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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东南粤语古全浊声母清化的特殊类型*
侯兴泉1 李焕哲2
(1,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中文系 广州 510632;
2,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510632; )
提要 桂东南粤语古全浊声母清化除了有跟其他地区粤语相似的清化类型外,还有四种特殊的清化类型:(1)平送仄不送型;(2)平去送气,上入不送气型;(3)阳平和下阳入送气,其余不送气型;(4)去声不送气,其余送气型。论文主要讨论这四种特殊类型的分布及其成因。
关键词 粤语 古全浊声母 清化类型
广西(简称桂)东南地区通行的汉语方言主要是粤语(含桂南平话)①,其次是客家话,部分地区有零星的闽语分布。《中国语言地图集》(1987)和伍巍(2007)都认为粤语古全浊声母清化后今读塞音或塞擦音主要存在三大类型,分别是:(一)古全浊声母今逢平、上声读送气清音,逢去、入声读不送气清音;(二)不论平仄声调,今基本读不送气清音;(三)不论平仄声调,今一律读送气清音。这三大类型覆盖了两广绝大多数的粤语方言点,但还不够全面。根据近些年新发表的一些调查材料,我们发现桂东南地区的粤语除了有类似其他地区粤语相同的清化类型外,还有一些比较特殊的清化类型,如:(四)平送仄不送型;(五)平去送气,上入不送气型;(六)阳平和下阳入送气,其余不送气型;(七)去声不送气,其余多送气型。这些特殊类型分布范围虽然不广,但很有特色。本文重点分析这些特殊清化类型的成因。
1.平送仄不送型及其成因
这种类型见于广西藤县的藤城话。根据李连进(2000)提供的字音材料,我们发现藤城话古全浊声母今读塞音、塞擦音时一律清化,其主要规律是平声今读送气音为主,仄声今读以不送气音为主。由于藤城话古全浊塞擦音声母今读多为清擦音,下面主要以古全浊塞音声母字的今读为例,将具体的统计数据进行归纳,结果如表1所示。
表1:藤县藤城话古全浊塞音声母今读送气不送气统计表
说明:表格左边的调类为古调类;有些字在藤城话中不用或者使用别的说法,这些字在送气和不送气字数中并没有统计。
从表1的情况不难看出,藤县藤城话古全浊塞音声母平声字今读送气的比例高达70%以上,仄声大多不送气(仄声送气的基本都是文读音),所以平送仄不送是其主要规律。进一步分析藤城话古浊塞音平声字今读不送气的例字就会发现,这些读作不送气清塞音的字音虽然不到30%,但它们大多都是些日常生活中的常用字,如並母的“婆菩脯牌培刨刨地便便宜”,定母的“徒屠图涂途题提蹄啼臀屯堂瞳”和群母的“渠渠他瞿祁乾乾坤强强弱擎鲸”等。这说明藤县藤城话古全浊塞音平声字原来应该跟周边别的勾漏片粤语或桂南平话一样主要是读作不送气的,后来县城由于广府商人的大量进入以及港穗粤语传媒的传播,广府粤语的发音才逐渐影响了藤城话古平声浊塞音声母今读不送气的读音,大量读成了送气清塞音。
藤城话古全浊塞音平声字早期应读作清不送气音,还可以从另外两份材料中得到印证。余蔼芹先生上世纪七十年代曾经调查过藤县县城话(即藤城话),并用英文出版过《藤县方言》(Yue,1979)一书。余先生的发音人1916年出生于藤县县城,1969年移民到美国三藩市(San Francisco),因此余先生调查的藤县话可以看作是早期的藤县话。我们从《藤县方言》词汇部分找出其中收录的所有古全浊塞音平声字,发现90%以上都是读作不送气清音的。贺州学院的邓玉荣先生曾给笔者提供过一份他自己调查的藤县城郊话的同音字表(未刊),其中的古全浊塞音字今读基本都是不送气的。由此可见,藤县话古全浊塞音平声字今读送气音是近几十年受港澳地区的权威粤语影响才逐渐增多的,它的早期读音应为不送气音。
2.阳平和下阳入送气,其余不送气型及其成因
