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刘艺:舅舅的爱情故事

2022-02-07 06:22:04


刘艺,女,云南省镇雄县人,1972年6月出生。曾在乡村学校任教多年,现就职于镇雄县教育局教研室。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赤水源》、《昭通文学》、《边疆文学》、《小说选刊》。


舅舅的爱情故事




 刘 艺


我的舅舅周斌和舅妈王丽所组建的家庭,在三十年前,算得上是一个完美的组合。都是城市户口,吃着“皇粮”、领着工资。舅舅是医院急诊科医生,舅妈是县里一所小学的老师。每当亲戚朋友用艳羡的语气说起他们的家庭时,舅舅总是笑笑,这并非是因为他刻意谦逊,或是他对他们的婚姻不置可否,而实在是因为他对事对物过于冷静淡漠和理性的秉性。我一直以为生活得四平八稳的舅舅,爱情的世界必定苍白乏味。直到在昆明的表姐琪琪结婚生子,舅舅舅妈准备搬到昆明住上一段时间帮助琪琪照看孩子、我帮他们收拾行李,见到他执意要带走的一本集邮册时,才知道了舅舅的一段旧事。舅舅说,人年纪一大,就总在不停地翻弄记忆,却再也找不回当时的自己。舅舅还说,每个人的爱情都是一道河流,流着流着,有的汇成了江湖,波澜壮阔;有的聚成了湖泊,静水深流;有的流进了沙漠,潜隐蒸发,他的爱情就属于最后一种。看着我这个头发花白、理智内敛得有些乏味的舅舅,我觉得他的这段爱情故事,简直就是他生命中一道清流,它流过他的青春岁月,流成了他记忆中的一片绿洲。下面是我舅舅的故事,我加上一些具体的场景。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认为,真实的故事,一定远胜于舅舅过于平实的叙述,虽然我的文字,无法记录清楚那些爱情里的心动、痛楚和不安。但也许可以稍作补充,更何况我们的记忆和思想都具有一定的欺骗性,我们更能记住和想起的,都是我们愿意记住和想起的美好的东西。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琪琪坐在转角沙发上玩积木,舅舅坐在琪琪的旁边,眼睛盯着电视,舅妈在狭窄的厨房里忙碌,浓烈的烟火气息,实在而温馨。那天,舅舅的眼神是空洞的。当然,对舅舅来说,这种情形时有发生,有时是上夜班没休息好,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发呆,他流连在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世界里……他就那么坐在沙发上,沙发前烧着圆形的回风炉,炉子上搁着的铝质水壶正烧着水,壶盖子“扑扑扑”地跳动着,水蒸汽咕噜咕噜往外冒,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水汽。舅舅白皙颀长的手指轻敲在水壸盖子上,“嗒嗒,嗒嗒嗒,嗒嗒……”,停了一下,又响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

“水开了,倒倒开水!”厨房里“砰砰砰”的声音停了下来,舅妈对着客厅里看电视的舅舅喊道,舅舅没有动,他压根就没听见舅妈在叫他,更别说听出舅妈声音里的愠怒。

“水都煮熟了,你倒一下水啊,周斌!”舅妈提高了声音,声音里有隐藏的不满。

 “嗯,啥?”

舅妈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看了看舅舅,又看了一眼电视。

“啥电视?我叫了你好几遍,你就没听见?”舅妈提起水壶,往热水瓶里灌热水,边灌也边扭头看电视。热水瓶里的水溢了出来,舅妈回过头来,塞上软木塞,叹了一口气,说:“这电视也不好看啊,发什么呆呢?”舅舅没有说话,恍惚地盯着在他眼前似乎空无一物的电视屏幕。

琪琪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胖胖的胳膊要妈妈抱。

“抱抱琪琪,”舅妈对舅舅说,又扭过头来哄琪琪:“琪琪乖,爸爸抱,妈妈包馄饨给你吃啊!”

舅妈转身进了厨房。

“你抱琪琪,我来包吧?”舅舅回过神来,对着舅妈的背影问。

“不用了,你还是看着琪琪吧。我刚舂的辣椒面,怕呛着她!”舅妈说着,端出来个簸箕,簸箕里装着馄饨皮和一个青花大碗,碗里盛着拌好的馄饨馅。舅妈在回风炉旁的小凳上坐下,把簸箕抱在怀里,开始包馄饨。

“今天的病人很多吗?”舅妈一边包馄饨,一边若有所思地问。

“有一个……麻烦得很,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家属不懂,在一旁跟着瞎嚷嚷,比医生还懂,一口咬定是急性阑尾炎,让安排手术。”

“真是够呛,后来呢?”

“折腾了半天,后来又怀疑是肠梗阻,也不太像,肚子不胀,先住院观察!”

两人不再说话,舅妈低头包着馄饨,舅舅抱着琪琪,继续盯着电视,似看非看。

“换口锅烧水,把佐料拿出来,马上就包完了!”

