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2 11:09:53
清代有位叫涂瀛的红楼评家，点评贾探春的一段话，深得我心。
他说：“可爱者不必可敬，可畏者不复可亲，非致之难，兼之实难也。探春品界林、薛之间，才在凤、平之后，吾爱之，旋复敬之畏之，亦复亲之。”
探春诨名“玫瑰花”，又红又美，又靓又香，才华横溢，精明强干，自清代以来便有读者独怜之。
然而完美如她，也有难以撇清的脏水污点让人揪着不放，那便是她对生母赵姨娘的态度。
我所见过最激烈的，就是民国风云人物汪季新的刻毒评论，他说：
“探春一生大恨，是不在王夫人肚里爬出来，却在赵姨娘肚里爬出来。但既已如此，却亦无法，只可拿定主意，爬在王夫人身边，而与赵姨娘断绝关系。观其一生对于赵姨娘，斩钉截铁，深闭固拒，全无一点毛里之情。”
又说探春对赵国基事件发表的言论，是“绝无天性，真令人发指。”
评论探春时，汪季新这类论调，并不鲜见，还有心细的读者说探春从人前到私下，从未喊过赵姨娘一次“娘”，可见冷酷。
亦有人说她不仅亲近嫡母王夫人，远着亲娘赵姨娘，还亲近嫡兄贾宝玉，却远着亲弟贾环，可见其势利。
然而我想说，指责探春冷酷势利的时候，也请务必考量一下，她的生母赵姨娘到底是什么，想让探春做什么，探春又都做了什么。
就像第五十五回，凤姐跟平儿说得那样：“你哪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
第七十四回，查抄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敢翻探春衣裙，也是因探春的庶出身份，含了一层轻视，寻思道：“哪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她敢怎么？”
自周公制礼以来，儒家社会都十分强调尊卑有序，嫡庶有别，三国时期，袁术瞧不起庶出兄长袁绍，撕破脸时，都敢骂他“群竖不吾从，而从吾家奴乎”。庶出身份的确给不少历史中人，带来了一辈子的压力和心理阴影。
但我认为让探春产生压力的，还不是庶出的身份。真正让探春羞赧难堪的，是赵姨娘的为人和行事！
《红楼梦》里赵姨娘出场不多，但每次出场，都是又蠢又坏，火花四溅：
赊账给宝玉、凤姐下咒；趁了愿，就屁颠儿劝贾母赶紧把孙子埋了吧，被贾母骂“混帐老婆”；跟芳官等小戏子们打架，结果寡不敌众，被小戏子们搓揉成个面团；挑唆彩霞给贾环偷东西，两人闹掰了，贾环把东西摔了彩霞一脸，她却生怕彩霞把赃物带走，小心试探，还想再收起来；再有就是听篱察壁，专跟管事的媳妇婆子们互通首尾，搅屎生事。
可笑、可鄙、可憎、可嫌，一件人事不干，一句人话不说，这种妈搁谁身上谁受的了？
导演李安接受采访时，说：“我做了父亲，做了人家的先生，并不是说，我就可以很自然得到他们的尊敬，你每天还是要来赚他们的尊敬。这个是让我不懈怠的一个原因。”
尊敬不是天生的，也不是施舍的，而是赢来的。做人父母，想获得孩子的尊敬和尊重，亦得如此。
做个体面人，有三分硬本事，自然会获得世人的敬重；若本领实在平常，行事体面正派，也能获得相应的尊重。
赵姨娘这种不当人的行事作风，是人都会瞧她不起，又怎么能让心高气傲地探春亲近敬重？
探春绝非因为赵姨娘的妾室地位而疏远她，实在是赵姨娘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与昏愦不堪的做派，让她心生鄙薄，又处处难堪！
平儿连个妾室都不是，只是通房，鸳鸯亦只是个奴婢，可不论读书人还是书中人，又有哪个把她两个小瞧了去？
赵姨娘却不懂这个道理，只当人人欺辱她身份低微，便是她一手带出来的贾环也是如此。
跟丫鬟打牌输了，放刁赖账，却说别人都欺他不是太太养的，怪道王熙凤会骂他：“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
不自重者，必为人轻视。不自重，也不尊重别人，还想踩别人头的，自然也会被别人踩回去。
赵姨娘去找芳官时，芳官见她来，忙起身赔笑让座，是赵姨娘自己把东西摔了人家一脸，又骂人家是粉头娼妇，人家这才接了她的疤，说她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
“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她？她也不寻人去？”探春这么明白的话喊在赵姨娘脸上，也喊不醒这自甘下流的刁顽愚妇。
除了行事颠三倒四，每每诽谤生事，带累探春也跟着丢脸外，赵姨娘更让探春抗拒的，是她的血缘勒索。
卑贱的出身，可笑的头脑，导致赵姨娘的认识也极阴微短浅，第二十五回，跟马道婆提起王熙凤时，吓得赵姨娘直摇手，又悄声道：
“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她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搞到钱，就要搬回娘家去，这就是赵姨娘认知的天花板。
她哪里知道，像王熙凤这种出身的千金万金小姐，根本不会像她这样，攒到仨瓜俩枣，就要偷摸搬回娘家，接济兄弟，娘家反而是她们的靠山。
