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名著:红楼梦(23)

     第贰拾叁 回        

小红，坠儿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玩笑。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小红连忙弃了众人，跑到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事？"凤姐打谅了一打谅，见小红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便说：“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我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小红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凤姐笑道：“你是哪位小姐房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的。”小红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难怪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    

小红听说撤身去了，回来不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上了。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便赶上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说：“没看见。”小红听了，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小红上来陪笑问：“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哪去了？探春说：“到你大奶奶院里找去吧。”小红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了小红，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笼，就在外头逛。"小红说：“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碧痕说：“茶炉子呢？"小红说：“今儿不该我笼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小红说：“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小红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才没言语了，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说：“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

小红听说，不便分证，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儿。到了李氏房中，果然见到凤姐儿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小红上来回说：“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刚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小红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又说：“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问：“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小红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小红还没说完，李氏道：“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着说：“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小红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嚼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哪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着说：“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一个丫头就好。方才两遭，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说着又向小红笑道：“你明儿伏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小红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问：“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还作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头比你大的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今儿抬举了你呢！"小红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李宫裁说：“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道：“哦！原来是他的丫头。”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哪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小红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小红说：“原叫小红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小红了。”    

凤姐听了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讨人嫌的很！得了玉便宜了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嫂子不知道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一般答应着。他但不挑，倒把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着说：“你可是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的他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去，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小红忙说：“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小红回怡红院去。    

再说林黛玉因夜里没睡着，第二天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怕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没有？叫我悬了一夜心。”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黛玉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哪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也不看，自己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但是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去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说：“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宝玉听说，便跟了探春，离了宝钗，黛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问宝玉：“这几天老爷可曾叫你？"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或是好字画，好轻巧玩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像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着说：“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天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说什么：`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宝玉听了，点了点头说：“你不知道，赵姨娘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玩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着说：“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体己话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这个时候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天，等黛玉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便说：“这是林妹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就说：“我就来。”等宝钗，探春去远了，宝玉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还没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

听他哭的是：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