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小说叙事的时间策略——基于《白夜行》与《解忧杂货店》的分析

2022-02-19 15:26:40

东野圭吾小说叙事的时间策略

——基于《白夜行》与《解忧杂货店》的分析

 

侯立兵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广东 广州 510303)

 

摘 要:通过闪回、断续、并行、穿越,将“熟人”陌生化等多种手段,东野圭吾重组故事时间,让时间出现有意味的“倒错”。与此同时,又通过具体的流行文化元素和历史事件来“标记”故事在时间轴上的位置和位移。各条线索并行叙述,渐进式地汇入主体情节之中,此种时间策略使得《白夜行》、《解忧杂货店》在叙事布局上呈现出“鱼骨架”模式。时间的疏密变化,又让叙事速度与事件频率相应变动,从而不断增加故事的动力。

 

关键词:东野圭吾;时间;叙事;《白夜行》;《解忧杂货店》


作者简介

侯立兵(1972—),男,湖南常德人,广东第二师范学院教授,博士,博士后,主要从事叙事学、小说理论、中国古代辞赋研究。


引用本文

侯立兵.东野圭吾小说叙事的时间策略——基于《白夜行》与《解忧杂货店》的分析[J].江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34)4:92—97.


        时间,是叙事的要素之一。在某种意义上,叙事的功能就是“打乱”故事次序,对时间进行有意味的重组。诚如美国学者H·伯特·阿波特所言,叙事乃是人类构造时间认识的主要方式①。东野圭吾的许多小说在时间叙事上颇具匠心,这也是其作品结构魅力的缘由之一。近几年来,东野圭吾的小说受到读者追捧,中国的研究者们已然对其叙事艺术给予了一定关注,但是,在既有研究中缺少对其时间策略的深入剖析。打破惯常的时间次序,更多采用逆向叙述,如倒叙、插叙、追叙等,这些叙事手法都堪称推理小说家们通用的看家本领。然而,即便如此,东野圭吾对时间的处理策略还是有其独到之处。本文将以其代表作《白夜行》②和在青少年读者中颇有人气的《解忧杂货店》③为考察中心,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探究其叙事的时间策略。

 

一、有意味的时间“倒错”

 

        物理意义上的时间,以线型的方式从过去到现在再飞向将来,具有不可逆性。东野圭吾早期的作品《放学后》以及后来的《嫌疑人X献身》虽然也不乏叙事魅力,却是以案情发展为线的平铺直叙为主,叙事时间总体上也是以单向流动为主,在时间的处理策略上稍显“老实”。比较而言,他在《白夜行》和《解忧杂货铺》中对时间的处理显示出复杂和老到时的一面,甚至可以说,还透露出某些“狡黠”的意味。在这两部作品的叙事过程中,作者通过穿越、并行、闪回、断续等多种手段,故意“倒腾”时间的魔方,让叙事呈现出有意味的时间“倒错”[1]。

 

        《解忧杂货店》小说的开端,翔太、敦也、幸平三位小偷偶然来到一间荒废已久的杂货店过夜。这个杂货店,从时间叙事的角度来看,实际上是作者设计的一个具有神幻意味的时光小屋。三个小偷无意中收到来自“过去”的信件,并通过回信与“过去”的人交流。“过去”与“现在”对话、“彼时”与“此时”重叠,这种时光的折叠、重合让这个杂货店成为演绎时间“相对论”的场所。小偷们尝试着将回信投入牛奶箱,仅过五分钟就收到了“月兔”的回信。时间都去哪儿啦?读者跟随小说中的人物,一同感到疑惑不解,这就是悬疑的开始。

 

        与《解忧杂货店》要寻找无端“失踪”的时间不同,《白夜行》旨在引导读者探寻案件的元凶。桐原洋介之死是《白夜行》叙事的开端,也是作者为整体叙事设置的一个时间零点。其后的十三章四十五万字,实际上包含着从这个时间零点向前和向后两个方向的延展。从案发当时向前(向过去)延展的方向,是还原案件发生的过程;从案发当时向后(向现在)延展的方向是相关人物的经历,同时也是侦探、接近案件真相的过程。也就是说,小说以案发为零点,时间轴从此向正反两个方向延伸。

