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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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 7 版 || 总第142期
在这小陇山里名气在外的老屋,位于山村西头的庙儿院。
要说老屋的来历,据村里老人讲故事说,始建于清代康熙三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696年,距今已有三百一十多年的历史了。
据传说徐晃家当年修建这老屋时,正是他家祖上富甲小陇山的鼎盛时期,真是月有圆缺,美中不足的是徐家从来没有一个在朝中做官为宦之人。而同村富当户对的刘财东家有人做官在外,尽管他徐家家大业大,再富庶从心理上说总是觉得矮了人家刘家一头,这个说不出口的话成了徐家先人的一块心病。
徐家为了和刘家争个高低,他家祖先就为这事大动了心思,不动神色的明争暗斗了几十年,可以说应证了“人争一口气,佛为一炷香”的古训。
铁了心的徐家先人为了庙儿院周边找一块所谓有龙脉的风水宝地,不远万里从成都宝光寺请来了得道和尚,这游方僧人走到山村后山脚下伸手指着一棵椿树说,那地方就是一个升官发财之地,不过要把地脉接上才行,那棵树王——椿树正好在穴位上,就拿它做中柱吧!
徐家掌柜的对得道和尚深信无疑,可是这椿树长在刘财东家地里,并且徐刘两家有积怨不和,徐家为了得到这块风水宝地,硬着头皮托人协商了好几次后刘财东家才放了口信,条件是一亩地交换十亩地,每亩地要地契银子100两。要是地少一分银子少一两都不行!
徐家先人得信后知道这是刘财东家仗势欺人没什么再商量的余地了,便骂道:“真是小人得志如狼虎!”转念又想到为了徐家的后代子孙飞黄腾达,花这几个钱值得!于是,徐家先人咬了咬牙一口答应了条件,可谓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虽然吃了大亏,却得到了所想得到的。这真是一物降一物,蜈蚣把蛇捉!
且说徐家先人花血本得到刘财东家的地契之后,来年春天大兴土木。在得道和尚的指挥下,工匠们先将椿树的树冠砍掉,然后按尺寸取了高度,锯齐再凿成木铆。择日,在一片炮仗声中架上了中梁,一棵活椿树中柱和中梁铆扣铆的相衔接,这按得道和尚的说法就是接上了龙穴的地脉。徐家先人为了压住这一方风水,设计为五柱四开门达一丈九尺五之高,有“九五”之尊蕴意。老屋砖木结构,雕梁画栋,飞檐走兽,确实是高大气派。远看真像一座宏伟的庙宇,之所以村里人把徐家大院很形象地不约而同的叫“庙儿院”。
庙儿院老屋寄托着徐家先人的殷切期望。落成乔迁的那天立下了一个传世的家规:今后徐氏家族无论谁家子弟第一个考取功名,不分嫡庶优先继承老屋祖业以示奖励,要么只传长子长孙。徐家创业先人临终时特意留下了两个大元宝,遗嘱成了祖训,意味着谁继承老屋产业谁就掌管这两个大元宝,其用意是激励后代人人上进,早日考取功名出道仕途,为徐氏家族光宗耀祖。
老屋建成的前280年里,徐家并未沾上什么风水宝地的光,连个能写对联的秀才都没出啊!到了徐晃这一代老屋里破天荒地出了一个大队书记。要说他徐晃能当大队书记还有一段不寻常的经历,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徐晃的老婆是半脱产身份的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兼大队书记。说来有缘或许是凑巧吧,那年县革委会马副主任的老婆突然驾鹤西去,事后马副主任下乡意外见到颇有姿色的徐晃老婆,他情不自禁地大动了心思,马副主任三天两头来下乡,见面多了俩人就心照不宣地眉来眼去,可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干柴见火一般爱慕之心油然而生。马副主任是个干散人他担心夜长梦多,就把徐晃的老婆转成正式干部调到县城里工作,快刀斩乱麻顺理成章地成了合法夫妻。这徐晃坚决要接前妻的班,公社书记看在马副主任的面上就把大队书记一职转让给了他。
徐晃和前妻生有四子二女,称得上人丁兴旺。徐晃每当看见祖传的那两个大元宝时心里不由得感想多多,他这个老光棍把实现祖先遗愿的希望全寄托在四个儿子身上,一心一意地供着他们读书。把两个女儿留在家里做饭放牛喂猪,为这事俩女儿对他是满腹的不满,虽然如此但是在当面却敢怒而不敢言,有时在背地里指着脊梁骨骂他偏心眼!徐晃当然明白女儿的心思,常常在背地里一个人长叹短气,为了儿子们的前程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啦,他这个站在村里戏台上教育别人的人却教育不了自己。
一晃又是七、八年光景过去了,徐晃早已年过半百,不等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他的大队书记被迫卸任了。这一年是1978年的春天。有“山乡好汉”之称的徐晃一夜间病倒了,他躺在老屋的土炕上思绪万千,先丢老婆后丢官这都说不出口来,一连几个月卧炕不起,正当他望着传家大元宝发愣出神的时候,徐老大考上大学的消息传到了老屋,绝望中的徐晃倏地从炕上爬了起来,激动得热泪盈眶,心想这老屋真的是一块宝地,近300年了龙穴的地脉终于接上啦,谢天谢地啊!