舅舅把琪琪重新放在沙发上,塞了个橡皮鸭子给她玩着,进了厨房。

酱油、醋、葱花、姜末、蒜末,红红的滚油浇烫的干辣子面,泛着菜籽油的独特香味。舅舅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放在电视机前的小茶几上,齐整整地像排开了一个小杂货摊子。他意识到还应该盛出汤来,又折回厨房盛汤。汤是现熬的,大骨豆芽汤,浮着几粒香菇丁,屋子里飘散着醇香。舅舅做得一手好菜,但他少有做,只在逢年过节或家里有客人时才大显身手。平素里的家常便饭,舅妈的厨艺就足够。舅舅把汤盛了出来,也放在茶几下。

馄饨渐渐排满了簸箕,舅妈也若有所思。

“你想去药房的事情怎么说了?”舅妈问:“要不要去院长家走走?送点什么给你们院长好呢?总不能空口说白话。”

舅舅看了看眼前的舅妈,没有作声。舅妈齐耳短发,眉毛疏淡的像是一抹水洇过的痕迹,她显得有些消瘦,一件蓝灰色的棉袄裹在她几乎没有起伏的身体上。事实上她整个人都疏淡得像是一个影子,一个浅浅阳光下的薄薄的影子,似乎风一吹,就要散了。要是把她放进拥挤的人群,我能轻易认出她来吗?舅舅心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问题,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不能确定自己能够认出人群之中的舅妈来。他的心里跳出了一个身影,“红霞!”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舅妈把馄饨放进锅里,用勺子轻轻搅动了两下。

“再跟你们院长说说吧,还是要送点礼,别拖了,琪琪一晃要上小学了,急诊科这工作,没日没夜的,生活规律些好照顾孩子。”舅妈说。

舅舅心里动了动。

吃饭这种事情,对于掩饰或者暴露一个人的心境来说,都是个不错的道具。舅舅是更善于运用它来做为掩饰的,所以他虽然没有什么胃口,却还是吃了一大碗。

馄饨吃完了,舅妈起身收拾碗筷,舅舅去卧室找琪琪的儿童读物。卧室里有些拥挤,一张双人床局促在房间的一侧,床的对侧是窗户,窗户边上有一张书桌,桌上摆着台灯和几本书。卧室门的对面,两个双门四格的书柜占据了整整一堵墙,书柜的最上一格摆放着舅舅的收藏品:青花梅瓶、紫砂胎搪釉画的茶盏、铜质香炉、还有套筒娃娃、八音盒和玻璃天鹅……

书柜最下一格放的是琪琪的幼儿读物和玩具,第二三格放的是舅舅的书和集邮册,书以书法诗词为主,也有一些小说和医学方面的专业书。集邮册却有厚厚的几大本,舅舅从初中就开始集邮。这些东西,舅妈并不喜欢,她总是抱怨舅舅:“尽收罗些莫明其妙的东西, 光占地方光花钱,一点用也没有!”

是没什么用,不过,人总得有点喜欢的东西吧!舅舅说,快乐可以拿来分享,而痛苦却只能是自己的。人在悲伤难过的时候,除了个人的兴趣爱好可以真正安慰到自己,再无其它。舅舅说:“我一辈子没什么大的爱好,也没想过什么要出人头地,我只图安稳,但我喜欢这些小玩艺,难过了,悲伤了,无聊了……就看看眼前的这些东西,心里就会平静下来。”舅舅还说:“你舅妈虽然是老师,可她并没有什么爱好,包括读书,她的爱好只是当贤妻良母。”

的确如此,亲戚朋友们都说舅舅娶了个好妻子,温顺体贴。当然,他们这么说,称赞的不仅是舅妈贤惠的品性,更是她教师的身份。不过,舅妈在舅舅的眼中一直都是模糊不清的,而且在当时,舅舅不仅已经意识到舅妈的模糊不清正是因为她的贤惠,她淹没自己于一切之中的贤惠,同样地,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模糊不清、他自己的懦弱。蝼蚁一般的人生,活在世俗的观念里,活在命运的安排里,他的这一点点微薄的兴趣,不过是他在搬运食物和砂粒时偷偷搬到的一点破碎的花瓣和遇到的闪烁着阳光的清露而已。

那天晚上,后来,舅舅从书柜的第二格里取下了一本集邮册,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里整齐地压着一套《敦煌壁画》的邮票,一张张印刷精美的邮票,整齐地排列在集邮册里,艳丽而庄重的色彩,圆润而不羁的线条。“红霞,红霞,红霞!”他的心里卷起波浪,继而隐隐作痛。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地合上,又把册子放回了书柜,弯下腰从最下一格里取出了一本幼儿读物,出了卧室,把琪琪抱进怀里,开始给琪琪讲故事。琪琪睡着了,舅舅的眼前又跳出了那个人的身影,他陷入了对她的回忆。

……



舅舅和红霞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不时张望,害怕遇到熟人,故意落下红霞那么一点点。公园里没有人,空荡荡的,头顶也是空荡荡的天嵌着半轮清冷的月,像搁浅在深蓝海滩的扁舟,与县城星星点点的灯火无言相对。舅舅跟在红霞身后,亦步亦趋。红霞停下来,他也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红霞吃吃地笑:“快走,那边有人过来了,好像是王医生!”