 

        由于在相当篇幅内存在着多条线索交替叙事,在叙事时间的安排上势必出现相当程度的“并行”态势,而这些“并行”的线索又终将通过作者精心布局的节点汇入主体情节之中。因此,东野圭吾的叙事在时间的谋划上呈现出“鱼骨架”的逻辑形式。一根主骨两侧有若干小刺接入,从鱼尾开始,各条时间之线共同指向鱼头的位置。作者的处理方式不是从主骨中长出小刺,而是相反,从每一根小刺的末端入手开始叙述,经由一段时间之后再接入主骨。

 

        《白夜行》的时间处理,就是典型的“鱼骨架”模式。小说以当铺老板桐原洋介在一栋被废弃的楼房中离奇死亡的案件为开端,这一点应算是侦探小说的传统路数。但是,后来情节的发展可谓扑朔迷离。作者采用限知视角叙事,让多个案件中不太相关的次要人物引出线索或不断增加嫌疑元凶的疑点,同时断断续续地释疑。警察、同学、亲友、私家侦探等人轮番登场,从不同的视角来观察嫌疑人亮司和雪穗。其中,秋吉雄一、江利子、典子等人分别牵出不同线索,每条线索的引入都显得十分突兀,往往是在叙述过程中择机再点出这一人物与主要人物、主体情节的关联。也就是说,突兀引入的“小鱼刺”往往在半路上才接入“主骨”。作者似乎有意在追求这种叙事上的突兀之感,让读者在时间的感知上不断经历从迷失到找回的跌宕过程,时间的探寻之旅也因此变得尤为刺激。在第二章一开头,小说突兀起笔,引入秋吉雄一偷拍美女学生的情景,然后说明偷拍的对象是雪穗;接着,又叙说所拍的照片是卖给亮司的。这时的雪穗、亮司均已进入中学时代,从偷拍这一情节逐渐带出两位主人公的现在,从而对接此前两人已经定格的小学时代。换言之,两个主要人物的故事“时间”在小说中本已停顿,作者在此处又实现了新的接续。第十二章,也是突兀起笔,引入一个在前文没有任何铺垫,看似与主体情节完全无关的人物——典子;再通过典子接入她的情人秋吉雄一;而秋吉雄一只是亮司盗用的化名。东野圭吾就是这样以突兀起笔,再渐进式地引出主要人物。

 

        这就是《白夜行》在叙事时间上的“鱼骨”策略。两侧的小刺在汇入主流之前在时间上大体都是并列的,换言之,是不同人物对同一时间段的不同感知。因此,在没有与主体情节对接之前,读者一般会出现时间上的迷失,有混沌感,一旦接入主体情节之后,时间的刻度又会重新清晰起来。这种时间的安排,是有意地造成时间“倒错”,让读者不断迷失在时间的夜海之后又找到时间的灯塔,犹如失重之后重回平衡,经历一场场作者精心设计的时间过山车游戏。其实很多线索在时间上是并行的,只是都从不同的路径指向同一时间进程,最终都要通过倒叙手法让时间回流到案发的时间原点。

 

        《解忧杂货店》的时间谋划也具有“鱼骨架”特征。五位向杂货店咨询的人物,“月兔”北泽静子、“鱼店音乐人”松冈克郎、“绿河”川边绿、“保罗·列农”和久浩介、“迷途的小狗”武藤晴美在小说中都是分头叙述的,他们各有各的遭际,各有各的烦恼,他们的人生轨迹似乎是平行线,难以找到交汇点。读者在刚开始阅读时,俨然是阅读各自独立的小传,很难窥测到互相的联系。其实,这正是作者有意玩的障眼法,故意遮掩了时间的一些痕迹,遮掩了“小鱼刺”与“主骨”之间的时间连接,让读者不能“一眼看穿”,从而适度制造“倒错”和迷惑。当然,作者也不会让读者永久地迷惑下去。在并行叙事过程中,他也会抛出一些关键的意象,有意布置时间网的节点,如乐曲《重生》、恤孤院丸光园,让这些并行的时间最终能串联起来。作品的尾章,五条分开的时间线最终完全在浪矢杂货店重合,犹如“小鱼刺”接入“主骨”,也就意味着杂货店的奥秘得以解开。

