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6 11:11:33
中国当代先锋派作家马原,以著名的“叙述圈套”开创了中国小说界“以形式为内容”的风气,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曾经起到了重要影响。新世纪以来,马原提出“小说已死”概念。他所指的“小说”,是指由纸媒承载的经典小说。随着纸本阅读式微,马原说“传统意义的小说已经死了”,小说作为公共艺术的历史已经结束。至于小说的影视改编,马原认为,的确很多优秀影视剧都改编自小说,但是很多人知道或者阅读小说,却是在影视之后,作为一剧之本的小说,反而沦为了影视的衍生品,因此他坚持把经典意义的小说和流行的叙事文本分开,它们是截然不同的。马原并不看好屏显阅读,他坚信经典长篇小说特别不适合在屏幕上阅读和创作,在屏显上看长篇完全是酷刑,连读都不适合,更何况写?“网络新媒体势必带来新的叙述,但这种叙述尚未诞生。”
这个观点当然是饱受争议的,很多反对者都认为,马原对互联网时代的文学过于悲观了。我个人觉得,在今昔对比之下,其实马原也说得没错。小说曾经是人类特别重要的消遣的东西,而今天的生活如此丰富多彩,娱乐方式五花八门,人们可以没有小说也舒展自如乐趣多多,小说在今天已不那么重要。现在更多人在业余时间或碎片化时间,是追网剧看短视频打游戏发朋友圈,你说看小说在今天生活里能占多大比重?微乎其微。马原说,小说这东西对人类的日常生活做出过非凡的实质性的贡献,但一个“过”字,说明小说曾经辉煌过,但今时今日已风光不再。今天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就是互联网媒体影视综艺播出的那些东西,“小说将永远堕入只有少数人才去关心的万劫不复之中”。
经济发展是当今社会生活的中心,是浩浩荡荡的大江的主流,文学问题不过是社会生活的边缘,是江边溅起的水花。文学已经边缘化,文学已结束了漫长的辉煌时期。上世纪80年代,小说家曾经是明星般的存在;90年代以降,马原等一批作家已从极度被关注到相对被冷落,他们难免失落和不甘。马原有点像本雅明所说的背面天使一样,在历史的进程里,他与他的幽幽旧魂,正是以背向,而非面向,未来。发出“小说已死”感叹的他,脸朝过去,被名为“进步”的风暴吹得一步一步地“退”向未来。
事实上,“小说已死”的纷争,好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从媒介的变化到社会的变化,总有人用不同形式、以不同证据来宣告小说的死亡。在人心浮躁、注意力稀缺的时代,长篇小说确实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写的人要付出长时间高强度的劳动,而读的人同样也要消耗实打实投进去的时间。生命是以时间为单位的,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浪费自己的时间,等于慢性自杀。如果一部长篇小说的阅读,需要花费起码一两周时间,一旦小说越读越读不下去,甚至最终烂尾,那么前面投入的时间,也就痴心错付、血本无归了。当代小说良莠不齐,泥沙俱下,现在很多人读小说往往先读读故事梗概,看看豆瓣评分,以防读到几万字之后才发现作者在逗你玩儿,才发现作者根本就是个半吊子,但入坑阅读的时间,已经如小鸟一样飞去不回来。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网络小说重排行、点击率以及销量,在商业化操作中已成为一个新兴产业,其写作动因是盈利表达,而非作家的思维表达,外界压力下追求写作效率,为了更新要求,需要赶工,形成了流水线作业、团队作战的工作室机制。当一部小说需要用字数去挣钱的时候,你就不能要求它在语言上表现出太高的美感了。作家丧失主体性,而沦为媚众的写作机器。这是互联网写作的最大弊端。对商业过度依赖,或者把点击率、发行量和盈利,当做写作的唯一目标,势必会损害文学的本性,把它变成一堆剧本杀热狗和小说三明治。而传统文学的处境却不容乐观。和马原观点一样,莫言也认为传统小说已经接近尾声了。在我看来,接近尾声的不只是“传统文学”,而是文学本身,或者说艺术本身。随着现代传媒技术的崛起,大量的现代仿拟技术取消了艺术品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导致了幻觉和想象力的萎缩;随着“韵味的消失”、“幻觉的死亡”,艺术除了不断地花样翻新无法对现实世界形成感召,历史的发展不再依赖艺术,艺术作为一种“知识型”便终结了。当下,文学的边缘化的确是一种全球化的现象,不独中国如此,国外文坛和媒体也经常掀起“小说是否已死”的口水仗,这个仗已经打了很多年了,始终能死灰复燃,永不见停火。如果不是存在着真实的文学危机和矛盾冲突,就不会“已死”与“未死”两方的捍卫者常年对峙。
如北岛一句诗所说,“一切死亡都有着冗长的回声”,虽然严肃文学失去了昔日的中心地位不再处于社会生活的中心,但是这个渐趋衰亡的尾声,注定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只要有人持续在写小说,小说就会继续被人读下去。马原也说过,小说虽然死了,但并不是彻底消失,而走进了一个新的境遇——博物馆艺术,就像话剧、诗歌一样,在极小范围内传播、或者在特定场合使用。作为博物馆艺术,还是有人“经营”。所以,还是有人愿意当小说家,千锤百炼打磨这门手艺,只为了那些少数真正需要它的人们而创作。小说从大众艺术变为博物馆艺术,也没有什么不好,文学本身就是一种孤独的事业。大可不必为文学的边缘化而失落,也许倒要为文学可通过转型重获生机而积极奋斗。