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谈 |王国平:“秃子”当道,剃头匠何为

2022-07-22 13:49:36


自由谈

“秃子”当道,剃头匠何为

王国平



主持语:

本期请了当下文坛著名作家黄咏梅、著名评论家杨光祖、著名文学编辑王国平谈“作家与批评家的关系”这个话题。黄咏梅告诫作家对于批评文章同样也需要有判断力,很有新意。杨光祖从文学批评还不成熟、批评生态还不健全和作家根本不懂什么是批评等因素,解析中国大陆的作家牛气烘烘大言不惭、作家强势批评家弱势现象,犀利。王国平从画龙者与点睛者、运动员与教练员、设计师与工程师的角色界定二者关系,生动有趣。作家是审美价值的创造者,评论家是其审美价值高低的评判者。为了文学的繁盛,“就让他们一辈子相爱相杀下去吧”。

——刘川鄂



文./

 

我的同乡阿乙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作家的敌人》。在阿乙的笔下,站在批评家面前的“写作新鲜人”,是个矛盾体。“自以为是地弄出一堆文字”,急切地希望被盖棺论定,于是“搜刮各界人士,特别是业界人士对它的赞美(最好是仰视或跪拜式的,灵魂上来点战栗之类的)”,对荣耀极为饥渴,坐等游戏般的“加冕”,臆想自个儿独步士林的傲娇模样。可惜又脆弱得很,批评家不经意间翻翻打印出来的文稿,他们的整个身心都在发生着难以名状的化学反应。“年轻人就紧张地望过去,有时眼皮是抬起的,有时则低垂着,人陷入失落的情绪中。而嘴角呢,始终保持着羞惭的笑。”

人的颜面、尊严,都押上了。

这个时候的批评家,则是颜面光滑、尊严“爆棚”。被“写作新鲜人”这么供着,批评家脸不红、心不跳,“这会儿掸烟也掸出一种姿态来,就像是医生在用手指稳重地敲打体温计”。

好一个长袖善舞、波澜不惊。

批评家是有定力的,也是有资本的。稿子没有展开,处方就成竹在胸,“不是结构、情节出了问题,就是语言和思想显得过于不成熟”。这不是大而化之、无的放矢,而是屡试不爽的,“年轻人也差不多以自己的表现百分之百地证验了这一论断”。这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于是一劳永逸哉,秘笈握在手,仗剑走天涯,吃喝不愁哈。

一旦有好苗子真正冒了出来,批评家“华丽转身”,以钢的韧性、铁的意志,坚决捍卫自己“领养和占有新人”的职责,“大喊大叫”,将“可怕的消息满大街地宣布”,口吐莲花,叽叽喳喳,“天才!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最为欠缺的天才诞生了!毋庸置疑!”

言下之意是,谁要是胆敢商榷、有所怀疑,那就是公开约架了:项庄舞剑,我辈舞刀。

明明是伤疤,也要凭借前卫的思想、魅惑的文字,将之命名为勋章。

人的颜面、尊严,也都押上了。

阿乙以哈哈镜的方式,将作家与批评家的畸形关系进行了异化阐释。作家和批评家都有着不正当的利益诉求,都是在肆意地出卖和让渡自己的“本”,作为文学中人的“本”,作为知识分子的“本”,作为人之为人的“本”。《论语》开篇是“学而时习之”,第二则就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如果“本”立不起来,自然产生不了“道”,表面看来郁郁葱葱、热热闹闹,但结的是空壳;或者产生的根本就不是“道”,基因突变了,地里长出来的不是庄稼,而是稗草、是污浊的水、是霾气沉沉的日子……