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彼此扶持，互相照应，而彼时，王家远比贾家声势更壮。王子腾一路扶摇直上，又是京营节度使，又是九省统制，又是九省都检点，打个可能不很恰当的比方，其职位，就好比是《甄嬛传》里的年羹尧，权势滔天，正是四大家族的支柱人物。
“我们王家可哪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了。”
第七十二回，王熙凤骂贾琏的这段话，跟赵姨娘嚼的这舌根子，遥相呼应。
可赵姨娘眼界认知如此，她对探春，便也是这个要求：搞到钱，都要接济环儿，接济赵家。
探春攒几吊钱，让宝玉给她带些朴而不俗的小玩意儿，她立马去跟探春哭穷，说过得怎么难，怎么穷，你怎么不把钱给环儿？
探春为答谢宝玉，给宝玉做双鞋，她就指责探春，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见，却给宝玉做这些！
探春刚开始当家，处处小心，步步烦难，那些管家媳妇们，个个十八般武艺，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等着瞧探春笑话，只待她出丑，便轻视于她。
赵姨娘兄弟死了，是赏二十两，还是四十两，本是小事，但于刚开始管家的探春来说，却是个考验。
若是她上了管家媳妇吴新登家的当，不问旧例，胡乱赏了，便会被认为是个糊涂虫，从此难以服众。
若是她破了家生子二十两丧葬费的惯例，多放几两银子，则会被认为徇私枉法，不可托付管家。
若是她循了家生子的旧例，没有外头买的袭人的多，则又会面对赵姨娘这坨麻烦。
凤姐让平儿马不停蹄，赶紧来给探春送台阶下，结果还是没有赵姨娘的小脚倒腾的快。
只见赵姨娘这亲妈，一头扎进屋里，兜头便来一盆脏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满地打滚，指责女儿探春，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不拉扯拉扯她赵家，却来踩她的头！
外面围着一层管家媳妇，都在瞧这上任新官的新鲜好戏。
嫂子王熙凤尚且体谅探春的处境，知道探春能否站稳脚跟，且看近日，伸出脸来让探春打了立威，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平儿万不可替自己分辩。
赵姨娘这亲娘，却为多蹭这几两银子，让她公开徇私，左右为难，丢脸出丑。
“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探春滚下泪来，我也滚下泪来。
赵姨娘的丑态丑行，和永无休止的血缘勒索，是探春永远甩不脱的痛。在探春身上，我看到了哪吒削骨割肉的悲愤，也看到了樊胜美式的血泪。
她生了你，你就欠了她，你要还她，还赵家，还兄弟，你不是独立个体，而是伸出去的根系，是工具人，你的一切任务，就是抓取一切营养，给娘家这个母体输血，胆敢说个“不”字，你就是不孝，忘根本，白眼狼……
赵姨娘生了贾探春，贾探春就欠了她赵姨娘一笔血债，这血债便是一张空白支票，要填多少才算完，全靠赵姨娘一张嘴说了算！
面对这种勒索，该怎么办？探春举起了手里的盾牌，那便是宗法制度，嫡庶尊卑。
在探春看来，尊卑嫡庶这个客观现实，其实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赵姨娘的阴微鄙贱，荒唐可笑，亦可无奈容忍，但是这种血缘勒索，却是要绝地反击！
探春每次抬出嫡庶尊卑，将赵家划归奴才一类，都是被赵姨娘血缘勒索之时，这一招，便如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七伤拳，若要伤人，先要伤己。
反复表白生母家人都是奴才，她身上有一半奴才的血，搞一个冷酷寡情人设，于她贾探春又有什么好处？
她只是被赵姨娘逼在墙角，无奈为之，她的心灵在挣扎，在淌血。
其实探春并非跟很多含混说法一样，不认赵姨娘，否认她生母的身份。
就像赵姨娘因丧葬费大闹时，探春说的那样：“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也不知谁给谁没脸？”
她深知无论如何，她都已跟这生母绑定，所以才会说倘或王夫人知道赵姨娘来闹，不叫她管家时，“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
她不是在断绝跟赵姨娘的关系，只是不愿按照赵姨娘的理想那样发展关系。
薛姨妈要住入大观园照应姊妹时，本想探春的秋爽斋宽敞，但因赵姨娘和贾环时常来嘈聒，这才没搬过去。赵姨娘一次去潇湘馆看望黛玉，黛玉一下便知她是从探春处来。她们母女的来往，其实频繁。
赵姨娘去找芳官撒泼前，贾环就曾顶她：“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
若是探春自认为跟赵姨娘没关系，又何苦操心，时时管束赵姨娘和贾环，不让她四处发癫，丢脸败兴？
