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03 08:3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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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时日和写作的朋友闲聊,说到一个作者如果能学好一门外语,对他用纯正的中文写作会有很大帮助,朋友很不以为然。但这个问题太复杂,没法在网上用一句话两句话解释清楚, 索性开篇动笔,把这些想法整理出来。我不是学者专家,只是作为一个学过英文、做过基础英语教学,并且现在用中文写作的作者有一点个人感悟,记录并分享在此,全当是给爱好写作、学习英语的朋友们做个参考,有不当之处,还望读者谅解包涵。当然我也只是学习过英语,所以下文中所列举的翻译腔的例子, 主要是以英语翻译腔为参考,不再另作强调。
要想说清楚什么是翻译腔,我们首先得从什么是英语开始。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从我自己学习英文和教书的过程中得到的体会,我觉得许多中国学生学不好英文,其实和从根本上没有弄懂过这个问题,甚至从来不知道有这个问题存在有密切的关系。我们大多数人从小开始学英文,一猛子扎到了茫茫的单词和语法的海洋中,不停地背课文做卷子,可最后还是把英文学得一头雾水,千头万绪总也理不清。
那么英文到底是什么呢?我上大二的时候,我的翻译课老师说,英文是一种结构性的语言。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内藏的玄机,我是在很多年后教书的时候才真正领悟到的。所谓结构性的语言,其实解释起来是很简单的,即英语是利用句子的结构来表达语态和时态的。这点和我们中文大不相同,举个例子来说吧,比如“我游泳”这个句子,如果用中文来表达时态, 只要加上时间即可,“我明天游泳”,“我昨天游泳了”,“我正在游泳”。但是在英文里,却是要用整个的句子结构来表达时间的,“I'm going to swim.”“I went to swim.”“I'm swimming.” 所有的英语时态,都是通过一种句子结构来呈现的。而在英文中,“today”“tomorrow”“now”这些词的存在,也并不会从本质上影响人们去理解动作发生的时间,它只是为了更准确地表述或者强调时间。这和中文的表达方式非常不同,不同时间发生的动作,用中文表达,句子的结构大同小异,没有这些确切表述时间的词,“了”这种语气助词,你不知道游泳发生的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不仅时态,英文里的语态也是通过结构来表达, 疑问句有疑问句的结构,虚拟语气也有虚拟语气的结构。在中文里,“她去游泳。”和“她去游泳吗?”只需要一个语气助词和标点符号的转换,但是在英文里,就需要把陈述句的结构换成疑问句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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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门讲究结构的语言,英语的语法是非常严谨的,在这样的结构下,英语有一种建筑般的稳定和层次感。举个例子来说吧,当一个复合句,它的主语是一个很长的完整的句子时, 通常这个主语会被放到这个复合从句的后面去,而原来放置主语的位置,会用“it”来作为形式主语代替它。对于语法上这样的要求,我个人是这样理解的:用长句子作为主语,那么这整个复合句的结构就会显得头重脚轻,句子的结构会失去平衡, 不稳定,好像是倒立的金字塔,根本没有根基,立不住。因此就要改变一下它的结构。把长句子挪到后面,主语用“it”来代替,头小,底座大,头轻脚沉,这样一个句子重心就稳定了。
正因为英文是如此讲究结构的合理性和稳定性,因此英文这种语言是特别适合长句子的写作的,它的结构清晰,逻辑缜密,可以一个从句套一个从句、一个从句链接一个从句地写出非常复杂的长句子,但句子和句子之间,又可以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把很多意思叠加在一起表达,却丝毫不乱。像乔伊斯这样的语言大师驾驭语言,可以做到整整两页纸只写一段话。这一段也只有一句话。他能做到从句套叠从句,搭建出一个一句话的迷宫,你如果像拆枪一样把它拆开,又会发现它的意思, 所合乎的语法都丝毫不乱。
相比英文的这种严谨的语法,中文的语法就没有这么严谨和系统了,我们在中学时学习的稍微系统一些的中文语法,都是语言学家在40 年代以后才归纳总结出来的。在我个人看来, 相较于英文严谨的结构来说,中文是一种任意性比较强,非常写意和随心所欲的一种语言。如果英文是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宫殿,中文就好像天上的流云,地上的流水。之所以没有那么讲究结构的稳定,是因为它本身就不靠结构来表达。
