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09 06:30:34
编者案:在方言口语之中常常有一些词汇,我们用着觉得非常形象生动,但如果有人问我们这字怎么写呢,我们就都相顾愕然,觉得就是方言土语而已,没有对应的汉字。其实这是大错特错的。比如小编的方言中用liao来表示用针缝接布料,这个liao字,其实应该写作“敹”,即针缝的动作。再比如方言中让张大嘴或张开眼,用za这个音,其实这个字写作“奓”。这种字词非常之多。章太炎此文非常有意思,以其深厚的小学功底,旁征博引,指出方言之中那些我们只知道用而不知道怎么写的字其实大有来历。他所要强调的两点也很有意思。他说白话文其实比文言要难,因为它还没有规范化,如果没有深厚的小学功力,识字(他说的识字是指精通三苍,尔雅,说文这类古文字经典)足够多,是不可能离开文言而另立系统的。他又说“余谓须有颜氏祖孙之学,方可信笔作白话文。” 也就是说必须有颜之推颜师古祖孙俩的古文字学问,才真正有能力可以写作白话文,如果“识字”还不够,就妄谈用白话写作,就是个笑话。他说的这两点,第一点是有些道理的。第二点其实可以看作他对那些大谈白话文运动,却没有什么旧学训练的新文化运动份子的某种揶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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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文言,古人不分,《尚书》直言(见《七略》),而读应《尔雅》(见《汉书·艺文志》)。其所分者,非白话、文言之别,乃修饰与不修饰耳。《尚书》二十九篇,口说者皆诘屈聱牙,叙事则不然。《尧典》、《顾命》,文理明白,《盘庚》、《康诰》、《酒诰》、《洛诰》、《召诰》之类,则艰涩难读。
古者右史记言,左史记事。叙事之篇,史官从容润饰,时间宽裕,颇加斟酌;口说之辞,记于匆卒,一言既出,驷不及舌,记录者往往急不及择,无斟酌润饰之功。且作篆之迟,迟于真草,言速记迟,难免截去语助,此异于叙事者也。商周口语,不甚修饰,至春秋战国则不然。
春秋所录辞命之文,与战国时苏秦、张仪、鲁仲连之语,甚见顺适。所谓“出辞气斯远鄙倍”者,不去语助,自然文从字顺矣。苏、张言文合一,出口成章。当时游说之士,殆无不然。
至汉,《汉书》载中山靖王入朝,闻乐涕泣,口对之辞,宛然赋体。可见言语修饰,雅擅辞令,于汉犹然。是以汉时有讥人不识字者,未闻有讥人文理不通者。赤眉之樊崇,蜀将之王平,识字无多,而文理仍通。
自晋以后,言文渐分,《世说新语》所载“阿堵”、“宁馨”,即当时白话,然所载尚无大异于文言,唯特殊者有异耳。隋末士人,尚能出口成章,当时谓之书语。文帝受周之禅,与旧友荣建绪商共享富贵,荣不可,去之,后入朝,帝问:“悔否?”荣曰:“臣位非徐广,情类杨彪。”文帝曰:“我虽不解书语,亦知卿此言为不逊。”(见《隋书·荣毗传》)文帝不读书,故云“不解书语”。李密与宇文化及战时,其对化及之词,颇似一篇檄文,化及闻而默然,良久乃曰:“共尔作相杀事,何须作书语耶?”(见《隋书·李密传》)可见士人口语,即为文章,隋唐尚然,其后乃渐衰耳。
《传灯录》记禅家之语,宋人学之而成语录,其语至今不甚可晓,至《水浒传》乃渐可解。由是白话、文言,不得不异其途辙。今人思以白话易文言,陈义未尝不新,然白话究能离去文言否?此疑问也。白话亦多用成语,如“水落石出”、“与狐谋皮”之类,不得不作括弧,何尝尽是白话哉?且如“勇士”、“贤人”,白话所无,如欲避免,须说“好汉”、“好人”。“好汉”、“好人”,究与“勇士”、“贤人”有别。
元时征求遗逸,诏谓征求有本领的好人,当时荐马端临之状曰:“寻得有本领的好人马端临”。(见《文献通考·序》)今人称有本领者曰才士,或曰名士,如必改用白话,亦必曰:“寻得有本领的好人某某”。试问提倡白话之人,愿意承当否耶?以此知白话意义不全,有时仍不得不用文言也。
昌黎谓:“凡作文字,宜略识字。” 学问如韩,只求略识字耳,识字如韩已不易,然仅曰“略识字”,盖文言只须如此也。余谓欲作白话,更宜详识字。识字之功,更宜过于昌黎。今世作白话文者,以施耐庵、曹雪芹为宗师,施、曹在当日,不过随意作小说耳,非欲于文苑中居最高地位也,亦非欲取而代之也。今人则欲取文言而代之矣!然而规模、格律,均未有定。果欲取文言而代之,则必成一统系,定一格律然后可,而识字之功,须加昌黎十倍矣。何者?以白话所用之语,不知当作何字者正多也。
