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24 11:40:59
暴雨即将来临(短篇小说)
天空蓝莹莹的,仿佛要滴出蓝色的汁液来,又像一面无边的镜子,能照出人的影子来。,哧哧地不间断地冒着看不见的火苗,像是冬天烤着的红外线电暖气,只是比电暖气大了千万倍,早已烤得西部群山和群山脚下的西大河蔫头耷脑,气息奄奄,这会儿似乎又要把人身上的衣服烤焦,逼人跳河,河里却无水可淹。河边提灌站的抽水机已经断断续续地抽了两轮的水,那水在干涸的水渠里晃晃悠悠,渐流渐少,至今也没流进桂枝的秧田。眼看着秧田越来越干,田泥龟裂,秧叶里的绿汁几被抽干榨尽,仍没有要下雨的迹象。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太不准了,说了几天要下暴雨,这鬼天气哪里像要下暴雨的样子呢?就是有了云彩上来,怕是也会让那个炫目的火球烤成灰了。要是有一个按钮就好了,手一拧那开关就能关掉那个火球,这个夏天就不会如此遭罪了。
桂枝手搭凉棚看了一眼天空,暗暗地想。她心里非常烦躁,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掌。她坐在大槐树下的矮凳上,漫不经心地择着韭菜,手指头上沾满了灰黑色的泥灰,白色短袖衫的后背已经汗湿了,紧紧地贴在脊梁上。冷不丁地听见大黑狗在汪汪地叫,一个男人的声音随之而来。
“桂枝,咱组昨天又开始在河里抽水了,每家轮流瞧水,你家谁去?”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风吹日晒,脸黑得似乎泛出古铜色的光,那光里似乎还带着油的味道。他身材不高,头戴一顶毛了边的草帽,一件陈旧的背心已经辨不出是白色的还是灰色的,黑色的短裤上沾了一些泥巴点子,凉鞋和脚上糊满泥巴,像是刚从泥地里上来似的。他的肌肉虽然不算饱满,却也十分结实,铁打的一般。他肩上扛着一把豁了口的铁锨,站在三丈开外的太阳地里,眯着一双小眼睛望着桂枝。他用手挡了挡大黑狗,虎下脸说:“小花,别乱咬!你不就是会游泳吗?有本事你去西大河里游泳试试!”
小花是大黑狗的名字。这名字是志强起的,这狗也是志强从外面带回来的。那是三年前的腊月间,志强和定根一起坐火车回家过年,从工地到火车站的路上,一条小黑狗一直跟在志强身后,小小的身子不住地颤抖,撵都撵不走。志强走,它也走,志强停,它也停。志强想,小黑狗也许是饿了,就从提包里拿出一块面包扔给它,它嗅了嗅,却是不吃,继续跟着志强,一直跟到了火车站。定根说:“这狗跟你有缘分哩,也许过不了今夜,它就会冻死饿死了。”志强动了恻隐之心,便将它抱起来,装在提包里,只露出狗头,过安检时差点被卡下了。回到家里,小黑狗噌噌噌地往上长,不到半年,就长成了一条帅气的狗子汉。第二年志强回家,也不知怎的,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花。桂枝觉得小花的名字怪怪的,志强喜欢,也就叫开了。后来志强悄悄地附在她耳边说,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的是花衣裳。她狠狠地拧了志强一把,却是笑了。平时志强不在家,她见到小花,就会想起志强,想起志强跟她耳语时的坏笑,犹如看到小儿子小土会想到志强一样,一个身上流着志强的血液,一个身上散发着志强的气息,都是她喜欢的,都是她钟爱的。
桂枝停下手中择着的韭菜,抬起脚,做出踢大黑狗的样子,随即吼了一声:“小花,别咬了!”那条大黑狗本来目光如电,透着一股凌冽,随时都会扑向敌人,将敌人撕个淋漓,听到桂枝的呵斥,它立马收敛了刺人的目光,闷闷地哼唧一声,放下高高翘起的尾巴,转身走到桂枝身边,摇了摇尾巴,卧下,吐出拃把长的猩红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桂枝把目光移到男人身上,戏谑地说:“表爷,等暴雨来了,西大河涨水了,小花可以去游泳,你敢不敢跟它比试一下?”
“桂枝,瞧你这话说的,我是人,它是狗,我能跟它比吗?”男人的脸黑得像锅底,不悦地说,“还是说正事吧,瞧水的事,你心里咋想的?”
桂枝知道,河边的提灌站供附近两个村子五六个村民组的灌溉用水。遇到干旱天气,每个村民组轮流抽水,每组抽水三天,她的组前三轮抽水都没派她的活,如今不派怕是说不过去了。她为难地说:“表爷,志强不在家,我一个女人家,白天瞧水还好办,夜里……”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没再往下说,声音里像是长满了发霉的秕谷,糠糟得很。她抬眼望了一下天空。蓝莹莹的天空中飘来了一朵云,像一只白乌龟。白乌龟的后面,远远地又飘来了一朵云,像一只小白兔,后面还有一朵云跟了上来,像一头老水牛,老水牛的后面还有其它动物,像极了运动会上运动员的入场式。它们都从西边的群山上慢悠悠地飘来,从群山脚下的河滩上空飘来。先前的那只白乌龟已经爬到大火球的边上了,吞下了大火球的半边脸了,渐渐地把整个大火球都吃了下去。“你看,云彩上来了,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暴雨,怕是真的要来了,不用抽水了!”桂枝心里十分高兴,声音也一扫秕谷的霉气,露出亮色来。
男人睄了一眼深不可测的天空和空中一朵朵棉花糖似的云彩,心里动了一下。他刚才还站在太阳地里,这会儿已经站在阴凉地里了。他没动地方,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鼻孔里哼了一声,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桂枝,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都好几天了,说来的暴雨认不得路,都跑错了地方,跑到南方了,那里暴雨成灾、河堤溃坝,还淹死了人,匀一点咱湾也好啊。”说到这里,他干瘪的嘴角咧了一下,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那笑容很短促,一瞬便消失了,“不能指望老天爷下暴雨了,田畈里的秧苗都快干死了,再不抽水,怕是点一把火都能把秧苗烧个精光,你不心疼,别人还心疼呢。”
“表爷,瞧你说的,我咋能不心疼呢?这水抽了三轮,每次都像尿流子一样,我那北畈的秧田里不是也没流进一滴水?”桂枝斜睨着男人说,“要是真的来了暴雨,所有的秧田就都不缺水了,抽水的电费、瞧水的钱不是都可以省下了嘛。”
男人没有接她的话头,沉下了脸,使得本来就黑的脸盘显得更黑了,似乎蒙着一层烧焦的碳灰。他自顾自地说:“你夜里不瞧水也行,找个人替你瞧。要不,你拿钱也行,一个夜晚五十块钱,不多。”
桂枝皱着眉头说:“志强没搞到多少钱,铁子马上就要去县城上初中了,也得花钱。表爷,志强一天累死累活也才一百块钱,一个夜晚你就要我拿五十块钱,太多了点吧?”
