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7 10:08:40
我们一直强调《红楼梦》是一本由细节组成的书，所以她耐读，值得细细品味。
这次，我们结合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探春与赵姨娘的争吵这一节，来说说《红楼梦》里无处不在的细节。
我们说过，《红楼梦》的五十四回，是全书的转折点，贾府在五十四回之后，繁华不再，情势急转直下……
可能是因为过年过节太过劳神，年节刚过，凤姐就小月了，偏她又性子好强，不愿丢下家事不管，于是一个月之后，又添了下红之症，病情日益沉重。于是，问题来了，谁来当这个家管理偌大的荣国府呢？
曹雪芹作文很巧妙，他写怡红院的日常事体，袭人母丧离开才铺排其他人物，写荣府其他人物的一应事体，就让当家理事的凤姐生病，这都很巧妙，甚至为了让探春的个性更突出，这一回，“黛玉犯的嗽疾”，“湘云亦因时气所感，亦卧病于蘅芜苑”。大部分人物都不在，用笔集中在探春身上。
凤姐生病，该站出来理事的，当然应当是李纨，但是李纨“尚德不尚才”，“慈不掌兵”，于是“未免逞纵了下人”，深知此理的王夫人于是让探春（原因当然是她了解探春的性格和才能）来协同李纨处理家事。后来又怕这个“领导班子”太弱，又让宝钗来协助，实际上，这形成了暂时的“荣府三人领导小组”。
依照礼制，这很正常，看过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朋友一定记得，当一家当家主母与小娘都不能理家时，站出来的往往是这一家的“姑娘”，这个姑娘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她都是真正的内宅权力掌管者。
实际上，探春跟盛明兰的情况很像，她也是庶出，她是贾政和赵姨娘的女儿。
要读懂这一回，先要弄明白一点，在旧礼制之下，探春虽然血缘上的亲娘是赵姨娘，但她名义上的母亲却是王夫人，王夫人是贾政的正妻，所以王夫人的亲人是贾府的亲戚；赵姨娘却只是一个介于主奴之间的“半奴才”，是妾，于是赵姨娘的亲人就是贾府的奴才，比如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就是贾环的仆人。
此外，这一回的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所，不在大观园内，在荣府前院，在挂着“辅仁谕德”匾的“议事厅”，位置如图所示：
无巧不成书，探春刚刚开始理家，赵国基就死了，按例需要赏银。这是前半回故事的起因。
赵国基按血缘，其实是赵姨娘的兄弟，探春的亲舅舅，来报告这件事的是谁呢，是吴新登的媳妇，这位是荣府的女管家，之前一直在凤姐跟前办事，这次探春新当家，所以她要探探虚实，好决定自己的行事方法，这是故事的前奏：
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
吴新登的媳妇的心思的确不好，其他人也在等着照样学样，“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
如果是凤姐当家，吴新登家的“汇报工作”，当然是会准备好：以前出现这样的事，按照什么样的标准办理，提出意见，供凤姐决策，她这次只汇报了消息，却不说过往的旧例，只“垂手旁侍，再不言语”，这是安心等着看探春和李纨的主见，存着看他们笑话的念头。
李纨人善心实，马上援引近例，说：“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新登的媳妇一听，“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为什么这样急呢，因为标准不对！这是拿了二位管家的错处了。
探春反应快，喊了回来，盘问过往旧例，其实是想着比照相应的标准。吴新登家的一慌，旧例全忘了，答不上话来，说要查帐才知，这其实已经很不尊重“领导”了。探春当然不依，责备吴新登家的媳妇：
“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
这话很有份量，因为吴新登家的是女管家，所以是“办事办老了的”。这次不记得，当然是存心欺主了。
吴新登家的赶紧去查，查完了回来汇报了几个赏银的“案例”，探春比照旧例，决定赏二十两银子，这个标准其实就是旧例标准。因为“家里的”奴才，赏银标准是二十两，“外头的”奴才，赏银标准是四十两，赵国基是“家里的”（王夫人安排给贾环的）奴才，所以是二十两。
偏偏赵姨娘愚笨（所以说是“愚妾”，或者是受吴新登的媳妇的挑拨），她不依，觉得自己没面子，觉得自己连袭人也不如了（因为袭人母亲去世时是赏了四十两），来找探春理论。
赵姨娘进屋，李纨和探春“忙让坐”，让坐的原因是因为赵姨娘是长着一辈的人，这是礼节性的客气（实际上，探春、李纨是主，赵姨娘是奴）。
谁知道赵姨娘上来就说“这屋里的人都踩我的头”，这当然是指探春，因为确定标准为二十两的正是探春，探春于是开始站起来理论，这是前半回故事的高潮部分：
（理家的探春与李纨，闹事的赵姨娘）
1、我资格老（“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2、我是贾家有功之人，不但育有男丁而且是你的亲娘（“又有你和你兄弟”）；3、我不能不如袭人（“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4、太太（王夫人）不在家，现在你探春当家，你舅舅死了，你该拉扯一把，多给赏银（“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的反驳的论点与论据：
1、赏银不论资格老不老，只看身份标准。这反驳的是赵姨娘以上前两条（有帐本为证，且念与赵姨娘听）；2、袭人是按照宝玉“收房”妾室的标准（足见袭人的地位问题是全府皆知的），所以是四十两，不要跟袭人比。反驳的是赵姨娘的第3条（“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3、赵国基根本不是我舅舅。探春依礼，只认王夫人为母，所以只认王夫人的兄长或弟弟（王子腾、王子胜）为舅舅，王子腾刚升了九省检点。而赵国基不过是跟着贾环服侍上学的奴才（“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
你看，探春的反驳有理有据。所以，实际上，赵姨娘的种种不平其实是她的愚笨造成的。
接下来还有故事的尾声，是平儿给补的——
平儿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她怕凤姐，连同平儿也怕三分。赔笑说话，然后是平儿送来凤姐的空头人情：
“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
这实际上坐实了赵国基之死，依照旧例，就是二十两的赏银，凤姐送来的人情，只不过是空头人情，探春如果因为血缘关系额外增加，就是违例的人情。探春当然明白其中关窍，立即给驳了回去，并指出这是凤姐的狡猾。
“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的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了去。”
1、赵国基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也是怀胎十月生下的正常人；2、别提什么功劳，出兵打仗从战场上背着主子逃命的才是功劳（这实际上也在反驳赵姨娘）；3、我添钱是我违例，人情却让你凤姐送了人情，所以我不添。你看，探春的话依然是有理有节，不卑不亢，所以，探春真正是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厉害人物。
平儿也不傻，她立即听出了探春的话音，也觉出了探春的怒气，于是改了样子，完全像个下人一样：“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往日在园子里，他们私下可能以姐妹相称相交，但此时，探春在气头上，需要立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