据黄昭艳(2006)报道,广西灵山横州话“古全浊声母今读塞音、塞擦音时一律清化,一般古平声送气,古仄声不送气,部分字混读。”我们根据黄文提供的同音字表,重新分析后发现黄的总结不够准确,灵山横州话古全浊声母今读规律应为“今读阳平、下阳入送气,其余仄声多不送气”。关键区别在古全浊声母阳入字的今读表现上。灵山横州话的阳入调现在分化为调值较高的上阳入(42)和调值较低的下阳入(2)两类,其分化条件跟阴入调一样,主要根据韵母主元音的高低进行分化。灵山横州话古全浊入声字声母今读塞音、塞擦音清声母时,其送气与否跟上阳入和下阳入有关:今读上阳入时基本不送气,今读下阳入时送气为主(部分文读字不送气),例字及其读音列举如下:
上阳入(42):[tip42]叠蝶谍秩;[tat42]达;[pit42]别;[ʨit42]捷截绝;[kit42]杰;[tut42]夺;[pak42]白帛;[ʦak42]凿泽择宅摘櫂;[ʨɛk42]着睡~;[pɔk42]薄单~;[ʦɔk42]浊;
下阳入(2):[ʦhɐp2]集习袭;[phɐt2]鼻;[thɐt2]突;[ʦhɐt2]疾侄;[phɐk2]蔔萝~;[thɐk2]特;[ʦhɐk2]贼;[ʨhik2]褯直值殖植席夕寂籍藉;[khik2]极剧屐;[thuk2]独毒读笃牍;[ʦhuk2]族逐俗续。
例外:[kɐp2]及;[put2]勃;[tik2]笛敌狄籴涤荻;[ʦuk2]昨柞轴。
从列举的例外字来看,下阳入字今读不送气清音的都是一些非口语用字,这应该是受周边的优势方言(广府粤语或勾漏片粤语)影响而来的文读音。
灵山横州话古全浊声母今读的情况非常特别,既不同于横县县城的横州话,也不同于横县乡下的主体方言——勾漏片粤语(或称桂南平话)。我们根据李连进(2000)和谢建猷(2007)提供的横县县城横州话的字音进行统计,发现横县县城横州话古全浊声母今读塞音、塞擦音的主要规律跟广州话类似,为今读平上主要送气、今读去入主要不送去型。而横县乡下的主体方言是勾漏片粤语或桂南平话,当地俗称客话。据黄海瑶(2008)报道,横县人口第二多的百合镇百合话(黄称之为桂南平话)“古全浊声母今读塞音、塞擦音时,无论平仄基本上读不送气清音”。灵山横州话古全浊声母今读情况也不同于灵山县主要通行的灵山话。据林钦娟(2010)报道,灵山县主要通行的灵山话“古全浊声母今读塞音和塞擦音的字基本送气”。
如此看来,灵山横州话古全浊声母今读阳平和下阳入时送气,今读其他仄声时不送气既有别于周边的方言,内部又有比较清楚的语音分化条件,应该是自身的演变造成的。
3.平去送气,上入不送气型及其成因
这种类型在粤语中目前只见于贵港平峒白话。这种类型在粤语中是个案,在其他汉语方言中也不多见。据陈晓锦、翁泽文(2010:4)介绍,平峒白话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粤语方言小岛,“该‘岛’所处的地理位置特殊,包围该‘岛’最外围的是强劲的粤方言白话,中间薄薄的一层是客家方言,平峒白话正好处在三重包围的核心部分”。陈、翁两位指出了平峒粤语古全浊声母今读的特殊表现,但并未深入探讨其成因。我们根据该书提供的字音、词汇及语法材料,结合我们对周边粤语的调查材料,认为平峒白话的底层是勾漏片粤语,阳平和阳去的送气成分是受周边的客家话影响所致。理由有以下四点:
第一,平峒白话古全浊阳平字有一些常用字是读不送气清音的,如“袍弹弹琴臀求球乾虔”。这些字在周边的勾漏片粤语(或桂南平话)中一般都是读不送气清音的,而广府粤语和客家话基本上都是读送气清音的。另外“求球”两字还读作塞擦音ts,群母在流深臻等韵摄前腭化为塞擦音这是勾漏片粤语比较常见的一种语音变化,这种语音变化一般不见于其他片区的粤语。
第二,平峒白话古全浊阳去字有44%其实是读作不送气清音的,这其中不乏日常高频字,如“病菢毙币备被邓洞大豆逗队钝定袋兑电殿奠垫共忌”等。阳去字今读在粤语中基本上都是读作不送气清音的,可见平峒白话阳去字大多数读送气清音应是受周围的客家话影响所致。
第三,平峒白话古全浊声母今读阳上的字多为不送气清音,如“棒伴断肚艇淡距拒菌近”,这些字在其他非勾漏片粤语中基本是读作送气清音的,而在勾漏片粤语(或桂南平话)中则是读不送气清音的,可见平峒白话的底层应是西部的勾漏片粤语。古浊上今读阳去的全浊声母字多读作送气清音,说明阳去读送气清音是比较晚才发生的一种语音变化(该音变发生在粤语的浊上变去之后)。因为桂东南一带的客家话大多是清代才迁移过去的,这种语音上的接触变化跟移民事实也比较符合。