这时,隔壁的门吱扭一下响了一声,探出一头灰白的头发,接着探出一个干瘦的老妇人的身子。是张婶。隔着半人高的土坯院墙,六七十岁的张婶对男人说:“他叔娃子,定根摔伤了,媳妇和孙子前天去浙江看定根了,我这家里没人去瞧水,也没钱。你要是真的需要人手瞧水,我夜里去吧……”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是像聒噪的蝉声一样尖,隔着桂枝家的小院和一棵大槐树,男人也能听得见。
男人抬了一下胳膊,算是跟张婶打了招呼,说:“她张姐,我听说了定根的事,咋那么不小心呢?没么大碍吧?你家特殊,特殊特办,你就别操心瞧水的事了!”他的语气里满含着责怪和怜惜,显得真诚而坚定。
“唉,也是定根命苦……”张婶从屋檐下搬了一把断了靠的椅子,走过小院,来到大槐树下,对男人说,“他叔娃子,天热,你慌来慌去的,过来歇会儿吧!”
“不了,不了!”男人说着话,转身绕过干涸的水塘,往西去的小路走去。西畈里有条小水渠,水渠一直通到一里路外的河边提灌站。走到水塘那边,他又回过头撂下一句话:“桂枝,你尽快做决定吧!”
张婶朝男人抬了抬手,说:“他叔娃子,慢点啊!”话音未落,她便坐在断了靠的椅子上,帮助桂枝择韭菜,显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桂枝望着男人走远的身影,气鼓鼓地嘟哝道:“当个小组组长好像多大的官一样,不敢去捏厉害头,就会来捏我们娘儿俩!”
“柳松也不容易,小组组长官不大,也要操心小组的每家每户啊。”张婶讪讪地说。
这会儿,整个大地又暴晒在太阳之下。刚才空中的乌龟小白兔老水牛都晃晃悠悠地飘走了,再也没有别的动物跟上来。树影里的蝉声更多了,扯出一根根又长又细的无形的线,缠绕着人的心,越勒越紧,直是要把人的心勒出殷红的血来。
“张婶,你别太担心,定根人好,不会有事的。”桂枝换上一副笑脸,安慰张婶说,“今早志强还给我打电话,说定根的伤不太重,医生说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是哩,桂枝,我也是一天接到莲秀的几个电话,早晨天蒙蒙亮时她又打来电话,说定根的伤势有好转,让我放心。”张婶喃喃道,“我这右眼皮总是跳,心悬着,怕是有什么事哩。也不晓得山子在那边过得惯不……”
桂枝听志强打来的电话说,定根伤得很重,头部着地,颅内出血,做了手术,整个人还处在昏迷状态。莲秀在给桂枝的电话里也是这么说的,莲秀急得哭了,说是这事不能让婆婆晓得,以免婆婆着急,要是婆婆再急出个三长两短来,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莲秀说出“雪上加霜”四个字时,桂枝感觉到了一阵寒冷,浑身哆嗦了一下。桂枝想,最近的天气要是真的雪上加霜就好了,起码能让人凉快点。她的身体只那么一颤,立马又燥热起来,想到志强和定根一起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她不放心,就给志强打去电话,叮嘱道:“钱咱可以少挣点,一定要保证安全,小土和铁子都指望你呢!”小土和铁子是他们的儿子。小土五岁,姥娘想外孙了,她昨天把小土送到娘家了。铁子十二岁,身体结实得像一块铁,再过一个多月就该去县城上初中了,暑假里总是想着帮大人做点事情。最近天干地燥,树叶打蔫,菜园里的茄子辣椒黄瓜都快干死了。门口塘里干得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凼子水,还被两条水牛霸占了,机井里也抽不出水了,吃水都让人发愁。昨天晌午,正热的时候,铁子独自出去了,一个多小时后回来,提着半桶水,脸热得像蒸红薯,整个人都快成了伏炭,这半桶水是他去西大河提回来的,说是水渠里的水又浑又脏,不能吃,很多人都去河里挑水,他也跟着去了。自然,他在西大河里尽情地洗了一次澡,像头浑实的小牛犊。就是那半桶水,解决了母子俩的晚饭用水问题。平时,铁子都是跟莲秀的儿子山子在一起玩儿,两个人同班,上学放学都结伴而行,前天山子跟妈妈一起去了浙江看望受伤的爸爸,铁子一下子感觉到了孤单,闷在家里看了一天的课外书,今天早饭后,他就找别的同学玩去了。
“山子结实着呢,过得惯。”桂枝择完了韭菜,端来今早的洗碗水让张婶洗了手,她也洗了手,把装着韭菜的塑料菜篮放在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里,把要淘的米盛在一只不锈钢盆里,放在另一只塑料桶里,从墙上钉子上取下一顶半旧的太阳帽戴在头上,挑起塑料桶往西畈走去。家里已经没有吃水了,她要去西大河里挑水去。
绕过干了水的门口塘就是秧田,秧苗都长得一尺多高了,一撮一撮的,青秀秀的,郁郁葱葱。往年雨水丰沛时,秧田里的水清亮亮的,桂枝常跟莲秀一起手持电筒,夜里去秧田埂里掏黄鳝。萤火虫恍如一只只微型小灯笼,在秧田上空明灭不定,忽高忽低,有时落在秧叶上,有时藏进秧丛中,有时还会在眼前慢悠悠地飞,仿佛要给人照亮似的。不时会听见噗通噗通的声音,那是一只只青蛙从草径上慌慌地跳下秧田的水里。两个小时下来,她们往往会掏出一二十条黄鳝,三四斤重。今年可不行,自从栽了秧,几乎就没下过透胀雨,有两场雨倒是来了,只从河边睄了一眼,就过去了,连地面都没打湿。最近半个月,气温一天比一天高,热度一天比一天大,夜晚吹着电扇都热得不能入睡,有些人家便去街上买了空调,整夜整夜地开着,再也不心疼电费钱了。桂枝想到秋季开学了要送铁子去县城上初中,那得花大钱,盘算了好几天,终是没舍得买空调。这几天几乎没有出门,此刻走在阡陌小径上,桂枝才发现,很多秧田都干得开始皲裂了,裂开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口子,像是一张张咧长的嘴巴,大张着要喝水;秧苗比往年瘦了许多,就连田埂上的野草,也不如往年丰茂了。