 

        对于时间的驾驭,东野圭吾还有熟练的断连之法。试看《白夜行》第七章的写法:第一节以一份标题为“涡电流探伤线圈之形状”的申请书凌空起笔,引出高宫诚,此时的他已经是家族企业东西电装公司的高层骨干。前两章曾描叙过大学时代的舞蹈社,而高宫诚则是副社长。因此,第七章第一节的起笔实则与前面的文字遥相呼应,可谓重拾时间,让中断的时间得以接续。接下来,又从高宫诚的工作场所引出受雇于派遣公司的三泽千都。三泽千都的出现看似无中生有的“闲笔”,可是闲笔不闲,这一闲笔又带来惊鸿一瞥的震撼,进而引发情节上的蝴蝶效应:高宫诚对三泽千都已经暗生爱慕之情。写到这里,“顽皮”的作者又将时间掐断,在第三节以看婚房的事情接入高宫诚与雪穗即将到来的婚姻。而高宫诚“将来”的婚外情却在“此时”埋下伏笔。可见,时间在作者笔下,始终不是按照一条直线在行走,而是在中断、接续的反复中曲折前行。东野圭吾故意屡次阻断时间的正常流向,可谓极尽迂回曲折之能事,从而制造有意味的变化。

 

        将“熟人”陌生化,也是东野圭吾的一种时间断续艺术。小说中某些人物线索被长期搁置,以至读者都近乎“遗忘”了。“此时”如果再接入早前的“熟人”,作者会故意将其当作陌生人来写。在《白夜行》第一章里出现过的警官笹垣、当铺雇员松浦、死者的妻子弥生子,都是在若干章后才出现。在第一章之后,松浦的去向一直没有任何交代。而他的重现则是在第八章第三节:松浦来到了桐原经营的软件门店。这样的重现,具有重拾时间的意味,是对十几年前案发原点的对接。同时,也是下一情节的时间起点:松浦在后文将失踪和被谋杀。为了有意迷惑读者,作者通过友彦的视角将其当作“陌生人”来写,读者一时也会感觉是神秘来客。警察笹垣在第一章出现之后,也在行文中长期消失,直到第十一章第三节才重现,而小说的叙述篇幅已经过去一大半。对于重现的笹垣,作者也是通过今枝的视角将其作为“陌生人”来写的,直到行文到一定的时候才点明他就是以前的某人。将“熟人”陌生化,也是制造迷惑和错乱的手段;而陌生化的动机是为了强化效果。

 

        除了断续之法,“闪回”也是东野圭吾变幻时间魔方的重要手法。无论是《白夜行》还是《解忧杂货店》,从时间叙事的角度来看,总体策略上都属于逆时性叙述。当然,其中也有顺叙,在顺叙的过程中凭借回忆或对话再“闪回”过去。因此,这两部小说的插叙、补叙也甚为常见。《解忧杂货铺》第四章共分十个小节,第一小节描写浩介在酒吧与妈妈桑“闲聊”四十年前的披头士音乐;第二小节倏地闪回到四十年前,通过浩介自己的回忆,讲述了他从痴迷披头士音乐到家庭遭到破产变故,又在与父母连夜潜逃的过程中独自离开父母,最后被警察送到孤儿院的人生经历。直到第八节,时间之线才又回到酒吧,续接与妈妈桑的聊天。在“闲聊”时,浩介无意中得知父母在四十年前那一夜已经了。此章在时间的安排上,从现在到四十年前的过去,从过去到现在,又从现在回到过去。其中包括两次闪回,前一次闪回是插叙浩介四十年前的故事,后一次闪回是对浩介父母命运归宿的补叙。作者就这样通过时间的折叠、断续讲完浩介的主要人生经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切都被设计在浩介与妈妈桑之间聊天的框架之内,而他们聊天的地址却没有超出那间酒吧。对披头士音乐的怀念,是勾起四十年往事的起点。这样的“闪回”在东野圭吾小说中较为常见,一般都是对突兀引入的新线索、新人物的追叙。简言之,“闪回”让时间改变矢向、跳跃式地折返。

