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2 15:07:06
这几天的春节假期中,翻阅1983年的日记,关于那时候的春节生活,记录得比较详细。摘录整理出来,也是很有价值的文字。
那时候我还是一名中专在校生。1月30日,也就是腊月十七,学校放了寒假,我坐车从临沂回到费县城,去县政府楼上的地名办公室找到父亲。父亲下班之后,骑着自行车带我回万良庄。到家已是傍晚时分,推开虚掩的家门,电灯下面围坐了一桌子人,正在吃晚饭,坐在上岗的是外祖母,我喊了一声“姥娘!”大家全都放下碗筷,外祖母站起来招呼我,三弟、妹妹亲热地喊我“大哥!”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是姨母家的表妹小娟,跟随外祖母来住了40天了,她坐在那里,歪着头怯生生地看我。妹妹对我说,他们去村头迎了好几次了。西邻的小艳艳,听说我回来了,拉着她爸爸一起过来,我急忙从包里抓出糖果给她吃。
安坐下来之后,我环顾四周,发现我离家4个多月,家里有了很多变化。最显眼的是正面墙上悬挂着一个带镜框的大奖状,上面用正楷毛笔字写着:
奖 状
平玉亮同志在编纂《费县地名志》工作中,做出显著成绩,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费县人民政府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听父亲说,这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魏振甲的手笔。
里间门旁的小菜橱上,放着一台崭新的“百花”牌收音机。这是我们家里购买的第一台收音机。因为编纂地名志有成绩,县政府给予父亲100元现金奖励。这笔巨款,父亲花60多元给自己买了一块手表,花33元买了这台收音机。
最近,我们万良庄也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分地到户,我家4口人(不包括父亲和我),共分得十几块土地,还分得木杈、木锨、瓷缸等几件东西。生产队里的耕牛,作价卖给了社员,几家合伙买一头。我们家不会养牛,没有买。
附近的渡槽
腊月十八,我领着表妹小娟去梁士全大爷家里坐了一会儿。前些年,我家和梁家是邻居。外祖母说,这是一家子好人。我二弟出生的时候,他们全家都极为小心,一有要饭的来,他们怕狗叫吵着婴儿,赶快拿地瓜干打发走;母鸡下了蛋,赶快把鸡朝外赶,不让它“咯咯哒”。外祖母说,可别忘了这家子好人!
腊月十九,在家读《费县地名志》。刚刚出版的这本书,大红封面,十六开本,45万字,总共印了1500册。这是山东省的第一部县级地名志,包含着父亲整整3年的心血。是在费县印刷厂铅字印刷,用时3个月,父亲一直蹲守在印 刷厂里。关于万良庄的记载是:“万良庄:位于费城东北6.3公里,祊河南岸,姜庄湖大桥南端,是万良庄大队驻地,679人,1115亩土地。建于明代洪武年间,有一姓文的在此居住,曾喂养一万只羊,外人送名为万羊庄,后演化为万良庄。一九六二年从探沂公社划入城关公社。”
腊月二十,大舅推着独轮车,来接外祖母回家过年。我带着表妹小娟去桥头的代销店里,给她买了一个“气茄子”。吃过午饭,大舅推着外祖母和小娟回徕庄铺。妹妹也跟着一起去了。
腊月二十一,三弟去马兴庄跑了一趟,不到中午就回来了。他所在的初中,今天放了寒假,正月十六开学。母亲在本村小学当老师,也是同样放假,同一天开学。
腊月二十二,邻居来我们家,借用我们的鏊子烙煎饼。我们家早已烙了一大摞煎饼,高出煎饼盆一尺多,大缸里还有半缸。晚上父亲带回来一挂猪头下水,是单位供应的,人均一挂。母亲在一旁说,我明年就参加工作了,也可以分得一挂。
腊月二十三,跟着父亲去费县城赶年集。父亲花8.50元买了4把小椅子。我约了高中同学赵孝杰、赵相军一起见个面。赵孝杰没来,大概是没有接到信。赵相军来了,一起吃午饭,然后去“人民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又到年集上买东西。赵相军买了芹菜、油条,我买了灶糖。我去父亲的办公室里,借了一本《明清文言小说选》。晚上我提议放鞭炮“辞灶”,父亲不同意,说“官辞三,民辞四”,咱们明天再辞吧。直到周围有邻居放鞭炮的了,父亲才同意辞灶。