徐老大考上大学意味着徐家祖坟冒青烟要出当官的人了,这一点徐晃深信无疑。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病瞬间好得一干二净了。
在等待中徐老大的大学入学通知书送到了庙儿院老屋,喜出望外的徐晃把录取通知书放在敬奉祖先的供桌上默默地许了一个谁人不知的愿。然后,他指着那两个家传大元宝对大儿子说:“按祖上立的规矩,这两个祖传的大元宝非你莫属了!”
徐老大听后笑了笑,尔后又摇了摇头。
徐晃看出了大儿子的心思,他瞅了瞅供桌上的元宝喟叹了一声,父子俩谁也再没说话。
开学的日子到了,徐老大要起程到省城去读大学,徐晃专程送到县城。他在街道上留心观察城里人穿戴什么,中老年人清一色的中山装,而年轻人大多数是甲克衫和风衣,说明今年最流行的是甲克衫和风衣。
徐晃是个有心计的人,他观察好后领着大儿子进了百货大楼,从头到脚包装一新。徐老大站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地自我观赏了一会儿尊容,连自己都不敢相认自己了,镜中的人一点儿也不像是从庙儿院老屋里走出来的山里汉子,是一个活脱脱的城里人。徐老大见此状感慨地长叹了一声,站在一边观望的徐晃却开心地笑了。就在父子俩四目相视时,徐老大有意识的摸了摸左手腕,做父亲的当然明白儿子的心思,扬了扬手说到那边去看看。父子俩快步来到钟表柜台前,徐晃数了125元钱递给甜笑的女售货员,对面的姑娘看了一眼有点腼腆的徐老大,她莞尔一笑把一块“上海”牌手表递了过来,徐老大赶忙接住戴在手腕上左右端详了一会儿,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女售货员替他对准了时间。徐老大重新戴好手表以后,徐晃拎起脚下的行李说:“走——!”
徐家父子穿过车水马龙的东大街来到汽车站,开往省城的班车还要一会儿到,徐晃这才拿出干粮,父子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然后警惕地向左右睃瞄了几眼,徐晃见没人注意他父子时,麻利的从衣兜里掏出300元递给大儿子,低声吩咐道:“装好,到了学校省着花!”
徐老大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接过钱喜孜孜地装进刚换上的甲克衫内衣兜里。徐晃把大儿子换下来的衣服装进蛇皮袋里,一边装一边自言自语道:“这衣服拿回去了让老二穿,新铮铮的在村里照样耍人。或许沾他哥的喜气儿,将来也考个中专什么的当个干部!”
徐老大听后有些感慨地又长叹了一声。
徐晃忽然回过头来“噢——”了一声之后,他很费劲地对大儿子说:“过几年你也是干部了,和你妈一样的身价啦!今非昔比,我看你该去看看你妈了,她也老了,听说老马退休好几年了,人也活得不再那么风光啦!”
闻言,徐老大没有说话,他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见此情景徐晃心头不禁一喜,然而他又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班车进了站,徐晃疯了似的冲进车厢给儿子占了一个座位,徐老大拎着行李随后挤上车,从容地坐下后看了看父亲,徐晃的眼眶里充满了泪花,因过分的激动他哽咽地说:“到了学校一定要好好读书,缺啥了只管来信说。哎——,不要忘了咱哪老屋啊!”