也正因为重表意,不十分讲求语法严谨、结构稳定、逻辑关系完整清楚,所以从根本上说,中文就不像英文那样适合长句,而是一向以短句表达为主。口语表达自不用说,书面表达也是如此,大家可以回想我们当年学过的文言文,那是最初的中文的书面语言,多么短促有力,简洁明了,多么有魅力。一篇《荆轲刺秦王》只有几百个字,却是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即便是后来白话文兴起,以短句表达也是中文本身重表意的性质所决定的。
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比较,并非是想判定这两种语言孰优孰劣,恰恰相反,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比从前更加喜欢英文, 也真正地开始热爱中文了。除去修辞上的美感以外,英文的大美是一种建筑学的美,而中文的美,则是行云流水的大写意的美。这两者都是伟大的语言,但是它们的美本质上是不同的。这就像在观看一幅中国的山水画,整个画的内容,是随着画卷一边徐徐展开,观看者一边慢慢地看到画的全貌,如果观看者只看到一幅山水画的一部分,也丝毫不会影响他对这半幅画的内容的了解。而西洋画的观看,则必须第一眼看到画的全局, 景深,透视,如果像中国画一样卷起来慢慢展开来看,那么你不把整个画展完,你就不太可能知道画上的是什么。中文阅读, 就像是看中国画,是展卷式的阅读,当你读到一个句子,你会一边读,一边获得信息,一边知道说话人的意思。而英文的阅读,常常是必须读完整个句子,看到整个句子的结构,复句之间的关系,才能判定这个句子的内容到底在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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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很多中国学生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就是在英语考试时, 阅读理解和完形填空题总是失分最多的。开始的几句总还能看得明白,可是越往后读,就越来越乱,即使词汇量不是问题, 也常常越读越迷糊。其实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其根本原因是由于我们都习惯了中文的阅读方式,一边读一边获取句子传达的信息。所以,做阅读理解的一个很重要的诀窍,就是一个句子一定要一口气读到句号为止,然后再去整体地理解它是什么意思。不明白的话就把句子拆开,搞清句子的结构,像战士拆枪, 建筑师画图一样。但决不可像我们习惯的读中文那样一边读
边去理解句子是什么意思。那样的阅读,就像是用打开中国画画卷的方式,去打开一幅西洋画,结果画只展开了一半,阅读的人就因为看不懂而放弃了。当然这种打开方式,是一种阅读方式整个的转换,更是语言思维方式的整个转换,后天学习语言的学生,需要经过长期的、大量的训练。
前面铺垫了这么一大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最初,到翻译腔的问题了。对于学习外语的人来说,翻译是外语运用的最高境界,而文学作品的翻译,又是翻译中最难的。因为文学不仅仅是给读者讲故事,真正的文学大师,常常也是语言大师, 他们深谙各种语言技巧,同时又对语言运用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他们天马行空的语言能力,常常需要翻译者以极高的悟性去理解,相对来讲,科普理论等应用文章从遣词造句的角度来说,翻译起来会比较容易一些。但是也同样要求翻译者不仅仅是英文好,而且中文也一定要好,并且深谙中英文差异的本质, 只有丰富的词汇量是不够的。文章中的长句子的句子结构也要转换成中文的短句,倒装句要正过来。因为英文中的长句子, 是有它的语法基础的,是以其结构上的严谨稳定作为支撑的, 而以中文重表意、行云流水的风格,硬要用中文打造出长句子来,就变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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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如此,真正的翻译大家都不仅仅是外语好,而且也必须是中文极好的语言大师。我对他们的钦佩,不亚于对各路文学大师。他们翻译一部作品,常常要一年甚至数年,抛开过去的科技资讯不发达的因素,这也并不夸张,因为有时作家们的一个绝妙的句子就暗藏弦外之音,需要理解准确才能翻译准确,作者健在,很多认真的翻译家都会反复跟作者沟通才会确定译文的。当然,随着大量翻译作品引进,翻译界的风气也越来越浮躁,翻译们很少还会像当年那样精工细雕了,他们常常会把一个长句子,不对任何结构进行转换,就直接生硬地将语言翻译成中文,倒装句也不会正过来。这样很方便很节省时间, 理解得囫囵吞枣也可以直接硬来,久而久之也就造就了现在的这种翻译体。到了现在,翻译队伍更是鱼龙混杂,翻译出来的东西,不能看的常常太多了。现在真正的翻译大家已经很难出现了。不是因为没有外文水平,而是因为没有中文水平。我们国家的外语专业的教学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进了外语系,只注重外语教学,学生的中文底子都很差,不知道现状是不是还这样。