 

二、在“错乱”中标记时间

 

        倘使一味地“倒腾”时间,让时间通过断续、闪回、并行,甚至穿越等手段变形、幻化,那么,读者将会“错乱”而彻底迷失。因此,东野圭吾必须把故意的时间“倒错”限定于可控范围之内,做到能放能收。为了做到这一点,他的一个重大策略是,将故事时间不定期地与历史时间对照,通过历史时间的标记或刻度提醒读者故事“当前时间”所处的位置。我们知道,无论是《白夜行》抑或是《解忧杂货店》,其中的故事时间均是虚构的,但是,虚构的故事时间却被作者放置在一个大的历史时间的背景框架之中。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历史时间是真实的,是日本社会曾经发生的真实痕迹、真实“过去”,部分甚至还对应着真实的世界历史。《白夜行》案发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结束于90年代,历时二十年。《解忧杂货店》的故事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直到2012年,历时共四十年。这两部小说的故事都是设定在特定的历史时间框架之内的。

 

        虽然有历史时间的统驭,但是,作者又较少直陈时间。相反,他提示历史时间的手法是灵活多样的。细究起来,这两部小说“标记”时间主要有三种方法:一是通过流行文化来标记,二是通过历史事件来标记,三是通过直接纪年来标记。前两种属于暗示,后一种属于明示。

 

        总体来看,东野圭吾更喜好用暗示的方法提醒读者注意“时间”,通过明确纪年来标示时间的情况较少,而且此种明示之法一般会放在故事的主体情节和文字篇幅过半之后。《解忧杂货店》第三章第七节的开头直接叙说了历史时间:“二○一二年,九月。”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是作者首次在行文中明确标记故事时间。而事实上,“此刻”小说的整个章节和文字都将过半。《白夜行》第一次直接陈述故事时间是在第九章第六节的开头,“‘MUGEN’一九八五年的营业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六点画上句号。”“此刻”整部小说的行文也已过半。试想,倘使没有其他“标记”来暗示时间,那么,至少在前面一半篇幅的阅读中,读者将在时间感知上彻底“迷失”。

 

        接着,让我们再来分析东野圭吾究竟是如何综合运用流行文化元素和历史事件来“标记”时间的。

 

        在《白夜行》第一章第四节,当警察笹垣和古贺来到西本家询问时,发现年幼的西本雪穗在读《飘》。因为《飘》在后文中还会出现,读者将不难意识到它的线索意义。事实上,此书也是雪穗与亮司两人在图书馆见面的线索连接点。不过,这里提到的《飘》还有标记历史时间的意味,这部书大概在上世纪60年代引进日本,在日本相当长的时间里很流行。接着两位警察在对话中提到,他们正在看《巨人之星》和《小拳王》两本日本漫画。这样,就可以大致定位当时的历史时间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然,仅凭流行书籍,还只能相对模糊地定位时间;为了更精确地“标记”时间,作者接着还抛出了一个“当时”正在发生的历史事件。接下来,在警察对西本文代的询问中,文代说桐原洋介与她在最后一次会面时曾提到过国外的战争将会引起石油价格再涨。警察在追问后,文中有这样一句话:“看来是指这个月初开打的第四次中东战争。”。这看似不经意的问答,却隐藏着作者标刻时间之轴的深意。第四次中东战争发生于1973年10月6日至26日,读者细心对照就可以悟出,作者设定的故事时间的起点即案发时间应为“1973年10月”。接下来,小说还提到日本职业棒球赛,、江崎玲於奈因在半导体中发现电子的量子穿隧效应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事实上,这些事情都发生于1973年。

 