看过尚长荣老先生演出过京剧传统剧目《赠绨袍》。说是战国时魏国的范雎跟随须贾使齐,受到齐相礼遇。须贾心怀嫉妒,向魏相进谗。魏相脑袋发热,命人将范睢一顿毒打,弃之荒郊。范雎醒来,被秦使王稽救了,更名张禄。金子到哪里都是要发光的。秦昭襄王任命张禄为相,权倾一方。后来须贾受命使秦,拜见张禄,屡次受阻。张禄扮作穷人,到须贾住处求见。须贾蒙在鼓里,尚不知眼前的范睢即是苦苦不得见的张禄,端着架子,拿着腔调,爱理不理。适逢大雪,须贾怜故人身寒,赠以绨袍,打发了事。次日须贾拜见张禄,发现堂上坐着的恰是范睢,惊惧万分。范睢感念须贾赠送绨袍,就饶了他一命。

尽可能地释放善意,是人与人之间保持良好关系的“秘诀”,作家与批评家之间,也不例外。

 

 

身为作家,阿乙把自己隐藏在小说里,通过“剧中人”向批评家吐槽,等于买了一份人身保险。没想到,一向以温润、明快、冲淡文字示人的汪曾祺,对批评家则是“当面锣、对面鼓”了。

他对汤显祖评点本《董西厢》大为欣赏,赞誉不断。顺道还立起一个参照物,打趣一下当时的评论文字:“现在的评论家的文章特点,几乎无一例外——噜苏!”

1982327日,他给正在写毕业论文的汪家明去信,肯定他“从历史的角度评价一个作者”,因为只有从现代文学史和比较文学史的角度来衡量,才能测出一个作家的分量,否则评论文章就是“一杆无星秤,一个没有砝码的天平”。按说这种方法一般评论家都是掌握的,“但是他们缺乏胆识”,不仅对活人不敢诊断,甚至对死人也不敢直言,“所以现在的评论大都缺乏科学性和鲜明性,淡而无味,像一瓶跑了气的啤酒”。

少胆识吧,胆子还大。《林斤澜的矮凳桥》,算是一篇评论文字。一上来就给评论家一个下马威,“我很佩服评论家,觉得他们都是胆子很大的人。”语带锋芒,不满情绪在膨胀,“他们能把一个作家的作品分析得头头是道,说得作家自己目瞪口呆。我有时有点怀疑。”

忍不住要亮剑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没有钻到人家肚子里去,怎么知道人家的作品是怎么回事呢?”这是19871月写的。当年9月,在美国的一个座谈会上,他说基本上不看那些五花八门、日新月异的文艺理论,“这些理论家拼命往前跑,好像后面有一只狗追着他们,要咬他们的脚后跟……”第二年写的《小说陈言》,他毫无忌惮地痛陈文艺批评的弊病:“我深感目前的文艺理论家不是在谈文艺,而是在谈他们自己也不懂的哲学,大家心里都明白,这种‘哲学’是抄来的。”

1989年写就的《七十抒怀》,他还公开表态,“说实在的,我觉得评论家所写的评论实在有点让人受不了。”理由还是觉得他们过于自负了:“像我写的小说《鸡鸭名家》里的陆长庚一样,一眼就看出这只鸭是几斤几两,这个作家该打几分。我觉得写评论是非常冒险的事:你就能看得那样准?”

1993年,他甚至质问文艺批评的正当性,“都是写东西的人,干吗要对别人的作品说三道四,品头论足?”

生命不息,吐槽不止。揶揄,戏谑,冷嘲……感觉对于文学批评,多数时候汪曾祺是歪着脖子、斜着眼睛看的。他说沈从文教导为文一是“要贴到人物写”,二是“千万不要冷嘲”。他似乎始终严格执行前一则的精神要求,而在面对批评家时已然把后一则彻底抛却了。

陕北汉子路遥的火力更大更猛。散文《早晨从中午开始》,他对评论也是一通牢骚:“说实话,对我国当代文学批评至今我仍然感到失望。”开门见山,不打哈哈。阐述理由,滔滔不绝,字与字之间充满了愤怒,“真刀真枪”干上了:“我们常常看到,只要一个风潮到来,一大群批评家都拥挤着争先恐后顺风而跑。听不到抗争和辩论的声音。看不见反叛者。而当另一种风潮到来的时候,便会看见这群人作直角式的大转弯,折过头又向相反的方向拥去了。这可悲的现象引导和诱惑了创作的朝秦暮楚。同时,中国文学界经久不衰且时有发展的山头主义又加剧了问题的严重性。”