第四,平峒白话的部分阳入字也有读作送气清音的,如“薄泊辟剧掘倔”,说明客家话对平峒白话的影响不仅体现在平去声,还有少部分入声。
4.去声不送气,其余送气型及其成因
这种类型见于贵港城关白话(陈晓锦、翁泽文,2010:99)②。其实除了贵港城关粤语外,贵港南江粤语、北流唐僚粤语和博白县城粤语古全浊声母今读也属于去声不送气、其余多送气型(我们根据《广西汉语方言研究》所提供的字音材料整理所得)。
这种类型在汉语方言中也很少见,类似的情况见于庄初升(2010)对桂北永福桃城塘堡平话③的再分析。庄初升(2010)认为永福桃城塘堡话这种类型是一个特例,但他并没有深入发掘其成因。陈晓锦、翁泽文(2010:100)认为“贵港白话全浊声母清化后去声字不送气,入声字送气的特点,在两广粤语中都不多见,一般粤语的全浊声母清化都是去声字送气,入声字不送气,显然这是一种逆向演变”。我们不赞同陈、翁的分析。首先,粤语古全浊声母清化的两大类型是平上送气去入不送气以及一律不送气,而不是陈、翁所说的“一般粤语的全浊声母清化都是去声字送气,入声字不送气”。其次,假如是逆演变的话,得假设贵港城关白话原来是去声送气,入声不送气的,后来发生了逆向演变,变成去声不送气,入声送气。这种假设不仅没有音理上的根据,更缺乏周边方言的支持。
我们认为贵港城关和南江、北流唐僚、博白县城等地的粤语前一个阶段应该是广府粤语型的,即今读平上送气、今读去入不送气型。现在变为去声不送气,入声也跟平上多送气是受周边客家话影响的结果。广西贵港、玉林、钦州、北海等市都有较多的客家人(如贵港客家话的人口占到了总人口的1/3),这些地区的粤语也不同程度地受到客家话的影响,如辻伸久(1980)曾指出王力先生所描写的博白粤语深受客家话影响。从广府粤语型到贵港城关白话型,其变化主要体现在入声字的变化上。如果全部列出古全浊塞音声母入声字的今读,我们很容易就发现这是接触的结果,而非自然演变。这些地方的粤语古全浊塞音入声字目前仍有不少常用字是读作不送气清音的。如:
贵港城关:薄,白,雹,勃,拔,别;夺,达,沓;掘(有送气和不送气两读)
贵港南江:雹,拔,勃,别;达,沓,踏;剧。
北流唐僚:薄,白,雹,勃,拔,别;夺,达,叠,碟,谍,蝶,沓,踏;杰,掘,倔。
博白县城:薄,白,雹,勃,拔,仆,别;夺,达,独,叠,碟,谍,蝶,沓,踏;剧,杰。
别小看这些例字,本来古全浊塞音入声就没有几个常用字,这些字当中有些还是高频字,如“薄,白,雹,沓,达,杰,碟”,这几个字在这几个方言中都较为一致地读不送气,绝对不是偶然出现的现象。
另外我们看贵港其他地方的粤语,如平南、桂平和木乐白话,都是平上声送气去入声不送气型的(陈晓锦、翁泽文, 2010:99),北流县城白话也是平上送气去入不送气型的。因此,说这些地区粤语的早期是广府粤语型,然后受到客家话影响形成“去声不送气、其余多送气”证据还是比较充分的。至于去声字为什么很少受到影响,有可能是因为客家话的阳去字已经跟相应的阴去字合并,而这些地区的阴阳去辖字基本有别,故受到影响的机会比入声字少(不是完全没有,比例较少而已,如“郡”“导”在这些粤语中多读送气清音)。
5.桂东南粤语古全浊声母清化类型丰富的成因
桂东南粤语古全浊声母的清化类型非常丰富,不仅有其他粤语常见的三种清化类型,还存在前面所讨论的四种特殊类型。这种局面的形成既有外部语言和方言复杂的原因,也有内部分化的合理依据。
从桂东南地区的语言环境来看,该地区的几个主要城市如梧州、玉林、贵港、南宁、钦州、北海等地级市的语言和方言分布状况都比较复杂。以本文涉及到的藤县、贵港、灵山和玉林等市县的情况来说,这些地方通行的汉语方言就有粤语、客家话和闽语,少数民族语言主要是壮语。最关键的是这些地方多没有一种语言或方言能占主导性地位。以贵港来说,讲壮语、粤语和客家话的人数大约各占三分之一,形成鼎足而立的局面。即使都是讲粤语,同一个县市的粤语还不大一样。如贵港有些地方的粤语接近广府片,有的接近勾漏片,还有的接近钦廉片。灵山大部分地区的粤语跟钦廉和吴化片粤语接近,但也有一部分地区的粤语接近勾漏片。在这种相对复杂的语言环境下,方言之间的接触和相互影响就比较容易发生。