田畈里无遮无拦,上有火辣辣的阳光往下倾泻,下有秧田里的蒸汽一浪一浪上升,桂枝戴着宽边凉帽,也有置身于无边的火炉和蒸笼交织的容器里的感觉,刚走到渠埂边,还没到提灌站,她便浑身汗湿透了。半个小时后,她来到了山脚下的渠头,渠头下面就是西大河。西大河发源于大别山区,由南向北汇入淮河。提灌站在渠头南侧,一间小房子,小房子边上架着一台变压器。那台变压器已经嗡嗡二十多年了,担负着提灌站和附近两个村子的用电任务,近年来像老牛拉破车一样,越来越力不从心了。这条小水渠的年龄比那台变压器大了三十多岁,解放初期就筑成了,年久失修,渠埂漏子很多,渠里野草丛生,蚊蝇肆虐,几乎看不到渠内的水流。站在渠头,回眸东顾,可见一望无际的秧田,犹如一块巨大的绿色地毯,铺展在微微倾斜的大地上。地毯上散落着一座座小村庄,犹如一朵朵精美的山野花,恬静,安然,独自摇曳。地毯的地势从西南到东北缓缓地下降着,渠水便能从一块秧田流到另一块秧田,接力下去,一直流到组里最后一块秧田。那里是桂枝的秧田。组里派人瞧水,就是要堵塞渠埂的漏子,防止渠水半道上流进了别组的秧田,遇见别人私开的田缺,马上挖土填起来。
放眼河滩,遍地黄沙,只有中间一道浅浅的水痕,细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流。两只白色鸟在河滩上盘飞了好大一会儿,一只落在水流边,另一只往上游的河谷飞去了。河流的上游和下游以及对岸密布着四五座提灌站,都在抽水,每个提灌站都像吸血鬼一样,吸食着河床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水分。这座提灌站下面的水泵凼子里,一洼浑水打着漩涡,眼看着就要被抽吸干了,机器突然停了下来,不响了。一个男人从渠侧的小房子里走了出来,是组长柳松。
桂枝不想见到他,偏偏又见到了。她不想跟他说话,转过脸,沿着渠头的白色台阶往下走去。这些台阶主要是最近半个月来村邻们下河提水时踩踏出来的,每个台阶只要脚掌那么大一块儿,台阶上的青草都被踩光了,露出惨白的土色。她听见他在喊她,这才停下脚步,转脸定定地望着他,说:“柳松,人前我叫你表爷,这会儿没人了,我就不叫啥了。你别总缠着我好不好?”
“我不是缠着你,我是希望你过得好,别总是可怜兮兮的样子。”柳松说,“你那时不跟我好,跟了志强,现在你得到什么了?定根那样了,志强他……”
桂枝明白柳松的意思,她的命也算苦到了极点,柳松每说一次,对她都是一种巨大的刺激。她娘家在邻村,原本并不认识志强,只认识柳松。她跟柳松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志强比她高两级。初中之后,他们都辍学了,志强和柳松是因为家里穷,供不起,她是因为父亲爱财,逼她外出打工。她知道柳松一直喜欢她,追求她的人也很多,她对柳松也没什么感觉,她只想着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直到有一年冬天她打工回来,父母把她许给了乡街上的一个校工,那个校工拿出了六万块钱的彩礼,她才觉得她被无情地抛进了黑暗之中。从此,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哀愁。她不爱她嫁的那个人,不仅仅因为那个人的个头比她矮半头,还因为那个人后来失了校工的工作,靠在街上修自行车为生,整天脏兮兮的,还酗酒吸烟,一句话不好还打她,她残存的一点梦想也彻底破灭了,感觉自己生活在冰窟窿里面,冷不说,还暗无天日。她想到了离婚,多半时间住在娘家。然而,娘家人坚决不同意她离婚,说离婚的都是坏女人,有伤风化。她又想到了死,便在娘家人都忙得无暇顾及她时,她用菜刀割了自己的手腕。也许她命不该绝,迷迷糊糊之间,她被人救了,救她的人就是志强。当时,她娘家村里有人盖新房,志强是大工,那天工地上需要一把卷尺,一时找不到,有人说桂枝娘家有,志强就去借卷尺,碰巧看到了她躺在血泊中。她伤好后,娘家人再不敢阻止她离婚了。又过了一年,她带着四岁的铁子,嫁给了志强。那时,她才知道,志强跟柳松在一个村,还拐了十八道弯跟柳松叫表爷;她也才知道,柳松在外面搞活挣了钱,买了挖掘机,可以承包工程了,成了村里的首富。她不后悔,也不羡慕他,她觉得志强人好,心疼她和小土还有铁子,在外面挣的每一分钱都会寄回来给他们娘儿仨花,这就够了。她见不得别人说志强的坏话,更见不得不怀好意的嘲讽和攻击,就像此刻柳松的言语,她不能接受。
“闭上你的嘴!”桂枝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生气地斜睨着他说,“你是不是巴不得人家出事?”