措辞已经很硬气了,有点不留情面,但还不过瘾,接着吐槽不休:“直言不讳地说,这种或左或右的文学风潮所产生的某些‘著名理论’或‘著名作品’其实名不副实,很难令人信服。”

作家对评论家的工作多有微词,可以视为一个共性的话题。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在自传《我的疯狂世纪》透露,大学毕业时,他本来可以在文学研究所谋得一个位置,展示自己在文学批评领域的能力。但一想到自己的余生都要花在研究“谁写了什么”或者“写作方法”上时,“我就感到恐惧”,还是“希望自己写些什么”。似乎可以说,伊凡·克里玛的文学观就是“惟有写者留其名”。

这就有点“妖魔化”文学批评的意思了。

一个作家的写作不是凭空而来的。坐在书房敲打电脑键盘的手指尖是流不出真正文字的。好的写作,有着古、今、中、外各方资源的集中熔铸与锻造,再经由个人的吸收能力发酵和个性化气质灌溉,最终落定为或长或短、或优或劣的篇章。当代批评家就在供给着属于“今”的理论资源。创作是需要理论奠基的,也是需要理论导引与促进的。“古”之理论资源固然光芒万丈,但替代不了“今”之资源的活力,以及跟现实、时代对接的烟火气。尽管创作者不必把理论经常挂在嘴边,但理论范畴的“一二三四”,还是沉潜在作家的内心深处,是隐性的存在,支援着创作者遣词造句、谋篇布局。隐性的存在不是不存在,不等于“无”,只是存在的方式方法比较特殊而已,是挣脱不了的。生下来就会走路只是传说,“生而为文”也不过是美丽的说辞。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王一川说,当我们今天高度礼赞明清白话长篇小说的巨大成就时,切莫忘记李贽、叶昼、冯梦龙、金圣叹、李渔、张竹坡、脂砚斋等一批小说批评家(或小说评点家)通过“评点”而对小说成就的卓越艺术发现和精辟美学评价。

当然,批评家群体不乏“滥竽充数”之辈,批评家在开展批评工作时难免失手、看走眼了,再说文学现场历来都是嘈杂的,有时杂音、噪音更响亮,分贝值更可观,传播得也更远,把真正有效的声音给掩盖了,但由此对批评家群体的价值进行彻底否决,则是非理性在驱动。只要把时光拉长个一寸,哪怕是半寸,就大体能看得更明白一些。

要说文学批评这工作也不太好干。余光中写有《批评家》:

 

他们说批评家是理发师:

他把多余的剪光,

然后把余下的加以整理,

用香膏沐得闪亮。

 

那情形应该是这样;

但如果进店的多半是秃子,

我同情理发这一行。

 

没办法,更多时候,天然的“秃子”当道,满街跑。剃头匠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执刀四顾心茫然”,在凌空想象与说“古”回忆之中,聊以自慰。

据说现在有不少的批评家都撂下书本练书法,原因肯定是多维的,但主要的一个,恐怕就是文坛太喧嚣、文事太寂寥。

 

 

作家可以是自己文学世界的“国王”,批评家也可以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用李健吾的话说,“有它自己的宇宙”。他们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就像到餐厅享受美味的食客永远不认识厨师一样。