今通行之白话中,鄙语固多,古语亦不少,以十分分之,常语占其五,鄙语、古语复各占其半。古书中不常用之字,反存于白话,此事边方为多,而通都大邑,亦非全无古语。夫所谓白话者,依何方之话为准乎?如曰首都,则昔在北而今在南,南京、北京,语言不同。不仅此也,叙事欲声口毕肖,须录当地方言,文言如此,白话亦然。
《史记·陈涉世家》“伙颐,涉之为王沉沉者”。伙颐、沉沉,皆当时鄙俗之语,不书,则无以形容陈客之艳羡。欲使声口毕肖,用语自不能限于首都,非广采各地方言不可。然则非深通小学,如何成得白话文哉?寻常语助之字,如“焉哉乎也”,今白话中“焉哉”不用,“乎也”尚用,如乍见熟人而相寒喧,曰“好呀”,“呀”即“乎”字,应人之称曰“是唉”,“唉”即“也”字。
“夫”字文言用在句末,如“必子之言夫”,即白话之“罢”字,轻唇转而为重唇也。“矣”转而为“哩”,《说文》吕声之字,或从里声,相或作梩,可证其例。“乎也夫矣”四字,仅声音小变而已。论理应用“乎也夫矣”,不应用“呀唉罢哩”也。
又如抑扬之词,“肆”训“甚”,《诗·崧高》“其风肆好”,即其风甚好。今江浙语称“甚冷”、“甚热”曰“冷得势”、“热得势”,其实乃“肆”字也。古语有声转之例,“肆”转而为“杀”,《夏小正》“狸子肇肆”,“肆”,杀也。今人言“杀似”、“杀好”、“忒杀”,“杀”皆“甚”意。
又今天津语谓甚好,曰“好得况”。“况”亦古音古字,《诗·出车》“仆夫况瘁”,“况”亦“甚”也。又如赞叹之词,南京人见可惊者,开口大呼曰“乖乖了不得”,“乖乖”即“傀傀”。《说文》:“傀,伟也。”四川胥史录供,造张目哆口卷舌而不发声之字曰“ ”,“
又如形容异状之词,今江浙人称行步两足不能相过曰“垫脚走”,“垫”应作“絷”。春秋卫侯之兄絷,“絷”《穀梁》作“辄”。《说(文)》为两足不能相过,“絷”从“执”声,故变而为垫音也。今语喉破发声不亮曰“沙”。《礼记·内则》“鸟皫色而沙鸣”。若严格言之,字应作“嘶”。《汉书·王莽传》:“莽大声而嘶”。“嘶”正字,“沙”假借字也。今南方呼曲背曰“呵腰”,北方曰“哈腰”,实即“亚”字。《说文》:“亚”象人局背形。音变而为“哈”,又变则为“呵”矣。
又如动作加人之词,今上江称追奔曰“捻”,实当作“蹑”,声转而为“捻”矣。吊挂之“吊”,与吊丧意无关,《一切经音义》引《方言》:“弔,悬也。” 窗钩亦曰“了”,“,杀也。” 其字后人亦作“戡”,“西伯戡黎”,旧正作“如此之类,白话不定统系格律即已,如须定统系,明格律,则非写正不可,故曰欲作白话文者,识字应过于昌黎也。
要之,白话中藏古语甚多,如小学不通,白话如何能好?且今人同一句话,而南与北殊,都与鄙异,听似一字,实非一字,此非精通小学者断不能辨。如通语言“不”,江南、浙江曰“弗”,《公羊》僖二十六年传注:“弗者,不之深也。”“弗”、“不”有异矣。有无之“无”,江南一带曰“无不”。“无”古音如“模”,变为是音,而通语则言“没”,实即《论语·阳货》“末之也已”之“末”,“无”与“末”又异矣。又,北人言“去”,如“开之去声”,实乃“朅”字,与通语曰“去”者义同而字异。又如“打”字,欧阳永叔《归田录》历举其不可解之处,“朾”本音宅耕切,不知何以变为“打”字,作德下切,且“打铁”、“打钉”,称打则可,今制一物件曰“打”,每一动作辄曰“打”,如“打坐”、“打拱”,“打”于何有?欧公颇以为非。余谓宅耕切之“打”字,依音理不能变作德下切,今扬州鄙人呼此音如“鼎”,江南、浙西转如“党”,此实“打”之音变也,而通语作德下切者,乃别一字。按“挝”字,《说文》作“”,乃舌上音,古无舌上,唯有舌头,故“挝”音变为德下切,正字当作“ ”,声转则为“笪”。《说文》:“笪,笞也。”音当割切,又转而为“挞”,皆一语之变也。至于“打量”之“打”,字应作“是故不详识字,动笔即错,其所作之白话文,乃全无格律之物。欲使白话登于文苑,则识字之功宜何如?
古人深通俗语者,皆研精小学之士。颜之推在益州,与数人同坐,初晴,见地下小光,问左右是何物?一蜀竖就视,云是豆逼耳。皆不知阿谓。取来,乃小豆也。蜀土呼豆为“逼”,时莫之解。之推云:《三苍》、《说文》,皆有“皂”字,训粒,《通俗文》音方力反。众皆欢悟。(见《颜氏家训·劝学》篇)其孙师古作《匡谬正俗》,人问:砺刀使利曰略刃,何故?师古曰:“《尔雅》:略,利也。故砺刀曰略刃。”以颜氏祖孙小学之功如此,方能尽通鄙语,其功且过昌黎百倍。余谓须有颜氏祖孙之学,方可信笔作白话文。余自揣小学之功,尚未及颜氏祖孙,故不敢贸然为之,今有人误读“为缔为绤”作“为希为谷”,而悍然敢提倡白话文者,盖亦忘其颜之厚矣。
《章太炎国学讲演录》,中华书局,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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