“瞧你说的,我是那种人吗?”柳松尴尬地笑了笑,向桂枝走过来。最近几天,很多村民来这里挑水,用水桶直接从水泵出水口接水。河里的水量越来越少,需不时停机,待水量积攒到足够多时,再开机抽水。不巧的是,这会儿他刚拉闸停机,桂枝就来了,让桂枝误会了。他接过桂枝肩上的扁担,挑起塑料水桶,腾腾腾地下到河边水凼子边上,打上两桶水,又洗了韭菜,淘了米,把韭菜筐和不锈钢盆放在水桶上漂着,挑上渠头,自顾往村子走去。
桂枝还在生他的气,本想接过水桶,一来她知道自己挑不动,二来他也根本没理会她要接过担子,她便跟在他后面,由着他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直到下了渠埂,离村子还有百十步了,他才停下来,把挑子让给了她,扭头往提灌站走去。他又要去开机抽水了。桂枝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们都怕别人看到了会说闲话。只这百十步的路,桂枝也累得大喘粗气,肩膀磨得生疼,浑身的衣裳汗得水洗一般。
隔壁的张婶回屋了,门敞开着,家里没有声响。铁子也回来了,在家里看电视。桂枝顾不上汗湿的衣裳,很快做了干饭,炒了韭菜炒鸡蛋,盛了一碗饭,端给了张婶,然后跟铁子也吃起来。
午后的气温更高了,一丝儿风都没有,门前的大槐树叶像是遭受了火烤一样,面色惨白,打起了卷,枝叶间的蝉声更细更长了,针一样扎疼着耳膜。大黑狗卧在廊檐下,吐出长长的红舌头,半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一群鸡躲在屋后的阴凉地里,卧着一动不动。铁子仍在看电视,光着身子,只穿了一条裤头,躺在堂屋地上的凉席上,电扇在一边呼呼地吹着热风。桂枝这时洗了汗湿的衣裳,躺在竹编躺椅上,闭着眼睛休息。
燥热的气温一直持续到晚饭后,太阳落到西山那面了,才稍稍好了一点儿。空中飘上了斑斑云片,亮晶晶的,像是谁不经意地撒下的一片片鱼鳞。看这样子,明天又将是一个酷热的天气。屋子里依然热得透不过气来,床铺上即使铺上凉席,也像垫着棉被一样热。要是把这热量留一半给冬天,冬天便也像春天一样暖和了。桂枝这么想着,自知是痴人说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桂枝给张婶提去了半桶水,供张婶擦擦洗洗用。她倒了半盆水擦洗了身子,穿上棉质睡衣,然后把躺椅搬到大槐树下,躺在躺椅上,摇着蒲扇。大黑狗不知跑哪儿去了,铁子仍在看电视。过了片刻,铁子跑了出来,兴奋地说:“妈妈,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就有暴雨了!”说完这句话,他又返身进屋,看电视剧去了。桂枝抬眼望了望天空。西边天际果然涌上了几朵乌云,犹如一群乌黑的奔马,踏碎着漫天的星星和一镰弯月。耳际边似乎掠过一丝微风,树叶似乎也在微微晃动。她闭上眼睛,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着:“雨啊,快点来吧!雨来了,一切就都好了,柳松也找不到借口为难我了……”过了片刻,她睁开眼睛,身边多了一个人,张婶不声不响地坐在几步外的石头上,望着黑黢黢的天边发呆。她站起来,想把躺椅让给张婶躺一会儿,张婶不肯,她复又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张婶说着话。
“别瞧现在干水了,往年水大着哩,大人小孩都在塘水里洗澡,还有孩子……”张婶望着面前干涸的水塘,欲言又止。白天霸着塘脚子的两头水牛连同塘脚子的一点水都不见了踪影,塘底只剩下乌黑的淤泥。
“还有孩子怎么了?”桂枝随口问道。
“淹死了……”张婶轻声说。
桂枝怔了一下,望着张婶说:“我嫁给志强七八年了,还没听说过这事。谁淹死了?”
“还能有谁?我的女儿,定根的妹妹……”张婶说。
桂枝又怔了一下,本想问问孩子是怎么淹死的,又怕勾起张婶伤心的往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料张婶叹了一口气,自己说开了。张婶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大人们都出工干活去了,中午回到家里,她发现女儿不见了,开始房前屋后地找,到天黑时,才看到水塘里漂上来一个孩子……
“那时,水塘边有一棵大柳树,孩子可能是上树捉花大姐,不小心掉下去了,四圈没人,就淹死了。”张婶平静地说,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后来有一天,我走娘家回来,听说有人在塘四圈撒了铁沙子和炒熟的菜籽,我好伤心呐!”
“撒铁沙子和炒熟的菜籽做么事?”桂枝问。
“撒了铁沙子和炒熟的菜籽,水塘里的鬼魂就上不了岸,拉不了别的孩子进水里淹死了。”张婶说。
“谁呀?”桂枝问。
“志强的妈,你没见过面的婆婆。”张婶说。
桂枝沉默了,怔怔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只听说,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志强的爸爸带病去提灌站守夜,那时河水很深,水流很急,一个女人急着蹚水过河去那边看望得了疾病的父亲,差点淹死了,是志强的爸爸把她救了起来,救人的人却再也没有起来。那时,志强只有七岁,志强的妈妈怕唯一的儿子溺水,怕是跟丈夫的突然离世有很大关系,桂枝能够理解。那之后,母子俩相依为命,妈妈艰难地把志强拉扯大,却累出了病,志强变卖了家里的一切,也没能留住妈妈的命。从此,二十六岁的志强孤苦伶仃,家里穷得叮当响,一直说不到人,直到六七年后遇到了桂枝。这是桂枝嫁给志强后听说的。此刻听见张婶提起陈年往事,桂枝一阵唏嘘,想起了一起去浙江工地上打工的志强和定根,想到了摔伤的定根,心里不是滋味。张婶的两个孩子,女儿从小夭折了,儿子现在又摔伤了,生死未卜,张婶还不晓得那伤势严重,她要是晓得了,今天夜里即便暴雨来临,怕是她也熬不过去了。桂枝知道,张婶其实也想去浙江瞧瞧儿子,可是她走不开,她要瞧门,要照护家里的十三只鸡和一头水牛,她不想麻烦桂枝替她照顾家,她不想欠人情。
一只萤火虫慢慢悠悠地从干塘那边飞了过来,飞到了大槐树的枝叶间,它的那只忽明忽暗的小灯笼便隐匿不见了。它一定是迷路了,或者是秧田里没了水,它是在寻找水吧?这么干热的天气,哪里能有水呢?