翻译体既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而是一种在翻译过程中被制造出来的两种语言的嫁接体。由于是中文嫁接了不同国家的语言,因此翻译体之间也各不相同,英文作品的翻译体和日文作品的翻译体风格迥异,当我们读乔伊斯时,觉得他的长句子特别牛,以为这就是大师的语言风格,便跟着模仿。殊不知, 这其实并不是大师语言,而是翻译的语言,或者也可以说,大师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他植根于英文结构性语言的土壤和根基。我们向大师学习他的写作技巧,即使原著的精华被去掉四分之三,剩下四分之一,该学的也都可以学,但是如果一个写作者,学习的是他的文字风格,却对翻译体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误以为超级能拽长句子,就很大师范儿了,那就糟糕了。几年前和一个朋友聊到读小说,她对我说她读不下去翻译小说, 除了那些拗口的人名和地名难记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对翻译小说有阅读障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谈话结束后,我认真思考了朋友的话。人类在大脑思维时会有形象思维和语言思维,如果用语言思维,那么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会用他们平常最熟悉的语言去思考,河南人思考问题时候满脑子河南话,广东人思考问题最方便的是用粤语。随着普通话的普及,大家在阅文本时,可能会用普通话思维,可至少都是纯正的汉语,短句子,表达灵活, 不那么讲究语法结构。但是翻译腔则不然,它既不是乡音,也不是普通话,而是一种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根本不会使用的语言体系,它要求读者经过特别的翻译作品阅读训练,有大量阅读翻译作品的经验,才会熟稔掌握这种和我们日常口语完全不同, 充满长句子、倒装句等等的语言体系。
于是这就注定了它将失去广泛的读者基础。就像我的朋友,她是学戏剧文学出身,对中国文化比较熟悉,因为从小读翻译作品比较少,她是没有形成翻译体的语言思维体系的,所以很多东西对她来讲就有阅读障碍。读起来老得停下来翻译成中文,就自然是很疙疙瘩瘩的觉得隔膜。
坦率地讲,我自己在最开始写东西的时候也特别爱拽翻译腔,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反正就我自己来说,确实是因为觉得这样写作特别有范儿,因为还真的是只有读过很多大师翻译作品的人,才能够把这种翻译腔运用得惟妙惟肖。但现在我却觉得,自己当初喜欢拽翻译腔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中文底子不好、英文也没学好的缘故。真正精通英文和中文的人反倒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比如张爱玲和钱锺书,他们都精通英文,但是当他们写小说时,就都是地地道道的中文写作。
我也是在毕业了几年,又写了几年之后,才重新反省自己,下决心要用中文写作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真正明白了英文的建筑美和中文的灵动洒脱。自从我抛弃翻译腔,改用中文写作以后,我觉得写作这件事让我更开心了。因为我从前只是使用中文,现在则渐渐爱上中文,爱中文如中文所是,知道它的伟大,写起东西来,觉得底气足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拿腔作态,因此写作带给我的幸福感也更多了。相信自己母语的魅力,也是一种文化上的自信吧。我就是敢用最朴素的大白话写作,不怕让人看得懂。这种自信也是了不起的中文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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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自由什么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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