腊月二十四,星期天。父亲不用去上班,在家收拾猪头下水,做成一大盆猪肉冻。母亲则与邻居王全山家合伙做了一包豆腐。
腊月二十五,我坐在阳光里读《明清文言小说选》,其中一篇《娇红传》,读得很入迷。来了一个讨饭的老太婆,三弟拿了几片地瓜干给她,她伸手接过去,仍然不肯走,掏出一把纸签,让我们抽签算命。我不搭理她,三弟也不搭理她,她只好悻悻而去。
腊月二十六,父亲骑自行车去徕庄铺给外祖母送年礼。他把箢子捆绑在后车座上,里面装有鱼、肉、酒、馒头,还有从济南买来的酱油和豆油。豆油有三斤,除了给外祖母一斤,还给大舅、二舅各一斤。我也去看望外祖母,是自己步行从小路前往徕庄铺,十五里路,一个多小时就走到了,二舅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华东迎出来。外祖母与二舅住在一栋房子里,正在东间包饺子。父亲骑自行车比我晚到了十几分钟,他是走的公路,需要绕道马兴庄。我去大舅家送豆油,大舅正在烧火烙煎饼,坐在鏊子边烙煎饼的,是侯家城的福英表姐。大妗子不在家,回娘家送年礼去了。
大舅、二舅挑着挑子,去村西北的林地给外祖父上坟,我也跟着一起去。外祖父是半年之前去世的,我在临沂上学,没能参加葬礼。我跪在地上,看两个舅舅烧纸,他们把酒菜一巡一巡放在火纸上。舅舅磕头,我也跟着磕头。
回到外祖母家,外祖母看看没有人,悄悄掏出10元钱塞给我,说是前几天姨母来迎小娟表妹时留下的。我推让,外祖母又挤眼又打手势,不让我掏出来。
福英表姐已经烙完煎饼。是妹妹帮着烧的火,她告诉我,表姐可巧了,不光会烙煎饼,还会钉盖顶子,会勒笊篱。忽然,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外祖母叫他“玉民”。原来,他是福英表姐的弟弟,推着一辆独轮车,来接他姐姐回家的。
正说着话,忽听外面一阵笑声。出门一看,是姨母来了,也是来给外祖母送年礼的。姨母“哈哈哈哈”笑声不断,笑得很有感染力。二舅问父亲几点了?父亲看看手表,故意装模作样地说:“八点!”实际上快到下午一点了。姨母又是“哈哈哈哈”一阵笑声。
大家一起动手包水饺。二舅和二妗子做菜。下午三点,终于开始喝酒。一桌坐了10个人:外祖母、父亲、大舅、二舅、姨母、福英表姐、玉民表弟,妹妹,大舅家的表妹秀梅,还有我。二妗子怎么也不肯上桌。我不会喝酒,也用小酒盅喝了两三盅白酒。吃了一碗水饺。
饭后,我把那10元钱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让我还给姨母。我走到姨母面前,把钱递给她,她一把攥住我的手,使劲用眼睛瞪我。父亲说:“咱不兴这个。”姨母说:“俺是给你的吗?”拉我到院子外面,把我吵了一顿,最后硬是把钱塞进我的兜里。
酒足了,饭饱了,天也不早了,告别外祖母,各自回家。父亲骑自行车带着妹妹回家,让我自己步行回家,他到家之后再来迎我。父亲走后,二舅不放心我步行,骑上自行车送我回家,一直把我送到万良庄村南才回去。我到家之后,正赶上听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
腊月二十七,父亲本来已经放假不上班了,却又骑自行车去县城,把二弟接了回来。这些天,二弟在学校补习英语,为明年7月份的高考做准备,因为他上初中时几乎没怎么学英语。晚饭时,全家六口终于到齐了,真不容易!生产队里今天公布了年终决算账目,别人家有分得现金,我们家却需要倒缴给队里50多元。全队40多户,只有5户需要倒缴钱,都是因为没有人挣工分。还好,生产队按人口找补给我们家100多斤玉米、几十斤地瓜干。
腊月二十八,和二弟、三弟一起去费县城赶年集。我们都不会骑自行车,只好步行。走到左家王庄,看到兖石铁路正在紧张施工。到县城之后,我去照相馆取出了5天前的合影,寄给赵相军。
兖石铁路
腊月二十九,父亲开始动手写春联。每年这个时候,邻居们就送来红纸,让父亲帮他们写春联。我们兄妹几个就在旁边打杂,有抻纸的,有晾晒的,摆满了一地。写的大都是传统春联,如“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等。我们自己家的春联是父亲自撰的:“大干神州千秋业,谱写心田万卷诗”,横批是“志在四化”。西间的单扇门,父亲让我来写。我拿起毛笔,用电影片名凑成一副春联:“布谷催春花枝俏,丹凤朝阳喜盈门。”