说着,她拉起他的手,急急往公园边上的亭子跑去。到了亭子里,红霞松开他的手,靠着亭子的圆木柱子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

“没人,我骗你的。”红霞又开始“咯咯”地笑。

“你找我做啥?”舅舅有点恼怒,却也没理论红霞对她的欺骗。哪一个男子会真的恼怒他也喜欢的女子的小骗局呢。

“找你做啥呢?让我想想……”红霞看着舅舅,眼睛亮亮地:“找你……想唱歌给你听!”

“唱歌给我听,现在?!”

“嗯,就现在!”红霞跳上亭子里的石凳,笑盈盈地说:“我会唱山歌,我想唱山歌给你听,你敢听吗?”

舅舅看着红霞,红霞的眼眸亮亮的,像远天的星。

“唱山歌?不合适吧?”舅舅犹犹豫豫地说,看看四周,四周一片寂静,月亮莹莹的光照在红霞的脸上。

红霞不理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山歌不唱三五春,

声气涩去三五分,

心想同亲唱两首,

不知唱来真不真?

山歌不唱三五年,

声气涩去三五钱,

心想同亲唱两首,

不知唱来圆不圆?

舅舅吓了一大跳,冬日空旷无人的公园里,红霞的声音洪亮而丰沛,长长的尾音裹挟着她口中呼出的白气,似乎要钻进人的心里去。

不远的路上,好像有人影,舅舅小声地说:“别唱了,红霞!别唱,别唱!”

红霞又笑:“不,我还唱,才开始呢!”

“呦……”红霞的歌声里有着悠长的韵味:

半天晴来半天阴,

葫芦落水半浮沉。

妹是葫芦不沉底,

浮起半边挂哥心……”

山歌带给舅舅清新刺激的感受,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痒痒让他既舒畅又有一点点恐惧,舅舅往公园的小径上看,那里的行人好像在往他们这边过来了。

“会唱流行歌吗?要不,你唱流行歌吧?”山歌实在太过嘹亮,尤其在这寂静的夜晚。舅舅见阻拦不了红霞,便拉了拉她的衣襟,小心翼翼地问,又看了看四周。

红霞从石凳上跳下来,说:“会啊,想听哪一首嘛?”

平时里从录音机里听了那么多的歌,舅舅竟然一首也想不起来。

“我唱首邓丽君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吧!”红霞用手捋了捋从额头滑下的卷发,轻轻唱了起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多真……”舅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其实在其他医生的戏谑之下舅舅早就意识到了。红霞是医院的临时工,在食堂做饭,舅舅每次去食堂打饭都能遇到她打饭,她每次给舅舅打的饭菜都比给其他的人打的饭菜多。她甚至还偷偷从外面给舅舅带卤猪蹄、酱牛肉。有时,同事们遇到了,就打趣她:“红霞,偏心眼呢?”红霞就扬起红润丰满的脸,笑着说:“哼,就偏心眼,怎么了,关你什么事,我愿意!”现在不过是一种证实,舅舅抬头看看月亮,月亮慌慌张张往云彩里躲。

红霞又唱了一首《心雨》,舅舅觉得有一点哀伤的味道。红霞告诉舅舅,她其实更喜欢唱山歌,山歌里的爱情,坦坦荡荡,爱就爱,不爱就不爱。

后来,红霞告诉舅舅说,她喜欢舅舅,从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她家里的人早给她定下对象,她就是不乐意。她还说她知道舅舅喜欢集邮,喜欢读书,喜欢收藏小玩意。她说食堂里的人都知道她喜欢他。她甚至还在舅舅的脸上亲了一口。她抚摸着舅舅的嘴唇,对舅舅说:“你的嘴长得真好看,这么好看的嘴,怎么不对我说点好听的话?”她让舅舅对她说好听的话,舅舅说不出,尴尬极了。甜言蜜语,哪是舅舅这样子的人能够说出口的?