桂枝又抬眼望了望天空,刚才上来的那群奔马,这会儿仅留下丝丝缕缕的薄纱,恍如奔马落下的根根毛发,哪有要下暴雨的迹象呢?她失望极了,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发现一个人影从远处走到干塘那边,隔着干塘喊道:“桂枝!”听声音,是柳松。不待桂枝答应,那条大黑狗不知从哪儿哧溜一声钻了出来,冲过干塘,朝柳松扑去,吓得柳松连连后退,一只脚掉进了干裂的秧田里,急急地说:“桂枝,快唤小花!”桂枝知道柳松的目的,本希望小花把他吓跑,又恐小花不知轻重伤了他,让张婶看了笑话,便冲大黑狗唤道:“小花,回来!”大黑狗骤然停止了前扑,身子几乎直立起来,而后前腿轻轻落下,转身跑过干塘,来到桂枝身边,定定地望着干塘那边的人影。
柳松绕过干塘,走到桂枝门口,站住了,对黑暗中的桂枝说:“桂枝,今晚就不勉强你了,明天该你家瞧水了,我来通知你一声。别人家不瞧水的,每家一百块钱。”
桂枝爽快地说:“好的,表爷。今夜要是下大雨,明天就不要瞧水了吧?”她在心底暗暗祈祷着:暴雨快点下来吧!
柳松“嗯”了一声,默默地转身走了。他的影子走得很慢,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张婶跟他打了声招呼,便回屋歇息了,大敞着门,像是张开的黑乎乎的大嘴。
不大一会儿,桂枝接到了志强的电话,聊了小土和铁子的事儿,聊了最近的酷热和生活的事儿,又聊了那边工地上的事儿,聊了彼此的思念,最后她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她和儿子都等着他回来。
放下电话,夜已深沉,蚊子的嗡嗡声不绝于耳。桂枝的衣服又汗湿了,她回屋洗了把汗,铁子已经睡着了。她在铁子的肚子上搭上一条小毛巾,把电扇设置成摇头状态,然后端着半盆水来到大槐树下,以供随时擦汗之需。她要躺在树下的躺椅上,眼看着乌云上来,暴雨倾盆,哪怕西大河暴涨,村子漫灌,她也会感谢暴雨,感谢暴雨给万物生灵带来了生命之水。她大脑里有些迷糊,好久不能入睡,后来好不容易迷瞪了一会儿,却做了一个梦,梦见志强和柳松在一起喝酒,两人喝着喝着打起来了,柳松一锤子把志强的头打了个窟窿,志强倒下去了。她哭喊着扑了上去,正要抱着志强的身体,不料志强的身体忽然飘了起来,宛如一片树叶,晃晃悠悠,飘上了天空,变成了一大片吸饱了水的海绵,志强随手一捏,顿时下去了瓢泼大雨,把她浇了个通透。她一下子惊醒过来,浑身汗水涔涔,睡衣水洗一般。一群群蚊子像一群群小型轰炸机,轮番轰炸。她用身边脸盆里的毛巾洗了把脸,又擦了一下身子,重新躺下,回味着梦里的情景,想着志强健壮的身体,她的身体渐渐有了反应,再也睡不着了。她摸出手机,想给志强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一趟,想到此刻正值午夜时分,志强一定睡得正香,她摁了一串号码,又放弃了。她真想变成树木庄稼,焦渴至极,枯萎蜡黄,点一把火烧掉算了,身躯和灵魂都化为了灰烬,再也不用受这多重煎熬了。
弯月隐下去了,天空蓝得像墨,星星像是浸在墨汁里的萤火石,晶莹剔透,密密麻麻,连云彩的影子都不见了,更别说暴雨了。闷热、烦躁和沮丧紧紧地包裹着桂枝,让她不得轻松,连死的心都快有了。但她不能去死,她要好好地活着,为小土,为铁子,为志强,为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
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柳松就像幽灵一样来了。不待他开口,桂枝就安顿好铁子,穿上长袖衫长筒裤,戴上凉帽,扛起铁锹,去田畈瞧水去了。太阳已经三杆子高了,跟前几天一样,哧哧地炙烤着大地,炙烤着树木、秧苗和菜园里的茄子、辣椒、黄瓜,也炙烤着桂枝和去西大河挑水的人。热倒不当紧,还沤得很,仿佛地下可怜的一点点水分都被蒸发了出来,弥漫在秧田间,沤得人身上发黏,喘不过气来。桂枝沿着苍老的水渠一直走到渠头,跟挑水的十几个村邻打了招呼,看到河里有水,水泵抽水正常,便又返身沿着野草丛生的渠埂向下走去。她想象着她是给秧苗带去救命水,虽然衣服汗得能拧出水来,她仍然有一种救死扶伤的成就感。这样想着,她又想到了躺在医院里的定根,想到了在烈日下干活的志强,忍不住停下来,拄着铁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手机,拨通了志强的电话,她想说她跟小土和铁子正在家里吃西瓜,秧田里都灌满了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安心干活。可是,电话响了几声,志强一直没有接听,想必志强正在工地上忙着吧,万一因为自己的这个电话让他分了神,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可就遭了,定根不就是因为接莲秀的一个电话摔进了医院吗?想到这里,她浑身打了个激灵,赶紧挂了手机,重新扛起铁锹,走在田间小路上,心里噗通噗通直跳,被路上凸起的土包包绊了一下,险些栽进秧田里。她稳了稳神,跟着水流往前走。水流仍在一块块秧田里慢悠悠地走着,远没有走到她的秧田,她的秧苗面黄肌瘦,很像一个个营养不良的奄奄一息的少年。看到这些,她又有些沮丧,期盼着预报中的那场暴雨早点到来。巡视了一圈,没发现漏子,也没看到偷水的田缺,她感觉自己快被蒸成了一坨喘不动气的熟肉,心里发慌,像是要中暑的样子,赶紧往家里走去。