        小说第三章第一节引入园村友彦,行文提到《银河铁道999》音乐和“这年头每家咖啡馆都会有‘太空侵略者桌面式电动游戏’”(《白夜行》)。《银河铁道999》是松本零士的漫画作品,1979年改编成电影后公映;“太空侵略者”则是日本游戏公司南梦宫在1979年推出的街机游戏。特定的科幻片和电游,是当时的流行文化,这也巧妙地暗示历史时间的刻度为1979年。此刻距离案发已经七年之久。行文至此,作者始终没有直接标示故事时间的年份,而是通过流行文化的元素和历史事件来暗示真实的历史时间,通过对应关系让读者不断地做时间问题的“换算”题,最终还原出故事在时间轴上的位置和位移。

 

        第九章第二节描写高宫诚晚上回家打开电视时,“三十二英寸的大画面中出现了撞毁的火车车厢,这画面看过多次,是上个月发生于中国上海近郊的火车相撞事故,电视节目正在播出车祸的后续发展。”(《白夜行》)电视新闻对应的历史事件是1988年3月24日在上海近郊发生的两列火车相撞事故,共造成27名日本乘客死亡,其中绝大部分为学生。结合小说的描述,可以推定故事此刻对应的时间为1988年4月。东野圭吾在此处通过历史上的新闻事件标记故事时间,还有一层用意,那就是与前面第七章中高宫诚与雪穗结婚在时间上相呼应。由于第八章插叙了桐原开软件店的情节,对高宫诚与雪穗婚后生活的叙述被中断了。这一电视新闻的“随意”引入,实则是作者有意为读者标注“此刻”的故事时间,以避免时间感知上的过度混沌。

 

        再看《解忧杂货店》中的相关情形。

 

        在与“月兔”的通信中,月兔期待今后会有可视电话,而翔太等三人却回信告诉她可以用手机。“月兔”回信却问:“手机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手机是上世纪90年代才开始普及的,身处上世纪70年代的人自然对此懵懂不知。“手机”这一物象在小说叙述中实际上已成为一种特殊的时间意象。它让翔太等三人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在与过去、与从前的人进行对话。“月兔”在先前的来信中提到她在备战即将到来的奥运会,后来又来信说因为一些国家抵制奥运会而无法参加了。这样,三位小偷才明白“月兔”所处的时间为1980年,那一年的莫斯科奥运会因为苏联出兵阿富汗而遭到许多国家的抵制。如果与历史事实相对照,读者也可以“换算”出故事中“月兔”所处的时间坐标。

 

        第三章《听着披头士默祷》,浩介来到小镇上一家名为“Bar Fab4”的音乐酒吧,“墙上装饰着海报和插画,画的是四十多年前,全世界最有名的四个年轻人。还有一张画的是波普风格的黄色潜水艇”。墙上的这些装饰画和酒店播放的《一夜狂欢》《救命》等音乐都是四十年前的时间印记。在交谈中,妈妈桑原口惠理子说道:“我上中学时,披头士才解散两年左右。”披头士乐队于1960年在英格兰成立,1970年解散。与这一历史事实对照,妈妈桑进入中学的那年应为1972年。再与本章开头标示的2012年进行比照,时间跨度为40年。这也是《解忧杂货店》历经的故事时长。表面看来,小说叙事时间显得模糊而错乱,实际上,东野圭吾在时间的处理上是十分严谨的,各个时间点的照应可谓严丝合缝。再看看浩介询问妈妈桑年龄的对话:

 

        妈妈桑:“我已经过了介意这种事情的年纪。我是属猪的。”

 

        “属猪,也就是说……”浩介眨了眨眼睛,“你比我小两岁”。

 

        完全看不出她已经五十多岁了。

 

        这几句看似随意的对话,实则照应了故事时间、历史时间的刻度;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顺便将把浩介的年龄进行了定位。叙述的“此刻”,浩介在小说中是首次出现,而接下来他将倒叙自己四十年前的经历。理解到此,也就明白了这几句简短对话的“时间”意义。

 