徐老大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徐晃如愿以偿地送走大儿子之后,一心一意供着其他仨儿子读书。两年后徐老二考上了师范学院,徐老三初中毕业也考上了地区农校,这年徐家双喜临门,轰动了老屋周边的山乡。又过了两年徐老四考上了省计划学校。
光阴荏苒,岁月催人。又是几年过去了,老屋里先后走出了四个干部,徐晃更加相信风水龙穴地脉之说了。值得庆幸自豪的是徐老大毕业后进京工作;徐老二在省城六中任教;徐老三在地区农科所搞研究;徐老四在县计划局上班。
人都说庙儿院老屋真的有脉气,要不然徐晃能这么命大福大吗?这就像有人穿了一双新鞋一样,合不合脚只有穿鞋人自己知道。徐晃果真像人说的那样嘛?唉——,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是打掉门牙往肚里咽,张不开口啊!
徐晃本该离开老屋揣上祖传的大元宝到大都市享清福去了,七十多岁的人了该享天伦之乐了吧?村里人谁都知道他徐晃是个从不认输的人,当年老婆弃他而去都没多想,一心一意供儿子们上学,全心全意当好大队书记。而今,他还得守着老屋靠大女儿和女婿养活,每当想起这事他就伤心落泪,但是还得给几个儿子撑面子,只得找个借口说自己舍不得这老屋啊!
对于一个足不出户的山里人而言,徐晃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论说很风光,他住过北京的宾馆和人防地下室,原因是徐老大的媳妇是个外科大夫,听说是上海人,从小有洁癖,历来不让外人进家门,所以他三上北京没跨进徐老大家的门槛;在省城他住过飞天大酒店,不知为何遭到同样境遇,为人师表的徐老二和他大哥一样六亲不认,不约而同地把他这个乡下老子同样拒之门外,至今不知道老大老二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徐老三虽然也在城里工作,但是他和大哥和二哥相比就小巫见大巫了,不过是一个地级中心城市。那年徐晃胃病发作了,在老四的陪同下来到老三家,徐老三虽然让进了门,但是脸上明显有不悦之色,徐老四不愿看脸色,找借口去地委组织部寻同学聚会去了。徐老三家什么都去超市买现成的方便食品,要么进馆子,从来不生火做饭。徐晃是胃病喜欢喝粥,这老三一家人喜欢吃的他恰好吃不得,成天处于半饥饿状态,想看会儿电视打发时光,三儿媳妇说浪费电不要紧,噪音会影响他儿子学习的。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身为一家之尊长辈的他只好作罢,一天除了吃药,他就吸烟。只要三儿媳妇不去泡麻将馆,她在家里的话他这个当公公的就无立足之地,他一旦吸烟她提着拖把或抹布不是擦地板就是抹桌子茶几,每次如此搞得他这个当长辈的好生尴尬。在庙儿院老屋很有自尊的徐晃在三儿子家的客厅里既不敢坐沙发又不敢吸烟,实在想吸烟了他就端上烟灰缸躲到阳台上去吸,就这三儿媳妇还是那样在阳台上不是擦就是抹。徐老三知道媳妇儿所作所为的用意,但是他不管不问。徐晃见此情景连去医院瞧病的信心都没了,为了一个父亲的自尊买了许多药之后,他不告而别打车回府窝在老屋里调养。
过了些日子,徐晃的胃病又发作了,他坐着大女婿的摩托车来到县城看病,来时他想住院治疗,而医生说没那个必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性病要慢慢地调养。那天从医院出来,他就想回老屋,偏偏不凑巧摩托车的油封坏了,人不留人天留人,他只得到徐老四家去投宿。
徐晃拎了许多药来到四儿子家门口,就听见小两口吵得价天响不可开交,他心想来的不是时候,刚要转身走时,不料四儿媳妇拉开了大门,因吵架正在气头上,她见老公公来了,没客气地骂了个狗头淋血,听着听着徐晃口吐黑血昏厥过去了,徐老四见状急了飞身跑出来背起老子往医院里送,幸好有儿媳妇帮忙才心想事成满足了他要住院的愿望。
徐晃住院后分别给外地的三个儿子打了电话,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忙”,谁也没来看望他。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远在银川做生意的二女婿两口子连夜赶回来了,在他住院的这些日子里,唯有他平日里最瞧不到眼里的俩女婿陪伴着。而徐老四几天来一趟坐不到五分钟手机就响了,其实这是他和媳妇儿约好唱的双簧,装模作样地接完电话便说有急事就匆匆而去。