不过,再后来,舅舅当然忍不住,也亲了她。


   ※


那天晚上,舅舅没睡好,一夜纷乱的梦境,一忽儿梦见红霞,一忽儿梦见舅妈,等醒过来又全然记不起梦里的情景。第二天上班时,他有些神情恍惚。离下班时间还早,舅舅安顿完病人,开始查看病历。他瞥见新来的小护士抓住一点闲下来的时间,从包里取出椭圆的小镜,偷偷地照了眼睛又照鼻子,发现被他看见后脸刷地一下红了,低下头走开了。舅舅突然也很想找个镜子看看自己的嘴唇,但小护士出去了,即使在,舅舅也是不好意思向小护士要小镜子的。

“我的嘴唇好看在哪里?”舅舅想:“嘴倒是不大,但嘴唇有点厚。”舅舅咧了咧嘴,真可惜,没有镜子。

舅舅又想起了红霞略带四方的轮廓分明的脸,总是微微开启着的丰润的嘴唇,她的头发烫成了波浪卷,垂在肩上,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闪着狡黠热烈的光。她总是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朱丽纹印花外套,灰色喇叭裤,踩着双高跟鞋,走到哪里都趾高气扬的,漂亮是她高傲的资本。她可比医院里的女医生们时髦漂亮多了,尽管她是临时工,尽管她是农村户口。她身上似乎还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使她有别于其他的女人。只要一想起她,舅舅的眼前都能清清楚楚地浮现出她的模样。

舅舅不愿在办公室里打盹,病人一来就得调动起全部的精力,那不是个容易的活儿。睡眼惺忪的医生,病人见了心里总是有疙瘩。舅舅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尚早,他闭上了眼睛,重新进入自己的思绪:还有一次见面在哪呢?

还是公园,他扛着根长长的甘蔗穿过公园的人工湖去见她。金色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泛起?粼的波光,他微眯着眼,从阳光深处搜索她的身影。他找到她,她一个劲儿咯咯地笑,说他像扛着金箍棒的孙悟空,她好不容易笑停了下来,带着狡猾的神色问他:“我们都啃吗?”他没听明白, “嗯”的应了一声,“你说肯的,就不许反悔了!”她又笑了,把音调重重地放在“肯”上,他听出了她是故意让他说出“肯”字来。他低下头,有些难为情。她笑了,说:“我得长副钢牙才啃得动。”他愣了,有些难为情,怎么办呢,难道两人在公园里呲牙咧嘴地跟一根甘蔗较劲?他懊丧着自己没想到带把小刀之类的,她却变戏法似的从挎巴里拎出了一套精致的刀具。

“用这个,瑞士,我请人从省城买的,送给你!”她笑着。她真是孙悟空,要不就是妖精,神通广大,他想。他可是第一次听说并见过瑞士,一把刀上什么工具都有,方便极了。

他们吃了甘蔗,临走时她又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笔记本,“魔术师的口袋”,他在心里这么称呼她的包。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轻轻拈出了一套邮票,一张张铺在笔记本上。

“哎,你说,这些邮票真是好看,难怪你那么喜欢。”她说:“我小时候攒糖纸,就是包水果糖那种,攒得好辛苦。农村孩子,哪有水果糖吃,捡到张糖纸都是稀罕物件,就捡别人吃了糖果扔下的糖果纸,一张张展平,夹在书里,想吃糖果就拿出来看,看着看着嘴里就有糖果味了。把透明的糖纸对着太阳,太阳就不刺眼了,变成红的、蓝的、绿的,可漂亮了。有一次,我从路边看到张糖纸,正准备捡,结果起了阵大风,给吹跑了,我追着那张糖果纸硬是跑了半条街。”她哈哈地笑,喋喋不休地说,并不觉得自己追着糖纸跑的事情丢人。

她欣喜地喋喋不休地说着,仔细地拿起一张邮票,认真地展平邮票上方折起来的一只小角,把邮票递给他:“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到的,好话都给人说了一箩筐。”

后来护士长骂过他,说他没良心,对他这么好的姑娘都要放走,那套邮票是红霞织了件毛衣跟别人换的。护士长还说,她看过红霞给他织的毛衣,他跟红霞分手后,红霞还在织,织完了又拆,边拆边哭。 “这姑娘,别看她表面上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心思又重又细。唉,可惜了……”护士长一直叹气。

 

 

“今天病人不多?”舅舅还在想着红霞,院长推开门,进来就

问舅舅。

“今天还好。”舅舅站起来,对自己的恍惚感到不安。

“周斌,这个星期六你是什么班,早班还是晚班 ?” 院长问舅舅。

 “早班,院长。” 舅舅回答道。

“那你星期六来我家,帮我做桌菜!我有个老朋友出差,特意绕道要来家里看我,我得好好招待招待他。我家里那口子做的菜拿不出手,就靠你了。”

“好的,院长!”舅舅松了口气。

院长迟疑了一下,似乎思考了几秒钟,又说:“还有,你申请去药房的事儿,是有些麻烦,急诊科本来就缺人,不过我跟书记商量过了,你就去药房吧。去药房可能更适合你。不过,你先别对别人说,免得多事,自己知道就行。”

“谢谢,谢谢,真是太谢谢您了,院长。”事情来得顺利,舅舅有些惶恐,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又不知该怎样表达,只有一个劲儿地对院长说谢谢。

“谢什么,要谢呢就你以后做好吃的时候叫我!”院长摆摆手,哈哈地笑着说:“星期六下午,早点来我家,别耽搁了。”院长说完后,转身离开了。

                                                               