三、时间密度:叙事速度的变化

 

        从某种意义上说,时间可以归结为变化的尺度和次序。萨特认为:“没有变化,就绝不会有时间性,因为时间不会去捕捉恒常性和同一性。”[2]《解忧杂货店》故事时间纵跨四十年,《白夜行》纵跨二十年。前文已经论及,作者在长时间跨度的叙述过程中故意“倒错”时间,但又通过多种手段巧妙标记时间,从而让叙述“乱”中有序。此外,还应看到,小说并未按照历史时间的刻度平均安排笔墨,而是集中笔力重点描述若干关键的时点或时段,从而让叙事在时间轴的刻度上呈现出繁复的疏密变化。这一点与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时间策略有异曲同工之妙,即所谓“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这些“有话”的关键时间点,往往正是情节最富于变化、或正酝酿变化的地方。

 

        在《解忧杂货铺》中,浪矢杂货店的故事持续了三十年,包含了五个主要人物的故事。然而,作者叙事时间的起点和结点都凝结在了“二○一二年九月十三日零时零分到黎明”这几个小时之内。通过浪矢小屋,过去与现在通过这一特殊时间段实现重叠交汇。其余的各条线索的展开,相对于这一时间节点而言,总体上都是逆时性的叙述。单就对这几个小时的直接叙述来看,全书五章就用了三章:第一章描写翔太等三人在杂货店里与过去通信的种种奇遇;第三章直接描述浪矢杂货店的由来,同时讲述浪矢雄治向后人交代在他去世后让杂货店咨询窗口复活的遗嘱;最后一章又回到翔太等三人在杂货店的那一特定时间。这一特定时间——“二○一二年九月十三日零时零分到黎明”——成了一个时间的吸盘,将三十年来的所有故事、所有瞬间都吸附在一个时间点上。换言之,这个时间点是高密度的,而且富有弹性,具有超常的集纳能力。由于实现了过去与现在的重叠,黎明前的这几个小时实则又包含了过去四十年五个人物繁复曲折的人生故事。四十年的光阴被压缩进一个杂货店中的几小时。如果把这几个小时设定为6小时,也就是一天的四分之一;每年按照365天计算,40年是14600天;这种时间比是1:58400。也就是说,时间的密度增加了近6万倍。

 

        有趣的是,这种时间上的幻化,在中国传统叙事学上早已有之。六朝任昉的《叙异记》记载了晋人王质到石室山砍柴,在山上观看几名童子下棋,须臾,回看惊觉斧柯已烂,出山竟然发现同时代的人均已不在了。刘义庆《搜神记》所记载的“刘阮入天台”典故,演绎的也是“洞中方数日,人间已千年”的时间变幻。这种时间密度、速度上的反常对比,是对时间的陌生化处理,能够让读者获得新奇感。诚如杨义所论:“在某种意义上提供了对世界的特殊感觉,提供了一种具有陌生感的另一世界的想象框架”[3]。

 

        当然,除了“二○一二年九月十三日零时零分到黎明”这一特定时间点之外,作者对五个人物分线索的叙述也是集中笔墨写各自历程中的关键时点。如,对于克郎的叙述,集中描写了他回到家乡小镇参加葬礼的那一时点,凸显他与父亲在职业理想上的冲突;而对于浩介则集中描写了他与父母为躲避债务而逃跑的经过,其中又以具体逃亡的那一夜着墨尤多。

 

        集中笔墨描写几个关键的时间点,也是《白夜行》的叙事策略。第七章叙述私家侦探今枝受雇调查雪穗的过去经历,对于他从东京专赴大阪访谈雪穗校友元冈邦子的经过,就用笔较多;而对于江利子的访谈写得更为详尽,原因就在于江利子是雪穗当年的闺蜜。通过对学生时代朋友的回顾,作者让读者跟随今枝又实现了两次时间上的闪回。这两次访谈本身耗时自然不长,但是作者却予以了详细描写,这就增加了时间的密度。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可以通过两个旁观者的视角“回放”雪穗的过去,增加对雪穗的疑点,同时也增加了破解疑点的线索和证据。