徐晃这次被四儿媳妇气得够呛,气了个胃出血,住院一个多月,花了3000多元的医药费,这些花销全都是俩女婿出的,他老人家心里不是个滋味,后悔自己当初有眼无珠,一门心思供四个儿子读书!后悔——,后悔啊,再后悔也为时已晚矣!最令他失望的是四个儿子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他越想心里越不是个滋味儿。
徐晃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出的院,在俩女婿一左一右陪伴下回到庙儿院老屋。他去时树叶正绿花正红,转眼间遍山秋叶红欲燃了。
二女婿两口子要回银川去了,走的那天徐晃心里忒不是味儿,他拉着二女儿和女婿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在大女儿和女婿的左右陪伴下只是默默地往前走,已经送出了五、六里路啦,他还是恋恋不舍地不肯松手,在俩女儿和女婿的再三安慰下他才松开了手。二女儿和女婿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蜿蜒逶迤的茫茫小陇山,走过一道梁一道湾早已走远了,他迎风眺望还在目送着,累驼的脊梁和身后的山岳一样一动也不动。山风呼呼啦啦吹落了树叶,在大女儿和女婿的再三催促下徐晃这才恋恋不舍的往回走。他边走边想心事,回到庙儿院面对老屋不肯进门,在大女儿和女婿的一再相劝下,他才动身走进了老屋,踏进门槛抱住那根接地脉的椿树中柱情不自禁地热泪纵横,他的这一反常举动出乎大女儿和女婿的意料之外。
见此情景,大女儿两口子面面相觑,默默地退到老屋门外边一动不动地恭候着。过了会儿徐晃激动的心情有所平静,他转过身来朝门外边的大女儿和女婿招了招手,俩人急忙进了屋。心情复杂的他长叹短气很无奈地双手松开椿树中柱,坐在乌黑铮亮的太师椅上,取出祖传的两个大元宝抱在怀里,想到祖训感慨万千,他这人一生好面子,可气的是四个儿子有出息却不给他脸面,好在两个女婿给他撑了一点面子。尔后,他又叹了口气说:“时代不同了,社会真的变了。看来咱徐家祖宗立下的老规矩也该改变改变了啊!从今日起我让出这老屋搬到东厢房去住,你俩搬过来住吧,就当这老屋的掌柜的啦!”
徐晃的话音一落,大女儿和女婿脸色大变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慌了神,愣了片刻后俩人异口同声地说:“大(爸)——,这事儿使不得,真的使不得!按咱徐家的祖传规矩这老屋只传男不传女,说啥我两口子都不能住进老屋的呀,再说还有我四个哥哥在前头哩?”
一听这话徐晃很生气地跺了跺脚,他摆了摆手说:“你俩听话啊,再不要提你那四个哥哥了,说他弟兄几个我就来气!现在不是时代不同了嘛,男女都一样啦,女儿也是传后人吗!这老屋我当家说你两口子住就住吧,有啥事儿我撑着哩,你俩怕啥?”
大女婿仍不情愿地低声嘟哝道:“大(爸)啊大——,我想这事儿还是不妥啊!”
徐晃在心里生的闷气,这会儿气得他团团转,接着自怨自艾地埋怨:“人都说庙儿院的风水龙脉好,我咋就这么命苦呀?怎么连一个听话的儿女都没有呀?”
一听这话大女儿更急了,他赶紧接过话茬说:“大(爸)呀——,生啥气哩,我俩听你的话好嘛?不过这东厢房得好好收拾一下,再等上几天看个好日子了搬过去也不迟吧?”
徐晃气冲冲地从太师椅上“虎”的站起身来,抱起那两个大元宝梗着脖子往外走,当他跨过门槛要下台阶时,突然回过头来指着女婿的鼻子说:“你俩给我听好了,东厢房我看过了,里里外外干净着哩,有啥可收拾的呢?知道不——,当年我和你那走了的妈结婚就在那屋,我看过黄历了,今日(咯)就是好日子,立马把我的被褥搬过去好啦!”
作 者 简 介
李跃宏,笔名跃飞,汉族,祖籍甘肃通渭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生于北京电子管厂,电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现为建国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民间艺术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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