铁子光着脊梁,坐在大槐树下看一本课外书,见妈妈有气无力地回来,他赶忙放下书本,起身接过妈妈肩上的铁锨靠在大槐树上,让妈妈坐下歇一会儿,又跑进堂屋端出半盆凉水,让妈妈洗把脸。桂枝瞥见了厨屋前的一满桶水,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说:“铁子又去提水了吧?还跑了两三次,真乖!”铁子说:“我本来是要去提水的,出门碰见了柳松老太,他挑来了一担水,一桶给了张奶奶,一桶给了咱。”桂枝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没好气地说:“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铁子说:“我觉得没什么事,不就是要咱们夜里去提灌站瞧水吗?我可以去!我想好了,到时候我带上小花,什么都不怕!”听铁子这么一说,桂枝的泪水唰地一下涌出了眼眶,她赶紧掉转头,端着水盆进了屋子。
气温越来越高,空气哧哧地冒着火气,似乎点一把火就能嘭地一声烧着满世界的空气。塘里最后一点水也不见了,塘底的淤泥在快速地发干变硬。大槐树上知了的叫声弱了许多,有些体弱的知了可能中暑了,没有中暑的知了也热得嗓子发干,叫不出声来。时间走得异常缓慢,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子在后面紧紧地拖拽着,让它迈不动脚步,走了老半天,也没走出一个上午。
桂枝逐渐缓过劲来,做饭炒菜,吃饭洗碗。午饭后跟张婶说了几句话,就又扛起铁锹,绕过干塘,往田畈走去了。太阳快落山时,她才怏怏地回来,恍如一朵晒蔫了的黄瓜花,头晕眼花,感觉大槐树和房子都在旋转,她的整个人都要瘫倒下去了。她扶着大槐树,定了定神,才没有倒下。张婶端过来一碗凉的绿豆汤,让她喝下去,骂着该死的暴雨总也不来。铁子拿来一把大蒲扇,呼呼地给她扇风。十多分钟后,她的那颗噗通噗通的心才安定下来,铁子拿起书本,去屋子里了。
张婶站起身,端着空瓷碗,转身要回屋子。她脸色苍白,刚迈开腿脚,身子突然软软地瘫了下去,手里的瓷碗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成了几瓣。桂枝十分吃惊,赶紧扶起张婶的肩膀枕在自己怀里,喊道:“张婶!张婶!你怎么了?”然后又对铁子说:“快拿湿毛巾来!”娘儿俩又是掐张婶的人中,又是用湿毛巾擦张婶的脸颊,又是轻拍张婶的心口,忙活了好几分钟,张婶才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眶里涌出浑浊的泪水。
“张婶,你是不是中暑了?还是有什么心事?”桂枝关切地问。
“我一天没接到莲秀的电话了,怕是定根……不好了……他要是不好了,我也活不了了……我身上软软的,一点劲都没有了……”张婶断断续续地说,每说一句话,都要吃力地喘一口气。
桂枝心里发酸,忍了忍,安慰说:“张婶,你不要胡思乱想,定根没事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就像这天气。别看这暂儿热死人的,暴雨肯定会下下来,要不然,秧苗都干死了,咱们怎么活呀?”
张婶苍白的脸上慢慢漶现一片血色,嘴角浮上一丝笑意,低低地说:“我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从前的很多事,想到了很多人,还见到了你没见过面的婆婆……她跟我说话,说在那边等着我,以后好好搁邻居……柳松是好人,他没有坏心眼,他女人死的早,一直没有再找,谁都看得出来,他对你有情,明明晓得不会有结果,还要那样。他不会伤害你……”
桂枝心里一软,两颗泪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落在了张婶的脸上。她赶紧用湿毛巾擦了一下张婶的脸,点点头,又摇摇头,凄笑一声,说:“张婶,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我不习惯。我有志强,我有小土,还有铁子,不需要他对我这样。赶明儿个,下了暴雨,天凉快了,我把我的远房表妹介绍给他……”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话,张婶渐渐好了起来,在桂枝的搀扶下站起来,两个人把打碎的瓷碗片捡进垃圾斗,放在一边。张婶说:“夜里你和铁子只管去提灌站,不用怕。”桂枝不明其意,却还是抿嘴一笑,算是感谢张婶的鼓励。
天黑之前,桂枝就做好了去提灌站守夜的准备。她扎了一卷凉席,一顶罩子似的蚊帐,两把蒲扇,两把手电筒,一个西瓜。晚饭后,天还没黑,她就带着这些东西要去河边的提灌站了,她站在大槐树下喊铁子。铁子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并没立刻出门,他又在看电视,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这时,那个大眼睛的天气预报主持人又说,今明两天有大雨,局部有暴雨。她在说暴雨时,神态特别严肃,让人觉得她这次说的是真的,她手指的雨势图的那一块是深蓝色甚至黑色,仿佛被暴雨浸泡过一样,让人暂时忘却了此刻的火热与干枯。铁子学过地理,知道大别山区就在被暴雨浸泡成深蓝色的那一块,西大河在黑色的那一块,他们的村子也在那一块。铁子关了电视机,跑出来兴奋地说:“妈妈,要下暴雨了!就在咱们这儿,西大河,咱们湾!天气预报那个大眼睛阿姨还要咱们做好抗洪防灾的准备呢!”
桂枝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没有说话。
铁子突然指着西南方向说:“咦,妈妈快看,是不是谁的墨水瓶倒了?泼了那么大一片!”
桂枝顺着铁子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从西南的群山那边涌上来一大片乌云,像是浸满了墨汁,而且那墨汁还一浪一浪的,浓淡分明,真的像是谁的泼墨画一般。她心中顿时涌上一阵渴望,有点酸,有点愁,又有点幽幽的甜。
“老师说了,这是积雨云,是要下暴雨了!”铁子兴奋地说。
桂枝叹了一口气,依旧没有说话。最近几天,谁家的墨水瓶倒了好几次,每一次她都满怀希望,可每一次,那些泼出来的墨汁都被天上的那个大火球吸干榨尽了,不留一丝痕迹。这次能是一个例外吗?