 

        第七章叙述高宫诚与雪穗准备结婚的经过,其中作者又故意放入三泽千都来“干扰”叙事进程。十个小节中,除了第三小节是直接写婚礼的两位主角准备布置婚房之外,其余的都是写高宫诚与三泽小姐的瓜葛。具体分布是这样的:第一、二小节写高宫诚与三泽小姐的交往;第四小节写高宫诚向大学时代的朋友筱冢倾诉心绪;到了第五节,距离婚礼只有三天;第六节,距离婚礼只有两天;第七节,距离婚礼仅一天;接下来的四节,全是叙述高宫诚面对即将到来的婚礼,其内心深处的犹豫与挣扎,以及在结婚前夜决计去找三泽小姐表白的经历。不难看出,在最后几节文字中,东野圭吾实际上是以结婚日为界点,开始了时间的倒计时,越到临界点写得越详细,节奏不断加快,情节越趋紧张。这种倒计时的方式,在美国好莱坞电影如《碟中谍》等系列大片中也经常运用,每当电影中的反派力量即将制造巨大灾难之时,导演就会让英雄主角踩着倒计时的节拍,去奋不顾身地阻止犯罪和邪恶;在倒计时即将归零的那一刻,正派的英雄战胜了反派的邪恶力量。此种方式,可以增加叙事的张力。这种张力实际上是通过增加特定时点或时段的密度、加快情节波动的频率,充实单位时间的叙事含量。换个角度看,时间密度增加也意味着叙事时间的速度变慢了。

 

        文学叙事上的时间速度变化,可以与广义相对论中关于物理时间的预言进行比照。广义相对论有一个预言,在像地球这样的大质量物体附近,时间的流逝显得更慢一些。这是因为光能量和它的频率(光在每秒钟里波动的次数)有一种关系:能量越大,则频率越高[4]。高明的作家进行文学叙事,越是在距离核心情节较近时,叙事时间的流速越会减慢,相反,情节变化的频率在增加。这种比照,或许可以相映成趣。

 

结    语

 

        时间,具有不可逆性。然而,叙事文学中的时间是可以折返、变形的。东野圭吾的叙事对时间的处理技巧繁复而精密。在某种程度上,这或许得益于其人具有电工专业的大学背景,受过工科思维的训练。当然,“重返过去”本是人类普遍的梦想,也是作家们可以想象的空间。在《解忧杂货店》中,身处“现在”的三个小偷给处于“过去”的晴美回信,泄露天机,告诉晴美“未来”可以在哪些年份炒房、哪些年份炒股;帮助晴美这位陪酒女郎迅速赚钱,从而一夜暴富。东野圭吾的这种描述很有趣味,能够满足读者重返过去,把握先机,进而改写命运、重塑人生的渴望与幻想。或许,这就是叙事文学中时间的魅力所在。

 

注释:

 

①H·伯特·阿波特在《剑桥叙事学导论》中这样描述“叙事”的定义:Narrative is the principal way in which our spe⁃cies organizes its understanding of time。参阅 H.Porter Ab⁃bott.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Narrative.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②[日]东野圭吾《解忧杂货店》,李盈春译,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40页。后文出现该书引文,只随文标注书名简称和页码,不再详注。

 

③[日]东野圭吾《白夜行》,刘姿君译,南海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277页。后文出现该书引文,只随文标注书名简称和页码,不再详注。

 

参考文献:

 

[1] 热拉尔·热拉特.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4-24.

 

[2]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191.

 

[3]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65.

 

[4]史蒂芬·霍金.时间简史[M].许明贤,吴忠超,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32-33.

 

在线投稿:http://qks.jhun.edu.cn/jhdx_sk/

ISSN:2095-9915    

CN:42-1867/C




声明:为便于排版,推送的文章删减了部分内容,若与原文有出入,以原文为准。获取原文请登录本刊在线投稿网站。

长按二维码关注

微信ID:jhun-qks-skb




Copyright © 2023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华书店古典小说价格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