草蛇灰线之法为我们编织出这样一张信息巨网。
实际上,后世的小说家们也多用此法,例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巴金的《家春秋三部曲》、金庸的武侠小说们,乃至畅销言情小说宗师桐华的《长相思》、《曾许诺》等等,凡是希望叙写大量人物形象,描述各种不同场景,时间空间跨度较大的作品,用段段分明的方式往往难以获得好的写作效果,都需要借鉴此法,利用碎片化信息和隐晦的伏笔手法描述人物、渲染气氛和暗示结局,才能使作品浑然一体,人物之间不至于割裂和突兀。
虽然曹公不是草蛇灰线写法的开山鼻祖,但他当之无愧是此法的集大成者和登峰造极者。从这个角度说,《红楼梦》不仅本身是中国文坛的一颗璀璨的宝石,也同时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里程碑巨作,对整个中国的文坛都有重要的启发作用和引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