 “你要帮我!”红霞说。

工作变动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是舅舅的高兴只持续了两分钟,他又想起了红霞。

那天前的一天,刚把那个痛得满地打滚的急诊病人安排好以后,爱照镜子的小护士从外面喊他:“周医生,有人外面找你!”舅舅充满疑惑地走出医院大门,远远地就看见红霞,靠在院墙边的一棵树下,冲他微微地笑着。舅舅一下子呆住了,他在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挪到她的面前。舅舅告诫自己,定下心,定下心,可是一颗心怦怦地跳着,大颗大颗的泪水竟然扑簌簌地往下掉,等到抬起头时,舅舅看见红霞走到了她的面前,也是眼角泛红,泪花闪闪。

“我居然哭了,那天!”舅舅说。“一九八八到一九九二年,四年了,他终于来找我了。”

 “你要帮我!”红霞对舅舅说。

医院门口有人进进出出,舅舅把红霞带到医院住院部外面的凉亭下,冬天那里少有人。

“怎么了?”舅舅问红霞。

红霞说她跟舅舅分手后就结婚了,说她和他丈夫开了个服装店,可是他丈夫爱赌钱,没心思好好料理生意,赚点钱也拿去赌掉了,现在欠了很多债,要过年了,债主都追债上门了。

 “你要帮我!”红霞泪眼婆娑:“借我两千块钱!”

舅舅和红霞分手后曾溜到红霞家院墙外,偷偷地往里看,他想找红霞,却看到她提着个水壶,正淋水给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洗头。

舅舅没有问红霞那个男人是不是她父母给她定下的对象,是不是就是她后来的丈夫。人们对于痛苦的记忆总是更加深刻于对于欢乐的记忆,舅舅只记得他当时很难过,恍恍惚惚回来了。回来后不久,有人给他介绍了舅妈,两个人见了面,似乎对对方都没什么意见,加上双方老人催得紧,于是很快结了婚。

爱情再炽热,也不是非谁不可,太较真换来的无非一身疲惫。舅舅当时想,红霞既然放下了他,他自然也该放得下她。我想,我是理解舅舅的:生活总是疲于奔命,哪有多少精力去爱得深沉。自古以来都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更何况,舅舅是家里的独子,他不敢也不愿去违背父母也就是我外公外婆的意愿。

只是舅舅完全没有想到,红霞来找他竟然是为了向他借钱。舅舅并没有多余的钱,他的工资总是将大部分交给舅妈,由舅妈来安排一家的生活开支,留下的零花钱都用来电向影院门口的老头买他喜欢的小玩艺。舅舅感到很懊悔,要是不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多少攒下一点,他就可以帮帮红霞。不过,钱,也是有一点的,他和舅妈两人结婚时收到的份子钱,加上后来攒下来的钱刚好两千元,分存在两个存折,一个是舅妈的名字,一个他自己的名字,各是一千元,舅妈把它们锁在柜子里。要不要借给红霞?舅舅矛盾极了,但是红霞的哭泣,红霞泪汪汪的眼……跟红霞分手时,舅舅竟然约好与红霞再次见面,他对红霞说,他会想办法借钱给她。

所以舅舅才会在夜里洞开对红霞的全部记忆,当红霞泪汪汪的眼浮现在他的面前时,那两张存折的影子也会浮现在他的面前,它们扰得他无法安宁。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温暖而又安静。舅妈上课去了,孩子在托儿所。舅舅听到空气中自己喘息的声音,像是飘浮的尘粒,急迫而又紧张,混沌而又清晰。舅舅的脚在打着颤,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找出柜子的钥匙,他看见过舅妈把钥匙放在衣橱里的一个小抽屉里。一切就绪,舅舅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缺乏勇气。

“嗒”,一声轻响,柜子应声而开。舅舅抖着手,从结婚证、毕业证等一堆证件之间取出了那两本存折,他捧着它们,如释重负,心里升起莫名的自豪。

门突然打开,舅妈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他们几乎同时问对方,舅舅慌慌张张把存折放回柜子里。

“我,我找我的毕业证。”他说:“要进职称了,单位要登记!”

“哦,李老师下午有事,跟我调课。进职称?还早啊!明天拿都不行?”王丽很疑惑。

“要先登记,我先回单位了!”舅舅拿上毕业证,逃一般地回到了单位。



我无法得知红霞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见舅舅的,但根据舅舅的讲述,我接下来将试图去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来揣摩红霞和舅舅见面时的心境和场景。或许,是下面这个样子;又或许,并不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地对他们当时爱情的一种臆想:

 

快到中午了,街市上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年糕,麦芽糖,北方大馒头……红霞并不觉得饿,她在街上吃了碗米线,在米线升腾起来的热气里,她想起了舅舅。舅舅曾带她一起去吃过好几次米线,舅舅总是安静地坐在她的对面,透过氤氲的热气,默默地看着她把一碗米线吃得稀里哗啦。红霞一直相信,舅舅是爱他的,所以她并不怨他。她只怨自己没有一个城市户口,没有一个让她可以去追逐幸福的门槛。

