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5 10:30:40
前几日读了一篇六神磊磊的新作，主要是谈金庸小说中诗词借用的超妙处。品唐诗和读金庸本就是六神磊磊所长，写来自是一气呵成真知灼见。但惟独只写到“借用”为止，并没有谈及其小说中原创诗词的好劣。
半个多世纪以来，金庸武侠作品为人所青睐，似从不过时。除却其摄人心魄的神妙构思外，融汇于字里行间的深厚文史佛哲功底亦是教人心折不已，所营造出的“侠之世界”更是在跨世纪的华语文坛上独树一帜。金庸的诗词写作能力通常被认为是一流的，但是在其小说中体现却不多。今天我们来谈金庸小说中的原创诗词，就从最有名的天龙八部目录说起。
一.
《天龙八部》是金庸的代表作，同时也被许多人视为金庸小说中不可逾越的巅峰。这部小说一共有50章，而这50回的目录，金庸用五首词串了起来，分别是《少年游》、《苏幕遮》、《破阵子》、《洞仙歌》和《水龙吟》，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慢词，我们逐首来看。
“青衫磊落险峰行，玉壁月华明。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觳纹生。
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虎啸龙吟，换巢莺凤，剑气碧烟横。”
这首词的词调名是《少年游》，当年晏殊写过一首著名的“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并且感慨“不似少年时”用的就是这个词调名。这首词应当说写得相当不错。作为一个整体读来，先有移步易景，而后豪气陡生。拆将开来，每句同各衔领章节的内容又是若合符节般的对应，而且炼字精妙，实在可以说是神来之笔。
“向来痴，从此醉。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
昔时因，今日意。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虽千万人吾往矣。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到了第二首《苏幕遮》，起句就显得颇为突兀了。再往下看，“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同“剧饮千杯男儿事”画风绝不相类，从小说演进来看，前者仍是指段誉，而后陡然转到乔峰事，两人性情差异悬殊，也无怪词之上片读来感觉奇怪了。
以上两首金庸均称之为“本意”，意指词调名本身所蕴涵义同该词所要表达的意思一致。少年游倒也恰当，到《苏幕遮》却很是牵强了。从创调掌故来看，《苏幕遮》是胡曲传入，金庸在这里认为用此调也是“本意”，想来是指乔峰在此部分章节中得知了自己的异族身份。然而《苏幕遮》源自龟兹，而萧峰乃契丹人，相距岂止百年千里，恐不可同日而语也。
“千里茫茫若梦，双眸粲粲如星。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莽苍踏雪行。
赤手屠熊搏虎，金戈扫荡鏖兵。草木残生颅铸铁，虫豸凝寒掌作冰。挥洒缚豪英。”
“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且自逍遥没人管。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风骤紧，缥缈风头云乱。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梦里真真语真幻。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胡涂醉，情长计短。解不了，名疆系嗔贪。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这两首《破阵子》和《洞仙歌》都是词不像词。格式当然没有问题，然而一句一景，缺乏核心的思想和意向。若是单纯诵读自是觉得语句精巧，但要是尝试全神贯注地去理解其整体之美，恐是精神会分裂的。
此外，虽然通常而言，词调名与词之内容没有必然的强制关联，你用《虞美人》来写“丑奴儿”也未尝不可。然而《洞仙歌》古来佳作多描摹超然尘外的洞天仙境，似这般“输赢成败”、“天昏地暗”或是你侬我侬的“情长计短、“几时把痴心断”实在是同词调名绝然相悖了。
“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胜之不武。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枯井底，污泥处。
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王孙落魄，怎生消得，杨枝玉露。敝履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最后一首《水龙吟》，从内容演进角度来看，是五首中最值得称道的。
起句气势恢宏，虽只有十八骑，却是势若风雷，十三个字把契丹人的彪悍描绘的淋漓尽致。而后先写老魔小丑不堪一击，再写王霸雄图尽归尘土，隐隐然已有辛稼轩之风。再后虽插写茶花满路，王孙落魄，却因“王霸雄图尽归尘土”八字而显得没有违和感，自然而然地引出“浮云生死，此身何惧”，单于折箭英雄怒。
此外，颇喜欢接在“良缘安在”后的“枯井底，污泥处”六个字，在万千气象后，很是脱俗。
查先生还有一些原创诗词，多散落在他以清朝为背景的几部小说里（《碧血剑》、《鹿鼎记》、《鸳鸯刀》等），可以说没有比上述五首更出彩的。《倚天屠龙记》中开篇的《无俗念》词，清拔高绝，仙气逼人，通常被认为是金庸假借丘处机之手而作，实则非也。明代第一才子杨慎（“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作者）在《词品》中评点此词，并说“长春（丘处机道号），世之所谓仙人者”。原作何人，此自不待言也。
即便如此，金庸对于词这一文学体裁的驾驭能力，还是在这五首词里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展示，但其失误处在于，没有处理好“小说演进中的矛盾丛生”和“词之为体言短意长”这两者间的关系。在一首只有十数句的小令中，要将情节跌宕的十几章节的主旨予以概括并在逻辑上融为一体，纵是金庸的凌云笔，也颇难调和。
应当注意到的是，除了在《天龙八部》上有过这一次并不十分成功的“炫技”外，在其他小说里，金庸所起的标题通常比较简单。《倚天屠龙记》的四十章七言标题统统押韵，却显然不是一首互成关联的诗，自然也就不在我们讨论之列了。
二.