从内部动因来看,桂东南地区的粤语声调都比较丰富,绝大多数在八个声调以上,十个以上的声调也很常见。声调分化的多样性为古全浊声母清化的多变性提供了有利的内部环境。从音节类(或称字类)的角度来看,同韵母的古全浊声母字跟古全清声母字之间的相互区别在古代主要依赖于声母的清浊,现在则主要依据声调。桂东南粤语现在的声调基本都依据古声母的清浊分化为8类甚至8类以上,意味这些地方的粤语古全浊声母字跟古全清声母字之间的区别已由原来声母的清浊不同转变为声调的区别,声调区别成为主要的区别特征。在这种情况下,古全浊声母无论是否清化,在音节类或字类的区别上都不再占据主要地位。至于清化后其音值为送气音还是不送气音,这在交际层面同样无关大碍:由于声调上的区别,古全浊声母字始终不会跟同韵的古全清声母字或次清声母字混同。这就为其音值演化或接触的多样性提供了良好的内部条件。
内外因的结合使得桂东南地区的粤语古全浊声母今读类型远比其他地区的粤语丰富。除了主体变作清声母外,这个地区的粤语古全浊声母早期还不同程度地保留有浊音。据已故日本学者TSUJI, Nobuhisa(辻伸久,1980:13)报道,在他所调查的广西粤语中,浊声母的强弱程度是有区别的:“容县、岑溪和玉林的浊音感最强;石南、思贺和宾阳次之,但浊音感仍很明显;南宁最弱,仅以自由变体的形式出现;苍梧已完全清化。”从保留浊音到清化,再到清化类型的多样性,桂东南粤语古全浊声母的清化过程为我们观察和讨论通语乃至其他汉语方言古全浊声母读音的变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窗口。情况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也促使我们再次思考古全浊声母今读这条音韵特征在汉语史以及方言分区中的应用,我们既要看到古全浊声母从浊到清单向演变的一面,也要看到不同方言由浊化清存在平行演变的可能性,更不能忽视古全浊声母清化后各方言之间横向传递的多样性。
* 论文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汉语方言分区语音特征的层级和主次研究——以粤桂毗连地区汉语方言区片划分为例》(12CYY008)的阶段性成果。
尾注
①有部分学者主张将桂南平话和勾漏片独立为一种大方言——平话;多数学者建议将桂南平话归为粤语,具体讨论和理由见侯兴泉(2010,2015),本文取后一种观点。
②陈、翁的著作对贵港城关白话古全浊声母今读特点的归纳前后并不一致,第21页的表述跟广府粤语一致,笔者核对后认为这是错的,应以第99页的表述为准。
③肖万萍(2005:64)认为,古全浊声母字今塘堡平话读塞音和塞擦音时,“大体上据平仄分别读为送气和不送气声母,但我们注意到,也有一部分古全浊声母仄声字今读送气声母……”。庄初升(2010)根据肖万萍提供的同音字汇字类重新分析后认为,“古全浊声母今读塞音、塞擦音时,古平声、上声和入声字为送气清音,古去声字为不送气清音,这才是永福塘堡平话的本质特点”,我们赞同庄的分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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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Tsuji N. Comparative phonology of Guangxi Yue dialects[J]. 1980.
(原载《南方语言学》12辑,2017)
【侯兴泉,任职于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
李焕哲,暨大方言研究中心硕士研究生、南京师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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