红霞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一直在猜想舅舅是否会去。她不知道如果舅舅不去她该怎么办,她并不愿意向舅舅开口借钱,可是,她还是开了口,向舅舅寻求帮助。这里面的原因不仅是她已经不能面对那几个气势汹汹的债主,她那因为生意失败而颓唐得一蹶不振以酒买醉的丈夫以及她幼弱的孩子,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真是好笑,我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主宰,却成了别人的主心骨。”红霞想。

她透过招待所窄小的窗口往外看,舅舅远远地向她走近。一股暖流在她的心头涌起,向她的全身蔓延。是的,她相信他,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喜欢他、相信他、爱他。怎么会就爱上他了?难道就因为他的清爽整洁,他的手指,他的不同于其他医生的闲散和安静?每次舅舅从食堂打饭时,伸在她的面前的那一双手,总是剪得短短的指甲,洁净、颀长、白皙。“这是一个好医生才配有的一双手,我以后会好好保护它。”她曾经对舅舅说。她爱舅舅,舅舅便拥有了不经意就会激发起她血液中的热量的能力,他默默看她的时候,他被她逗得局促不安的时候,他紧抿嘴唇的时候……红霞相信舅舅一定会去见她的。他们分分合合好几次,每次舅舅都说要分手,每次分了手后不久舅舅又都回去找她。

最终还是分手了,我外公外婆坚决不同意舅舅和她的恋爱,因为舅舅是家里的独子,而她是农村户口,如果他们结合了,那么他们的孩子户口只能跟随母亲。那时候,农村户口和城市的户口的差距实在太大。她怨恨舅舅的摇摆不定,却更无奈于命运对自己的苛刻。她辞了医院食堂的工作,回到乡镇,成了家,四处赶乡场卖衣服,后来开了个小服装店,也赚了点钱。再后来丈夫开始赌钱,日子越过越窘迫。她想过要离婚,可是看着年幼的孩子,她一次又一次地浇灭了离婚的念头。

红霞其实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她还会来找舅舅的原因,她对舅舅的怨恨里藏着一种不甘和虚荣,她总想看看舅舅对她是否还存有一点爱意,证明自己曾经被舅舅爱过。只要舅舅能帮她一把,她就得到了这种证明,她就还有余力和勇气来对抗生活。然而舅舅不能,舅舅偷钱的计划已经落空。

舅舅问过服务员,走上招待所的楼道,敲响了门,门开了,他看见红霞抻了抻衣服上的皱纹,把手放在唇边哈了哈气。

“进来吧!”红霞说,顺手关了门,舅舅没有勇气说话。

“坐啊!”她又说,舅舅在床沿边坐下。

“红霞……”舅舅低下了头。

 “我没有弄到钱。”舅舅站起来,抬起头看着红霞。

“我跟同事借到的一点,不起什么作用,你先拿去应个急。再想办法吧!”舅舅从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红霞,红霞咬了咬嘴唇,没有接。

“对不起……”舅舅喃喃地说。四年来,他一直想对她说声“对不起”,现在,这三个字终于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带着无限的虚空和脆弱。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红霞望着他,带着一种嘲弄的语气:“就是因为没能借到钱给我?我是你的什么人,谁规定你必须借钱给我?”

“我走了,还有病人……”舅舅把两百块钱放在桌子上,犹豫了一下,转过了身,红霞却拉住了他,扑进了他的怀里,舅舅听见红霞在他的胸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舅舅伸出双手,轻轻抱住红霞。

“你别难过,我不怨你了!”红霞抬起头来,看着舅舅,说:“跟你好了一场,分手后人家都笑话我,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我卖弄风骚,勾引你!”红霞抱紧舅舅。“那又怎样呢,我自己愿意!我就是喜欢你,你晓得,我总是做我想做的事情!”红霞的头发蹭着他的脸,红霞勾着他的脖子,开始用力吻他。

舅舅的脑海轰的一下,响起无数声响,他本想紧紧拥抱她,却用力推开了她,夺门而出。

红霞走到窗边,看着远远逃遁而去的舅舅的身影,张开了嘴,她想要唱歌,却发不出声音。她在心里唱着:

三张木叶薄飞飞

天天想你坐一堆

昨晚梦中遇见你

梦醒不见又冷心……

 

舅舅说,从招待所里逃出来,他似乎听见红霞在唱着那一首老山歌,也仿佛看见红霞一串串滚下的泪水。舅舅说,红霞就像一块熊熊燃烧的木柴,耗尽了她青春的热情来点燃他,然而他却像是一块石头;她燃烧得如此热烈,却只是捂热了他,还没能把他点燃,就把自己烧得灰飞烟灭。那些和他分手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红霞一定是这样,用一首一首山歌调子,来煨着她对他的爱情的余烬。

 

 