同金庸相比，梁羽生的词要写得更漂亮。我们来看两首他的代表作。
“诗酒琴棋消永日，流年似水匆匆。春花争似舞裙红，繁华如梦幻，惆怅怨东风。
人近中年愁鬓白，却嗟壮志成空。倚栏看剑剑如虹，豪情难自谴，高唱大江东。”
这首《临江仙》是《联剑风云录》的卷首词，很有些陈与义、蒋捷的味道。上片写年华似水，浮生如梦，下片写豪情难谴，壮志难酬。于是一个愁饮高歌的大侠形象跃然纸上。所谓开宗明义，整部小说的人物基调似也就此确定，随之演绎。
《联剑风云录》是梁羽生比较早期的作品，他还有一些绝句写得也很漂亮，譬如在《萍踪侠影》里有两首七绝，是这么写的。
“长江万古向东流，立马胡山志未酬。六十年来一回顾，江南漠北几人愁。
中州风雨我归来，但愿江山出霸才。倘得涛平波静日，与君同上集贤台。”
这两首写的是张丹枫，梁羽生笔下的天下第一高手和剑客，和梅长苏相类的一位人物。梁羽生写下的这八句话，先是“气吞万里如虎”，其后“楚天千里上高台”，最后竟有些“周公吐脯天下归心”的王霸之气。此虽只是张丹枫这一形象饱满、风流无双的人物的一个方面，却也同其张士诚后人的源流设置不谋而合，梁羽生对其人物形象的钟爱不言而喻。
梁大侠的诗词功底深湛，还体现在品词、论词上。他在《七剑下天山》中花重笔墨刻画的“纳兰性德”，虽与历史真实中“昏鸦尽、小立恨因谁，心字成灰”的形象或有出入，却将容若的性情拿捏的恰到好处。而他在谈论五代词时，用“雍容绮丽”和“疏淡秀雅”分别来评点温庭筠（飞卿）和韦庄（端己），也可谓是行家之语、恰如其理。
然而我们需要注意到的是，近半个世纪以来，读者在比较“金、古、梁、温（瑞安）”四家风格时，往往认为梁羽生的小说“文重于武”、“颇书卷气”。这与金庸小说中大开大合的侠骨豪情、古龙小说中悬疑多变的奇思妙想相比，就不那么显得像“武侠”，而似“儒侠”了。其实从文字的驾驭能力来说，梁羽生较其他三家不遑多让，但过多、过于精巧的文字铺陈，反而使得他的作品为许多武侠爱好者所排斥，显得有些小众了。
三.
较之金、梁，古龙在诗词写作的能力上几乎为零——通常认为他没有原创诗词行世。然而这并不影响古龙小说中偶尔闪烁出的诗词之光，譬如《圆月弯刀》里赋予人名的“小楼一夜听春雨”；譬如《萧十一郎》里结末处勾勒出的“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意境；譬如“流星蝴蝶剑”和“天涯明月刀”。这些构思都出自古龙极为随性的笔下，如陆小凤的灵犀一指，读者懂的自然懂，而不懂的，也不会因之产生丝毫距离感。
写到这里，我们不难看出，金庸的诗词嵌入“太用力”，一如他将《易经》中的卦象用于武学招式上，虽妙，却难免也有“见龙在田”的不知所云和“神龙摆尾”的格格不入。而梁羽生的诗词嵌入“太自信”。他有生花妙笔，然而放在武侠小说中，未必妙笔生出百样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以“卖文沽酒”为人生态度、“勘破世间事、智慧更无论”的古龙，完成了诗词在武侠小说中最好的嵌入模式——以无形胜有形，让读者通过阅读后的再次创造，自己将作者想表达的意境勾勒出来、将作者想写的诗念出来。
四.
在大多数文学作品中，诗词同表述主体还是“各向同性”的——并不像武侠小说中的“各向异性”表现的那么突出，但一般来说也只是“点到为止”。譬如唐传奇《莺莺传》中，元稹借张生和莺莺之手所写的《会真诗》、《明月三五夜》等，起到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但不显得喧宾夺主。
真正在文学作品中大规模嵌入原创诗歌的，在中国最有名的是《红楼梦》，在日本则是《源氏物语》。《红楼梦》中的《枉凝眉》、《葬花吟》等等，都已经是耳熟能详，就不再赘述；而《源氏物语》中出现了多达八百首的和歌（演变自我国乐府诗的一种诗歌形式），可以说是相当惊人的。这些和歌并没有影响作品整体的阅读性，反而大增其色，使《源氏物语》成为人类小说史上的一个巅峰。其中原因，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紫式部本身的和歌写作能力卓然，而更多的，则是因为在《源氏物语》写就的年代，整个日本国都极为推崇和歌、发展和歌的缘故。日本国的文学发展起步较晚，因此没有条件出现我国“楚骚汉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这样的一代之文学的情况。但也正因为此，使得他们的很多好的文学表现形式能够产生“共振”和“共融”，并历代传承不衰。
五.
除了多年前那首“可待江南花满楼，群英济济竞风流”外，我似很少有将诗词写进文章里的习惯。
然而工作后的许多年里，也曾在不同的场合担任着主持人的工作。除却公司的一些活动外，还有朋友的婚礼。当我站上舞台的那一刻，往往喜欢用自己原创的几句诗词、对联作为开场白。听者也许无意，而言者却是有心——因为仿佛只有抑扬的将那些话语念将出来，自己才能被给予力量、并且安稳地在那个位子上继续站下去。
像这样自我强化、自我暗示的方法，涉及心理学，当然也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