当然,处于两个世界的作家与批评家,也可以友善地发出温暖的光,把彼此的天空照亮,又不至于相互灼伤。

作家可能是画龙的人,批评家可能是点睛的人。作家可能是披金戴银的运动员,批评家可能是一辈子没有上过真正赛场的教练员。

批评家可能是只懂涂涂画画的设计师,作家可能是细细把一砖一瓦伺候的工程师。

想起了画家齐白石和批评家陈师曾。1917年,为躲避乡下匪乱,年过五旬的齐白石进京,冷逸画风起不了波澜,卖画生涯陷于困顿。陈师曾偶见其作品,大为赞赏,求得机缘,两人结识。齐白石为人称道的“衰年变法”,陈师曾的“旁敲侧击”居头功。《石壶画语录》中有记述:“齐白石早年画美人,人称‘齐美人’。陈师曾见后道:‘你天性疏放,笔下出丑相,怎能画美人!应当学大笔写意画,以丑为美。’陈师曾从友人处借得二十幅吴昌硕精品,给齐白石学。”齐白石重新有了起跳的基石,画风大变,开启又一扇艺术之门。

想起美国文学批评家埃兹拉·庞德和英国诗人托马斯·艾略特。

艾略特的《荒原》原稿有八百多行。后来落到了埃兹拉·庞德的手里,庞德毫不客气,大刀阔斧,以“刀客”的凌厉之势,生生将八百多行,删至现在的434行。并发动自己的资源,将诗作推荐给出版机构。估计艾略特起初心里也不舒服,就像有人叫嚣的,“改我一字,男盗女娼”。不过真理还是更偏向人家这一边,最终还是服了,《荒原》的开篇就是——“献给埃兹拉·庞德,最卓越的匠人”。几乎可以肯定,假如没有庞德独到的眼光和真诚的助力,西方象征主义文学大厦就缺了一根柱子。

想起了作家陈忠实和批评家李星。

1991年早春三月,路遥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当日,在一个会场上,李星绕道过来跟陈忠实耳语:你今年再把长篇小说写不完,就从这楼上跳下去……是敦促,是鞭策,是激将,也可视为“当头棒喝”,甚至是“公然挑衅”。第二年春节,陈忠实将《白鹿原》正式稿的复印件交给了李星,“李星对一部或一篇小说的判断,在我的意识里已经形成一种举足轻重的信赖。”两人再度相见时,李星黑煞着脸,睁圆两只眼睛紧盯着,陈忠实头皮发紧,心往下坠,慌惶难控。哪知道李星击了一下掌,声音几乎是失控的,“哎呀!咋叫咱把事弄成了!”陈忠实“发愣又发蒙”,心头发热,全身发热,干站着,不言语。在《一个人的声音》里,他写道,“咋叫咱把事弄成了”这句关中民间最常用的口头话语,“给我铸成永久的记忆”。李星的言行,让他“体味到一种同代人之间弥足珍贵的友谊”。都是因为关键时刻有敲打,关键时刻有声援。

作家和批评家,关系应该像两口子。甜蜜,腻歪,骑在墙头等红杏,红杏烂漫惹君欢,月朦胧,花影重,你侬我侬,惹得星星醉眼迷离,兀自半空卖萌。这是美妙的时刻,人生的华丽时节。但与花前月下并行的,还有柴米油盐,还有磕磕绊绊,免不了要闹个别扭,大冲小突,偶尔还要分房住个几日,甚至上纲上线,立下字据,翻箱倒柜找结婚证。稍事冷静,还是把怒气暂时搁置,“你耕田来我织布”,或者“你洗碗来我刷屏”……想想又不太对劲,这也太欺负人了,新的情绪在酝酿、在升腾、往上涌,渐次加码,眼瞅着又到了临界点,一件芝麻小事即可引爆新一轮的“战火纷飞”。这就是所谓的“相爱相杀”,也恰是生活的日常。

也就是说,两口子,相敬如宾,恩爱有加,从不拌嘴,这不太好。整天吵架,大动干戈,磨刀霍霍,这也不太好。

当然,目标要一致,把家庭弄好,把日子过好。——就像作家和批评家,都要想着怎么把文学搞好。

作家和批评家,欲迎还拒,欲说还休,风雨来袭罢,白云又悠悠,且看落叶顺水向东流。


责任编辑:何子英

《长江文艺》201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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