午后,邻居曹广理来玩。父亲说,快叫您二哥教你学车去吧!母亲也催我去。听父母这么说,三弟早已推上父亲的自行车跑出去了。我也跟着来到生产队的社场上。我爬上自行车,曹广理在后面架着,歪歪扭扭转起了圈,跑了几步就摔倒了几次。多亏我腿能着地,没有摔伤。我已经18岁了,竟然还不会骑自行车,实在惭愧。我拼命蹬车,继续转圈。曹广理悄悄撒了几次手,我可以跑很远不跌倒了。不过,如果知道他撒手了,我心里一慌,车子就歪到了。渐渐地,可以了,能自己跑了,可以绕着社场转大圈了。这时二弟也来到社场,看我能骑自行车跑了,十分惊异,问我学了多长时间了?三弟说,还不到一个小时!于是二弟也学,歪来扭去,慢慢地也能绕着场子转圈了。就这样,我俩轮流学车,三弟跳到后座上,我也能掌住车把不歪倒了。
除夕。上午继续学车。母亲在家炸年货,炸藕盒子,炸丸子,炸米豆,炸土豆片,炸鱼。父亲则把春联张贴在门上。屋子里面也收拾得焕然一新,墙上贴了几幅年画,西墙上悬挂了一面穿衣镜;窗台上摆放了两盆花。下午三点多钟,开始喝酒。母亲办了十个菜,摆满了桌子。一家六口围坐在一起,父亲喝白酒,其他人都喝山楂酒。饭后,动手包水饺。按照风俗,大年初一要吃素馅饺子,预示着一年素素静静。包完水饺,恰好梁士全大爷家的二弟梁玉红来玩,我们兄弟三个和他一起打扑克。家里没有电视机,只好打牌熬夜。一直打到凌晨四点多钟,梁玉红回家。
大年初一,出门拜年。家里一旦有人来,父亲就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厚厚的《费县地名志》,递给人看,讲给人听。我和二弟继续学车,先在社场上,后来到村后的公路上。公路有个大坡,我可以骑上去了。
大年初二,父亲布置任务:挖粪!全家总动员,进行了任务分工,父亲带着三弟挖院子里的粪汪,母亲带着妹妹挖北边的猪圈,我和二弟挖南边的猪圈。以前在生产队里的时候,各家各户的猪圈都是队里包办,无论是推土、垫土,还是挖粪、推粪,都由队里派壮劳力去干。现在包产到户了,只能自己动手了。猪圈里面连泥带水,稀稀拉拉,没有立足之地。我搬了一块石头放在猪圈里,踩着它,然后选准一块地方,用铁锨把粪水泥浆端到猪圈外面。一锨又一锨,终于挖出一块干索的地方,然后再挖另一处。我和二弟轮流干,很快就把整个猪圈挖完了。此时已经过了晌午,父亲和三弟也完成了,母亲和妹妹还没有挖完。
大年初三早晨,父亲找了本村的王庆进、曹继申、曹继民、卢瑞华4个人帮忙,把我们昨天挖的猪粪,用独轮车推到责任田里去。我和弟弟都推不动独轮车,只好请人来干。父亲带领我和弟弟给他们拉车。家里分得十几块土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母亲曾去找到界石看过,我们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正好可以去地里认一认。早晨推了几趟,早饭后又推了几趟,就完成了。下午又从菜园里抽了土,回填在猪圈里。全天共送出去25车子粪,推回来24车子土。母亲准备了一日三餐,早饭吃馒头,喝红枣米汤,午饭吃的是豆腐卷,晚上炒了几个菜,喝酒,吃水饺。
大年初四,父亲又布置了新的任务:砸石子。家里打算盖两间平房,需要大量的石子。三弟和妹妹负责去邻居家里借锤子,我和二弟推着独轮车,去村西边的石塘里,捡了很多碎石头,推回家里,开始叮叮当当砸石子。父亲对我说:“你再记日记的时候,就说:责任制带来新变化,我们家过了一个劳动化的春节,初二就干活……”干到十一点,父亲宣布休息,坐下来打扑克。让三弟去买来糖果,谁赢了就奖励一个糖果。休息一个小时之后,继续砸石子。
大年初五,除了继续砸石子,还打了200多块蜂窝煤球。下午把各人砸好的石子集中堆放到一起,竟然相当可观。以后就这样每天带功夫砸石子,夏天就可以盖平房了。
正月初六,春节假期结束,父亲让我们休息,他去县城上班。母亲带二弟去徕庄铺看望外祖母,我和三弟、妹妹在家看家。下午父亲从县城回来,给我带回来一本长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不是印刷本,而是剪贴本——是父亲把《大众日报》上面每天连载的小说,剪贴而成。
县招待所
时光荏苒,转眼已经过去35年了。我的父亲,离开这个世界也已经10年了。翻阅泛黄的日记才知道,有那么多的人和事,值得我们记住。
(来源:虚静斋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