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25 17:04:50
今日考察科幻小说。
刘慈欣的《三体》大热之后,国内读者的科幻热情一下子被提了上来,一时间国外科幻大师们的作品好卖了许多不说,国内老牌的科幻杂志《科幻世界》的订阅量应该也是节节攀高。其实百年前,晚清的读者们就有了第一次与西方科幻接触的机会,而且阵仗颇为大型,气氛颇为严肃。因为在那个时候,科幻既不是消遣的饭后读物,也不是哲学或社会学的研究文本,而被视为救国救民的良方之一。
需要指出的一点是,“科幻”一词最初出现于1929年,为了配合今人的阅读习惯。文中把表达“科幻”意义的词全部按照今天的说法写作“科幻”。
1903年的大洋彼岸,美国的工人阶级已经能从报刊亭的廉价读物中读到一种叫做“科学幻想故事”的东西了。自七年前一本大约两百页,只刊登虚构故事的杂志《大商船》(Argosy)问世以来,阅读这些故事的成本就越来越低。而阅读这些故事的目的,也越来越往娱乐的方向发展,城市的低薪工人们在百无聊赖的夜晚里,靠着书中描写的各种虚构故事,暂时逃离繁忙而又平淡的日常。
同样是在1903年,晚清学者孙宝瑄在他的《忘庐山日记》里发表了对西方小说的看法:“观科学小说,可以通种种格物原理;观包探小说,可以觇西国人情风土及其人心之险诈诡变,有非我国所能及者……观西人小说,大有助于学问也。”科学小说即是我们现在说的科幻小说,包探小说即是推理小说。照孙宝瑄的说法,阅读这些小说的目的在于窥探西人,增长学问。
在洋枪大炮的猛攻之下,清廷终于稍作让步,发起洋务运动来学习西方技术。但技术归技术,所谓中体西用,思想终归还是老祖宗的好。学西人技术的目的,毕竟也是为了反杀。这样一来,就会出现两个问题,一是有些人怎么也接受不了学习西方技术的做法,二是有些人根本不知道学习西方技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火烧圆明园
就在这时,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进入了晚清文人们的视野。不管身处怎样的政治立场,出于同样的“”的忧患,文人们都敏锐地感觉到,这些科幻小说是引起民众对西方科学技术的注意甚至好感的好机会。尤其是凡尔纳带有些许科学享乐主义的想象,既能在无形间增长民众的科学知识,又能借凡尔纳笔下的美好景象给予民众精神动力,可谓是一举两得。所以在那个时候,儒勒·凡尔纳的作品比赫伯特·威尔斯的作品受欢迎得多,后者的作品常描写科技发展对人类造成的不幸,显然不符合当时的宣传调性。
在这里面要特别提到两位译者,都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人物。一位是维新骨干梁启超,一位是新文化运动主将鲁迅。
梁启超或许确是一名类型小说的爱好者,又或者对类型小说救国存种抱有极大的信心。总之,他以翻译的身份引进了众多国外的推理和科幻小说。福尔摩斯小说最早就是由梁启超翻译到国内的。在科幻小说方面,他以饮冰子的笔名于1902年翻译了法国作家佛琳玛丽安的《世界末日记》。次年,他又在逃亡期间抽空和罗普一道完成了凡尔纳《两年假期》的翻译。正是从这本书中,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地看见晚清文人欲以科幻救国的想法。
青年梁启超
梁启超翻译的这本《两年假期》,汉译本定名为《十五小豪杰》。书名的改动还称不上什么太大的问题,像现在有些电影的名字,在翻译时就采取了意译甚至从新选取切入角度的译法,这里面有艺术的考虑,也有广告的影响。其实当时的翻译也是如此,书本的译名要能迅速让人清楚书本内容的定位,又能勾起读者的购买欲。梁启超这一改动,《两年假期》马上受到青少年读者们的热烈欢迎。
但梁启超的翻译改造远远不仅于此,除了书名之外,他还改动了文本的结构,按照中国人熟悉的章回体做了重新编排。做到这一步,我们还可以说梁启超只是做了一些“本地化”的微调,不影响内容大意。但他接下来的这一步,就很难找到辩护理由了,他删去了大量关于科学原理和知识的部分,直接叙述由这些科技带来的美好未来和奇妙体验,导致成书远比凡尔纳的原书薄得多。
梁启超参与合译的《十五小豪杰》书影
究其根本,大概有几方面的原因:最根本的很可能是,文科生梁启超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理工科段落讲的到底是什么,与其勉勉强强地翻译,不如干脆整段删去,一旦出现技术失误,那可是相当危险的。再者,他梁启超这等人物都不懂的东西,就不要指望平头百姓能懂了,所以市场没有需求,译出来徒增阅读负担,不如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译就好。反正重点是告诉民众“维新变法是天堂,科学技术是桥梁”,这点是已经做到位了的。