那片墨坨子在不断地变化着,先是变成一头大象,接着变成一群白鹅,继而变成了几匹野狼,很快爬上了头顶。紧接着,一阵转肚子风从河滩上卷过来,扬起地面上的枯枝烂草,扬起干得像面粉一样的灰尘,也掀起桂枝身上的无袖汗衫,露出一大截白白的身子。桂枝左手捂着脸,右手把汗衫往下扯,躲进了屋子。她心里高兴,暴雨真的要来了,她和铁子不用去提灌站守夜瞧水了。可是,等了一会儿,转肚子风息了,她期待的暴雨并没有下来,那些大象白鹅和野狼只洒下了几滴眼泪似的雨点就走了,像是可怜这些盼雨的人一样。她出门望去,它们又还原成了墨坨子,翻卷着向西北方向飘去,后面的墨坨子并没有跟上来,敢情暴雨似乎都落在了西南山区,落在了西大河上游的山谷中。她感觉自己的心在哭泣,她发誓再也不相信铁子说的那个大眼睛的天气预报主持人了。
太阳完全躲到西山的那边歇息去了,天色逐渐黯淡下来。西畈的秧田埂上晃动着三个影子,走在前面的是铁子,中间的是大黑狗,桂枝走在最后面。不时有萤火虫从他们面前飞过,却是比往年少多了,也听不见噗通噗通的声音了,有的只是偶尔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青蛙落在枯草上的声音,也可能是秧叶吧。有的萤火虫像是知道他们要去的目的地似的,一直飞在他们的身边,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直到山脚下的提灌站。
渠头南侧小屋里的电闸仍在合着,碗口粗的出水口里喷出白花花的河水。借着昏暗的天光,能看到河床中的水流大了许多,昨天还打着漩儿的水凼子,这会儿全被河水覆盖了,还有更大的水流从上游涌过来,渐渐淹没了裸露的河滩。桂枝断定,那些墨坨子果然把大量的雨水下在了西大河的上游了,还装模作样地来这里游荡一圈,实在可恶。这样也好,不用像柳松那样隔三差五地去小屋里拉闸停机了,起码可以好好地歇会儿。
桂枝把凉席铺在渠头的坝埂上,那里是除河岸的群山之外最高的地方。坝埂很窄,也就两米来宽的样子,上面野草稀少低矮,凉席一铺下便压平了。更重要的是,高处蚊虫稀少,一会儿夜深了,可以让铁子好好地睡一觉,然后跟志强通个电话,她也可以歇息了。站在渠头,极目四望,可以看到远远近近的村子里散布着一朵朵闪亮的灯火,恍若一颗颗星星掉落在大地上,山林里、秧田间、草丛中,细看去,那些小星星冰粒一般,让人感到了丝丝凉意。更让人高兴的是,站在坝埂上,不时会有丝丝微风吹来,从河面上吹来,从对面的群山缝隙间吹来。桂枝招呼铁子坐在凉席上,铁子侧耳听了听,嘘了一声,小声说:“妈妈,你听!”桂枝也侧耳听了听,隐隐地听见一种悠长的嚎叫从河滩对面的群山上传来,她听张婶说过,这样嚎叫的野兽是狼。她心里一紧,立马感到了恐惧,对铁子说:“这是狼叫,别吱声!”
铁子兴奋地说:“妈,我还没见过狼,听说狼长得像狗,你说,狼跟小花谁更厉害?”说着话时,他伸手摸了摸站在身边的大黑狗。大黑狗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对岸黑黢黢的群山,汪汪汪地狂吠了几声。
听见大黑狗的叫声,桂枝放心多了。大黑狗曾有过力战群狗的辉煌经历,它的目光凌烈,让每一个初次见到它的人都心里一凛,包括狗。去年的一天傍晚,桂枝去学校给铁子送雨伞,大黑狗跟了过去。刚进村口,一群狗就围了上来,招惹它。大黑狗似乎异常胆怯,夹起尾巴,哼哼唧唧地往塘边退去,那群狗便追到了塘边。大黑狗噗通一下退进了水塘里,那群狗汪汪大叫着,追到了水塘里。大黑狗突然亢奋起来,返身跃起,只一个回合,便把领头的大狗摁到了水底,它再次跃起,又把第二条狗打翻在水。如此十几个回合下来,那群恶狗便都夹着尾巴落荒而逃。这一幕被铁子和很多学生看到了,他们都说大黑狗是英雄,他们要以英雄为榜样,长大了当更大的英雄。
这会儿,桂枝又接到了志强的电话,志强说他今晚在医院里,定根还在昏迷着,情况不太好,莲秀和山子一直在哭,他在陪着他们娘儿俩。桂枝心里揪疼,想到了张婶讲的故事,想到了她没见过的公公和婆婆,想到了志强的危险的职业,只能再三叮嘱志强要小心,真不行的话就回来,一家四口在一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比金山银山都好。志强说一定会回来的,让他们娘儿仨都过上好日子。这时,桂枝听见电话那端有人喊志强的名字,两人这才挂了电话。
西大河里的水大了许多,即便对岸山上真的有狼,也很难涉水过河,即便过了河,恐怕也不是大黑狗的对手,况且狼怕火光,他们随身带着手电筒,随便照一下,就会把狼吓跑了。
桂枝和铁子各持一把蒲扇,走下白色台阶,下到渠头南侧的变压器边,铁子说变压器很神奇,小小的铁壳子里装了很多电,总也用不完,他要好好看看。母子俩用手电筒照着两米多高的台架上的变压器,变压器刹那间成了整个世界的中心。变压器外壳锈迹斑斑,早已看不出底色了,二十多年来,风吹雨淋,日晒雪冻,它都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恍如一头老牛,拉着提灌站和附近两个村庄用电的负重。用电量在逐年增长,这头老牛却仍是原来的骨架,骨架越来越老,它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或许有一天会倒下。它若是倒下了,提灌站怎么办?附近两个村庄的用电怎么办?这些想法在桂枝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依旧看着这头老牛。在这黑暗的天光下,老牛丝丝响着,仿佛在呻吟,这呻吟带动着提灌站,也点亮了周围的灯火。以前,桂枝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变压器,此刻听着变压器的丝丝声,竟然觉得十分美妙。她看到变压器顶上在呼呼地冒着热气,也听到了铁子的声音:“妈妈,变压器的肚子里是不是装了很多水?”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思忖道:“要是水的话,早就该被蒸发光了。不是水,会是什么呢?难道是油?”铁子又问:“是端午节那天你炸糖糕那样的油吗?”她不知道是不是炸糖糕的油,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就见那油像是烧开了煮沸了,能听见咕噜噜的声响。突然,她看到变压器上闪过一团火光,紧接着,那丝丝的声响便停止了,渠坝上哗哗的水声也停止了。再看四周那些落在大地上的星星,也都不见了踪影。
铁子镇定地说:“妈妈,应该是变压器坏了。这些天,变压器太累了,它累坏了!”