探春的回护，其实都在暗中。最明显的就是跟小戏子们打架那次，小戏子们把赵姨娘撕打得不可开交，管家人们出现的时候，赵姨娘气得瞪着眼，粗了筋，气急败坏，口齿不清。
探春见状，赶紧说：“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们说不知在哪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快同我来”，拉她离开这丢人现眼的戏剧现场。
当着尤氏和李纨的面，探春便说：“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帐人的调唆，没得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做粗活。”
又向尤氏和李纨说，赵姨娘是“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
这哪里是不认亲娘，明明是做女儿的被连累着丢人，还要强撑，替亲娘开脱。
事后探春越想越气，兴师动众，非要媳妇们去调查是谁调唆的。此回赵姨娘撒泼，夏婆子半道上助了一把邪火不假，但赵姨娘本就是气势汹汹要找芳官算账，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是赵姨娘自己要兴风作浪。
探春未必不知如此，所以艾官偷偷报告，说她亲眼撞见了，就是那夏婆子搞的鬼时，探春也只答应，并没有据此办了夏婆子。
她让人调查，不是真想揪出个人来，而是目的有二：一是向人宣布，赵姨娘之所以闹这么一出，是被人挑唆的，降低赵姨娘的愚蠢可笑值；二是向那些作妖的媳妇婆子们宣布，再敢借着或助着赵姨娘生事，便是与她贾探春为难。
探春这番苦心，赵姨娘不懂，其他人却懂，所以平儿明知彩云的贼赃都在赵姨娘处，却会瞒了下来，因为打赵姨娘的脸，就是打了探春的脸，探春真的在意。
对赵姨娘和贾环，探春做不到惜春对入画和兄嫂那样绝情冷心，“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惜春是个出世的人，做得了自了汉，探春却是个入世的人，做不了自了汉。
生母是个下流人，不停对她进行血缘勒索，她却无法真彻底狠心绝情，这便是探春的三点可悲。
我们说原生家庭痼疾之所以难以治愈，就是因为什么伤也遭不住被反复被揭同一块疮疤，无论你把自己修炼得多好，只要一回那个环境，就立马把你打回原形。
这块反复被揭、永不愈合的疮疤，就会变成刺，变成雷，变成炸弹，一碰就疼，一戳就爆，一点就炸。因为这块疮疤，承受了你一生的血泪、敏感和紧张。
不堪的赵姨娘和她的勒索，就是贾探春的那块疮疤，也是她这朵玫瑰花格外扎手的原因。
探春每次无差别攻击别人，都是赵姨娘的血缘勒索，被人提及或者支持的时候。
宝玉说赵姨娘怨探春不给贾环做鞋，说“她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探春立马炸了，说：“连你也糊涂了。她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
赵姨娘说探春不拉扯他们，李纨傻兮兮地劝：“她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得出来？”探春立马又炸：“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
她当然不能亲亲热热叫赵姨娘“妈”，一旦她放弃礼法这唯一的屏障，赵姨娘不知又会拉她去干什么。
而探春因庶出身份，表现出的超高自尊，比如王善保家的掀她衣裙，她就敢大耳刮子扇她，我认为这跟自卑无关，探春只是知道这块是自己的短板，所以更要硬起手腕，捍卫自己的尊严，不容小人践踏欺辱。
庶出的确是探春的劣势，她却从未因此而自卑，从头至尾，她都是举止有度，风姿特秀，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这点劣势，并未在探春人格上，投射出阴影。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即便最正统的儒家理论，也不是说只有无条件顺从，才是孝悌，而是说子孝的前提是父慈，弟恭的前提是兄友。就连杀父弑君这种儒家观念里的头等大罪，别人问孟子，那武王伐纣，岂不是弑君时，孟子都说吾不闻弑君，只听闻杀了一个叫纣的老匹夫。
探春不愿和赵姨娘同流合污，又有什么罪过？
王夫人派王熙凤等查抄大观园的时候，反抗最激烈的就是探春。见管家人这等丑态，探春命丫鬟秉烛开门，严阵以待，怒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那一晚，探春不只是打了王善保家的脸，更是打了王夫人、邢夫人和王熙凤的脸，这就是贾探春的魄力，红玫瑰就是红玫瑰，她只对自己的见识负责。
哭贾探春，哭樊胜美，哭所有在夹缝中艰难为人，却还能光彩照人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