舅舅的工作在一个月后换到了药房,药房的工作虽然也不轻松,确也比急诊科有规律得多。上班,在林林总总的药品之间穿梭,取下大大小小的药瓶,倒出白的红的黄的药片,将它们装进白色的小纸袋里,写下某个表示剂量的数字,对着小小的窗口往外喊出一个个名字,把药品递出去,再拿起另一张处方,重复又一轮动作。下班,回家,带孩子,看电视,做一点鸡零狗碎的家务,与舅妈说几句可有可无的话。孩子睡去后,舅舅更多地呆在卧室翻看他柜子里的物件,尤其是那本装了红霞送她的邮票的集邮册,想像着红霞追逐糖果纸的样子,眯着眼睛透过糖果纸看太阳的样子。那些东西总能唤起他对她的其余的记忆,它们明丽得多,却又在加深着他的不安、他的内疚。时间的流驶过于缓慢,还不足以消弥一些记忆,那个让他总觉得不安的印象随时都会浮现,她的眼神,她的泪水,她的歌声……

又过了半年,有一天,舅舅把一堆药瓶从药房窗口递出去的时候,他惊异地看见,在窗口外取药的女人竟然是红霞。她有些消瘦,曾经丰满的脸颊隐隐地现出颧骨的阴影,她的眼神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充满热烈的期待,现在那里面透着一种矜持和一种冷淡,那是之前她从未有过的神情。

“你,”她笑了笑,用一种平静的语气问舅舅:“怎么没在门诊了?”

舅舅把快要冲破嗓子的叫声按了下来。“红霞,别走,在外面等我!”

红霞掉过了头。

“等我!”舅舅对她说。

“我在医院门口等你。”红霞拾起窗台的药,转身离去。

 

他们像第一次约会一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同的是,这次是舅舅走在前面,红霞跟在后面。 他们隐进了一家小面馆,舅舅希望他们的周围全是陌生人,因为只有当他们完全淹没于陌生的人群时他才能感受得出当时究竟是兴奋是忧郁还是恐惧。然而,面馆里除了他们两人和无精打采的老板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人。他们不得不压低了声音来说话,因为面馆老板正一边正慢条斯理地做着什么,一边竖着耳朵捕捉他们的只言片语。

 “给谁看病?”舅舅问。

“我儿子,”红霞犹豫了一下,说:“肺炎,我得赶回镇上去,他发着烧,没人照顾。”

“怎么不住院?”舅舅问,红霞没有回答。舅舅猜到可能是缺钱。

“他爸呢?”舅舅迟疑了一下,继续问。

“跑了,要债的人追到家里,他就跑了。”红霞垂下眼睛,说:“跑了的好,跑了人家反而不好为难我们孤儿寡母了,谁再来找我要钱,我不认账,让他们自己找他去。”

红霞低头来,吃了两口面,说:“当初我爸我妈要我嫁给他,说我太野,要他才收得住。”红霞冷笑了一声,继续说:“谁收得住我呢,除非我愿意的人。不过,现在好了,我跟寡妇一样了,自由了,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了。”

舅舅被红霞这滔滔而来的消息惊呆了,他觉得自己无法做出什么安慰,他唯一能够说出来的话是:“那你怎么办?”

“离婚,我问过了,可以办离婚的,不过要一段时间。不怕,我先赶着乡场,攒点钱,重新开个服装店。”红霞说:“要不,我再来医院做临时工?”她看着舅舅,带着挑衅的语气。舅舅盯着碗里的半碗面条,没有说话。

“走了,不然赶不上车了。谢谢你请我吃面!”红霞说。

 

 

已是盛夏,客车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颠簸着,车窗外的树木和庄稼被慢吞吞的客车摇晃成一块块深深浅浅的绿。金色的阳光从布满泥印的脏兮兮的玻璃上透过来,映出斑驳陆离的斑点,投影在舅舅的脸上。

车厢里弥漫着泥土、汗水、烟草和呕吐物混合的奇怪味道 ,后排座位传来孩子的哭闹,有人在发出“啊、啊”呕吐的声音。舅舅强忍住自己的难受,紧闭双眼,抱着双手斜靠在座椅上,座椅有些破旧,一块暗黄色的海绵从一个小洞里绽出来,扑在他的头发上。那个小洞应该是某个女人带的小孩的手指的杰作。这些都没关系,舅舅迫切地想要找到红霞。他抱紧的双手下面夹克衫的内袋里,藏着两沓厚厚的钞票,整整两千元,那是他和舅妈的全部积蓄。他不想去管明天会发生什么,虽然他的心里装着对舅妈的愧疚,对院长的愧疚,但比起对红霞的愧疚,都算不了什么。对红霞,除了愧疚,还有一些东西,在他心里堵着,让他无从安心。他偷出存折,把它藏在卧室的天花板里。然后,舅舅告诉舅妈,为了调工作,他把钱取了出来,送了院长。