桂枝点点头,向四周望了望。四周一点儿灯光都没有了,风也似乎停了,又燥又热,沤得人直向往水里钻。整个村子里的电扇空调都该停了下来,整个村子便都像是笼罩在巨大的蒸笼里了。要是不尽快修好变压器,别说秧苗要渴死,就是人,不渴死也会被热死。以前也遇到过变压器坏的时候,打电话找电工过来维修,电工也真够有本事的,三鼓捣两鼓捣的,变压器就好了,她觉得电工就是一个医术精湛的医生,很容易就治好变压器这个病人的病。桂枝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手机,拨通了电工的电话,得到的答复是,一会儿就过来看看。
“妈妈,太热了,我去河里抹个汗!”铁子说了一声,不待桂枝答应,便丢下蒲扇,打着手电筒,攀着树枝,顺着下河的不成形的白色台阶下到河边,洗澡去了。
桂枝不经意地抬头望去,只见黑压压的墨坨子从对面群山上缓缓地压了过来,那墨坨子宛如一群浮雕,或浓或淡,或深或浅,它们都扛着枪炮,或者抬着担架,或者拉着架子车。打头的浮雕有一层楼那么高,即便在暗夜里,也能看到浮雕鲜活了起来,前涌后翻,气势雄雄,伴随着隐隐的闪电和雷声,似乎是浮雕隐忍不住的呐喊。浮雕的呐喊太过遥远,远在河滩对岸的群山的那边,若是到这渠坝上来,恐怕还得在空中走上一顿饭的工夫。桂枝拾起铁子丢下的蒲扇,上到渠坝上,大黑狗也跟了上来,却是不见铁子的影子,她一时想不起来铁子去哪儿了。她连续喊了几嗓子,均不见铁子的答应。她打算收拾起凉席和蚊帐放在小屋子里,再去找铁子。
这时,一道闪电在头顶上空闪过,把天空划得支离破碎;紧接着,一颗炸雷在头顶上炸响,炸雷似乎挨着头发,挨着耳朵,炸得人心惊胆战。西边的群山上黑濛濛的,一阵狂风从河滩上吹来,带着清凉的水汽。这阵狂风刚过渠坝,更大的狂风呼啸着吹来,肆意地掀起桂枝的衣裤,几乎要把她的衣裤从身上剥下来。铺在渠坝上的凉席犹如一片树叶,和蚊帐一起被大风抛到了空中,晃晃悠悠,向渠坝下的秧田飘去,桂枝腾出一只手去抓飞起的凉席和蚊帐,追了几步,没有抓到,还险些栽下渠坝。她很是心疼刮走的凉席和蚊帐。她提来的一个西瓜,也在风的推力下,犹如一只轻盈的篮球,滚到了渠坝下面,撞在一块石头上,摔得细碎,散落在茅草丛中。又一道闪电肆意地撕裂着天空,可见那群厚实的浮雕变成了无数群浮雕,爬满了头顶,豆大的雨滴随之洒落下来,在渠坝上摔得粉碎,溅起一阵灰蒙蒙的云雾。
云雾之中,一束手电光从村子的方向照射过来,很快来到了上渠埂,一个声音随之传了过来:“桂枝!停电了!暴雨来了!快回去吧!”
听声音,来人是柳松。柳松不放心提灌站的机器,怕桂枝掌握不好水量和抽水的间隔,他也担心桂枝母子的安全,晚饭后便朝这边走来了。他原本想悄悄地来,远远地关注着提灌站的动静就好,不料接近渠头时,便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他不得不加快速度,大声叫喊着,狂奔而来。
桂枝心里一阵愠怒,冲着跑过来的柳松吼道:“都怪你,非要叫我们来瞧水,这下你高兴了吧?”
又一个响雷在空中炸响。雷声落下,柳松听到了一种怪怪的声音,一阵隐隐的低吼声沿着河滩远远地涌来,像是野兽进攻前压抑着的声音,愤怒,前冲,一招制敌,又如千军万马滚滚而来,势不可挡。他伸手制止着桂枝说:“你听,什么声音!”
桂枝侧耳细听,惊叫道:“洪水要来了!”
“赶紧回去!”柳松说,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问道,“铁子呢?”
“我刚才喊他,没听见答应!”桂枝着急地说,“对了,他说他去河里抹汗!”
柳松立即沿着下河的白色台阶,腾腾腾地往下跑去。桂枝紧紧地攥着手电筒和两把蒲扇,跟大黑狗一起往河下跑去。
大雨瓢泼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两个人瞬间全身湿透。桂枝这才意识到,那些浮雕抗的抬的拉的都是水,全在这一刻倾倒在这渠坝上了。山洪呼啸着,从山上滚滚而下,河床上满是水,汹涌着漫过来。更大的洪水从上游猛扑下来,发出轰鸣的声响。柳松跑到了河边,借着手电光,见一个小男孩光着身子正从河水里上来,他大喊一声:“铁子,洪水来了,快跑!”
洪水嗡鸣着朝铁子扑来,恍如一群张大了嘴巴的野狼。铁子被突如其来的洪水惊呆了,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似乎没有听见柳松的喊声。眼看着野狼扑到了铁子身上,柳松一个箭步跨上前去,一把拽过铁子的胳膊,甩向身后的岸边。此刻,那群低吼的野狼已扑到柳松跟前,伸出前爪,轻轻松松地把柳松打了下去。
桂枝赶紧拉起摔倒的铁子,顾不上铁子身上是否被石子和灌木丛刮破了皮,用手电筒照着野狼似的洪水,大声喊道:“柳松——!”她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风雨和洪水的涛声吞没了,踪迹全无。
水头过去,河水中露出了一个人的头,在奋力朝岸边游来。不待他上岸,又一个更大的水头打来,完全淹没了他的人影。
“柳松——!”桂枝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她猛然拍了一下低鸣的大黑狗的屁股,指着翻滚的洪水说:“小花,快去!”
大黑狗冲天狂吠一声,身子往下一蹲,纵身跃起,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射入汹涌的激流之中。
二零一七年七月一日
作者简介 林平,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电力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菱角米,葵子仁》、诗集《月亮河》《我这样爱你》《幸福路上》。著有长篇小说《逃离北京》《伤城》《立地成塔》《红房子》。
长篇小说《红房子》获2016年度国家电网公司职工文学创作重点选题立项,长篇小说《湖光》获2017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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