这种以受众对象和自己的条件为出发点,简译甚至不译原初文本的做法,后来被称作“豪杰译”,这个名称的来由,即是来自梁启超翻译的这本《十五小豪杰》。现今村上春树的众多华语译本中,林少华译本固然吐槽者众,然而比起赖明珠的“豪杰译”,敝团还是更为钟意前者。
这里多提一句,梁启超不仅在科幻译介方面卓有建树,自己也创作过一本(未完成的)科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说的是1962年大中华民主国庆祝维新五十周年纪念的盛况。其时南京召开万国太平会议,上海则举办大博览会。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进一步搜索阅读。
“豪杰译”缺乏原文忠诚度的做法受到后世不少学者的诟病,但其实这里面也有一些客观原因。晚清的科幻翻译固然有从西文直接译介的篇目,然而根据当时中国学者的语言习得情况,从日文转手翻译的情况还是居多(就不用提还有林琴南这样完全不通外文的译者的存在了)。从日本翻译也即意味着晚清文人手上的资料已经是二手甚至三手的资料,取得时和原文就已有差池。再加上当时西方科幻小说的翻译队伍整体水平不高,日本文人又因为文化阻隔而存在理解上的差错,这些差池也就在无形中放大了不少。有一种说法是翻译最大的难点并不在语言,而在文化,这段科幻小说的东渡史或者可做脚注。
稍举一例,凡尔纳《从地球到月球》的开篇,英译版还很准确地翻译成“在南北战争期间,一个崭新且影响力巨大的俱乐部出现在马里兰州的城市巴尔的摩”,但到了日本版那里,译者井上勤,就犯了两个错误,他把英译版的“War of Rebellion”误译成独立战争,又把巴尔的摩误写成马里兰州的首府。于是到了中译本译者鲁迅这里,原始材料就已经有硬伤了,对于当时对美国情况不熟,又只学了一年日语的鲁迅来说,识别出这些错误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鲁迅保留了这些错误,但在此基础上,他又加入了自己的一些“私货”。
井上勤的日译本《从地球到月球》就已经错漏百出
鲁迅在这个简简单单就能说明清楚的句子里加入了大量的描述性内容,比如“学习过世界历史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叫做美利坚的国度”“即使孩子都知道美利坚的独立战争是一件多么轰动的事情”“巴尔的摩是一个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著名都市”“当你看到俱乐部前飘扬的美利坚旗帜时,庄严的情感油然而生”。鲁迅几乎用这些自带的描述把原文长度拓展了一倍,这样做的原因,一来是为了渲染一种科学使生活更美好的气氛,二来是做必要的普及:普通民众很可能不知道巴尔的摩,甚至可能不知道美利坚,即使知道,也可能没有意识到它们的重要程度。鲁迅的思路,就是做一个有倾向的普及,把这些不管是不是名副其实的都市和国家往“伟大”处写,先入为主地制造一个不明觉厉的阅读场域。
鲁迅在我国科幻史上的地位颇为重要,王泉根主编的这本《现代中国科幻文学主潮》的封面上,看得最清楚的人就是鲁迅
即使加进了很多私货,但鲁迅的成书(中译名为《月界旅行》)的篇幅比起原文仍旧少了许多。但是鲁迅的豪杰译并没有使文本的魅力降低,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阅毕鲁迅的译本,就点评道它是“生动而优雅”的。虽然《月界旅行》是否能看做《从地球到月球》的一个译本尚待讨论,不过鲁迅倒是很好地实践了他在《月界旅行》序言中的观点:“盖胪陈科学,常人厌之,阅不终篇,辄欲睡去,强人所难,势必然矣。惟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则虽析理谭玄,亦能浸淫脑筋,不生厌倦。”加之中国原本没有科幻小说的基础(相比之下,推理小说还有公案小说这个基础),鲁迅能有如此洞见,实属不易。
时易世变,维新派失败倒台,鲁迅也辗转南北。科幻救国的风潮早已不再。但在20世纪初期,晚清的文人们不仅译介,而且自己创作了许多科幻小说。这里要特别一提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现实题材小说闻名的吴趼人,它创作了一部名为《新石头记》的小说。看名字就知道,这是曹雪芹《红楼梦》的一个续写,书中讲述贾宝玉出家后进入清末“野蛮世界”和误入“文明境界”的故事,甚至有贾宝玉坐潜水艇的情节。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一阅。
贾宝玉坐潜水艇·想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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