 “工作调了这么久,怎么现在才说送钱的事,我明明记得你调了以后我还见到过存折啊……”舅妈抱怨着, “两千块……那么多,你们院长?……”舅舅听得出舅妈的怀疑,不过他并不善于撒谎,也无从用新的谎言去掩盖旧的谎言,他只有沉默。好在舅妈似乎也不想深究此事。对此,他对舅妈充满了感激。

找到红霞,把钱给她,她可以开她的服装店了,他就能够心安了。舅舅这么想。

杉林镇离县城也不算太远,三个小时左右的车程。舅舅下了车,在拥挤的集镇上穿行。赶场的村民们背着背篓,牵着孩子,街市两边除了商铺,还有些地方排着门板,那是镇上的居民用卸下的门板做成的简易货柜,上面摆着衣服、水果、佐料、农具等;也有的只是在地上铺了块塑料布,商品就乱蓬蓬地摆在塑料布上,这样的摊位是赶“牛牛场”的摊位,赶“牛牛场”的小贩们,逢到哪个集镇赶乡场,他们就卷起塑料布,扛上货物包,搭乘着拖拉机、小货车,再近一点的地方就步行,等赶到那个地方后,便在地上铺开塑料布,摆出零零碎碎的商品,开始一天的生意。舅舅似乎看见红霞在烈日下叫卖着廉价服装的情形,她的摊子铺在地上,每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都在张牙舞爪,拼命地掳去她丰满的生命和她脸上青春的流光。

 

舅舅走进一家商店,向一个女人打听红霞的住所。那女人抬起头,深深地看他,呶呶嘴,指着街尾:“ 唔,就在那边了,不过,她没在,走了,房子都抵押给人家了!”

“走了?!”舅舅惊讶地问,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你怎么了?”女人问。

 “晕车。”舅舅说:“她去哪里了?她家娃娃呢?”

“跟人家去昆明,找事做去了,娃娃么,她妈给她带着。唉!”女人说:“你脸色不好看,喝杯水吧!你是哪个,找她做啥?”

舅舅摇摇头,道过谢,转身走出了商店。商店里的几个人聚拢过来,望着舅舅的背影窃窃私语。正午的阳光亮得刺眼,他有一阵眩晕,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在一家包子铺要了两个包子,就着一碗酸汤咽了下去。

舅舅赶了下午回城的班车,在路上,他晕车得一塌糊涂,到家时,已是黄昏。

门开了,舅妈端坐在沙发上。

“琪琪呢?”舅舅问舅妈,他疲惫极了。

“在我妈那儿。”舅妈说:“我有话问你!”舅妈很克制,舅舅预见到了什么,但他没说话。

 “我有话问你,你必须给我说清楚。”舅妈还是扬起了声音,像问她的学生一样地追问舅舅。“存折到底在哪里?”

“……”

“你不是送院长了吗?你今天早晨去银行取的什么钱?你去杉林镇做什么?”

舅舅无法抵挡舅妈咄咄逼人的问题。

“红霞是谁?你是不是把钱给她了?”舅舅明白了,原来舅妈早就看出了他的谎言,舅妈说带孩子去亲戚家吃酒只是在放根线引来他上钩。贤惠的女人其实也是很敏感的动物,尤其是对另一个女人,一旦吃了醋,她们便拥有了无穷的智慧和力量。

“你骗我?你跟踪我?”舅舅说。

“谁骗谁?你和红霞,那个烂人,什么关系?”舅妈的职业让她养成了道貌岸然的习惯,实际上在她心里,她已经将红霞千刀万剐了无数遍。舅妈的心是痛的,她想到自己悄悄地跟在舅舅的身后,见舅舅进了银行,上了班车,她不能跟上班车,于是去了医院,打听他和她的一切,在小小的县城,在小小的医院,他和红霞的事情早就是公开而放大了的秘密,红霞的名字,像一把刀,刺进了她的心脏。

“你们,两个贼,偷人的偷人,偷钱的偷钱……”舅妈的脸因暴怒而扭曲变形,舅舅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舅妈的面目在他的眼前变得清晰、脆弱而狰狞。

舅舅从衣袋里掏出那两叠崭新的10元钞票,放在桌上,“别吵了,钱在这里。”他对舅妈说,转身进了屋。

舅舅想起红霞第一次给他唱的山歌:

山歌不唱三五春,声气涩去三五分,心想同亲唱两首,不知唱得真不真?

山歌不唱三五年,声气涩去三五钱,心想同亲唱两首,不知唱来圆不圆?

客厅里,舅妈的哭声裂帛般地响起。舅舅走出了房间,对舅妈说:“别哭了,我还在,钱也还在,家也还在。”

 


“后来呢?”我问舅舅。

“后来?哪有什么后来!”舅舅说:“老来多健忘,好多事情都忘了,怕是早就忘了。”

“后来,听说人家在昆明做服装生意发财了,当老板了,房子都有好几套!”舅妈说。

 “那你们上昆明不怕舅舅又去找她?”我悄悄问舅妈。

“他敢?”舅妈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管整理着要带给表姐东西。





昭通作家

第5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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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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